第11章
经过一番明察暗访,“亲善团”团长董矸石给松冈大佐送来了一份陆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单。董矸石是从“满洲国”来的,奸龄比宫临济长,所以就比宫临济吃香。这让宫临济的心里很不平衡,同样是汉奸,居然还有个三六九等,妈妈的岂有此理!
董矸石向松冈大佐呈报的名单上有糖茶公司老板王月凤,“瑞丰”钱庄大少爷秦永宏,中草药老号“康茱堂”二老爷谢三德,白酒老号“古井坊”大少夏侯舒城,棉麻行董事长王进业等等,一共三十多人。几乎囊括了陆安州工、商、运、贩等各个领域的大小头面人物。
因以上工商行业的掌门人多数在陆安州失陷之前就逃之夭夭,现在陆续回来的并被名单囊括的,除了糖茶公司、棉麻行的人是原掌门人以外,多数都是家族指定的代理人和临时经理人。这些人之所以回到陆安州,有的是亲友通报了陆安州局势渐趋平静的消息,有的则是当地的亲日分子受董矸石雇用,前往这些富翁避难的地方送去了松冈大佐的“安民告示”,怀着试探的心理回来的。
但是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瑞丰”钱庄的大少爷秦永宏,一个是白酒老号“古井坊”的大少夏侯舒城。这两个人都是长年离家,一个在宿阳办分号,一个在上海搞经销。但是,他们的身份都是确实无疑的。
松冈问,粮食呢?为什么没有粮食行业的人?
董矸石说,陆安州最大的粮食市场是“食为天”粮栈,老板田亦任在“皇军”进攻陆安州之前,被江淮保安团绑架了,至今去向不明。剩下的都是小商小贩,不成气候。
松冈皱着眉头问,怎么又出来一个江淮保安团?什么性质?
董矸石说,江淮保安团是江淮省官商集团的地下武装,负责强买强卖。不光老百姓恨之入骨,正道上的生意人也畏之如虎。
松冈笑笑说,这个地方,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董矸石说,因为这个江淮保安团无恶不作,民愤极大,所以有很多地方军队和军阀,干坏事也打着江淮保安团的旗号。我们也利用了一下,上次桃花坞行动就是……
哦,松冈明白了,笑了。然后抖抖手里的名单说,董君,除了那个田亦任,还有谁对粮食行业的情况比较熟悉?
董矸石想了想说,那就只有夏侯舒城了。夏侯家族是酒业世家,对于粮食的品种、成色、储期和价格,都应该是比较了解的。但是这个夏侯舒城长年在外经销,不知道对于原料情况是否掌握。
松冈说,近期要抓紧对陆安州工商人士的背景调查,对那两个长年在外的人,不能放过任何环节,要搞清楚他们这些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在一起做什么事情。尤其是对夏侯舒城,要进行重点调查,争取为我所用。
董矸石领命而去。
“亲善”工作是松冈十分关注的事情,它将关系到松冈履行陆安州驻屯军司令职责的优劣。董矸石走后,他就把原信叫了过来,商讨成立陆安州“亲善商会”事宜。
中国人的事情还得中国人牵头去干,这件事情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松冈对原信这样说。
按计划这天晚上在明月楼听堂会,与陆安州民众同乐,听豫剧名角柳红芬的《指鹿为马》。但是松冈突然决定不去了。宫临济老是参照中国官僚的一些习性来揣摩松冈的好恶,其实松冈感到很厌烦。当宫临济兴致勃勃地赶来请松冈莅临的时候,松冈非常冷淡地向宫临济摆了摆手。松冈指了指原信说,你派个人去。
宫临济一看松冈要变卦,顿时就傻眼了,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老鬼子,又拿老子开涮!
兵荒马乱时节,治安问题防不胜防,宫临济成天提心吊胆,出门身前身后要跟二十多个护兵。可松冈偏要做出神闲气定的样子,屁股眼儿一热要尝尝中国的野菜,屁股眼儿一凉要看看陆安州的普德祠,屁股眼儿再一热要接见商会代表。现在,宫临济费了很大周折,花了一千多块大洋才把柳红芬的戏班子从河南境内请来,花酒都准备好了,没想到这狗日的屁股眼儿一凉,又不去了。
宫临济说,太君,柳红芬的,美人的,大大的,水灵的,唱功一流的。这堂会,太君您的不参加,可惜了的!
松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好好说中国话!
宫临济心里又骂,老鬼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想把腔调变回来说中国话,岂料一紧张还说不好了,是的太君,我的,中国话的不行,太君的行,太君中国话的大大的好!
松冈闭上了眼睛,算是下逐客令了。宫临济还想说什么,原信在一边粗暴地挥了挥手,冲着门外,把头一偏。
宫临济一见鬼子官儿这个态度,心里很是悲凉。想想老子为的是什么啊,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狗日的高兴吗?老子好歹也是个师长,对老子居然就像对一条狗!你们以为我投降了就没有退路了是不是?就非得死心塌地地热脸贴你们的冷屁股是不是?惹急眼了老子照样打你的黑枪!老子打从扛枪吃粮,投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子想投降谁就投降谁!
二
松冈大佐散步的习惯坚持下来了,而且在散步中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他在散步中巡视小城的变化,体验“怀柔亲善”政策的成效,感觉到这个小城正在沿着“皇军”确定的方向运行,老百姓从行为方式和生活习惯上已经逐步开始接受了“王道乐土”的思想。这让松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为这种稳定意味着“皇军”在陆安州建立战略物资中转基地的宏伟计划初步成功。
自从开展“亲善活动”以来,陆安州的秩序逐步走向正常。松冈及其助手就像一群慈祥的救世主,双手伸在陆安州的头顶上,使劲向上煽动,鼓动着“怀柔亲善”的春风。逃难的居民陆续返回,几家不大的工厂,诸如纱厂、铁器厂、木器厂、水厂和食品加工厂等等也运转起来,市面上又出现了小商小贩,粮食、畜禽、茶叶、油盐等贸易也逐步活跃起来了。小城的日子又平和起来。松冈散步数日,阅人无数,那些中国人见到他,全是谦恭的、诚惶诚恐的,隔着老远就闪到一边让路。尽管并不是所有的陆安州人都知道他是松冈大佐,但是他们从他走路的风度上,从他周围前后的气势上,能够感觉出他是一个大人物。
这种景象让松冈大佐的内心很有成就感,也增添了不少安全感。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是,只要老百姓安下心来过日子,敌对情绪就会逐步减少,“皇军”的安全系数也就相对增加。否则,你很难想象,一支只有两千人的部队,生活在二百多万敌对的人群中,能够相安无事。老百姓是很容易对付的,老百姓只想过平安的日子,如果能让他们过上富庶的日子,那他不仅不敌视你,久而久之,反而有可能对你感恩戴德。重要的是,不能让人煽风点火,不能有人挑头闹事。现在,在西部天茱山的抗日武装已经偃旗息鼓了,也许他们在默默地准备着,蓄势待发。但是,他们并不可怕,他们在松冈大佐的眼睛里,不过是一群装备低劣、营养不良、战术糟糕、士气低下、各怀异志的乌合之众。比起二百多万老百姓,他们简直微不足道。
当然,松冈大佐也很清楚,老百姓的平静是暂时的,暂时的平静是因为他们缺乏组织,缺乏思想,缺乏装备。一旦他们被组织起来,被鼓动起来,被点燃起来,后果仍然是十分可怕的。占领军永远是孤立的,永远是海洋中的一座小岛,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淹没。
陆安州需要一个既能够贯彻“皇军”意图,又能够收拢民心的精神领袖和行政长官。这个人只能是中国人,而且应该是一个体面的、深孚众望的绅士。最好在当地树大根深,有盘根错节的根基,有一呼百应的感召力。这个角色旧官僚不行,黑势力不行,“皇协军”更不行。
此后的一段时间,寻找一个代言人,一个向陆安州二百万人灌输“皇军”的“怀柔亲善”思想的人,以便帮助“皇军”建立以“王道乐土”为基础的、安全的、稳固的军事战略支撑基地,就成了松冈大佐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呢?当然不能寄希望于大街上撞一个,更不能指望天上掉下来一个。
董矸石的调查工作卓有成效。现在已经搞清楚了,上次搞的那份陆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单,基本上是名副其实的,而且多数没有排日倾向。这一点松冈理解,生意人嘛,最看重的莫过于一个利字,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利欲熏心,说的都是商人。松冈当然不会只听董矸石的,又密嘱原信,让江淮派遣军谍报机关再组织一次调查。结果同董矸石调查的情况大同小异,证明这些人确实只是生意人,而没有其他政治背景。惟有夏侯舒城,早年曾经读过江淮学堂,攻读法律,但是由于国共开战,此人对于中国法制心灰意懒,很快又弃法从商了。作为古井坊上房长子,这些年一直是古井坊驻外经销总管。
情况是搞清楚了,但是靠这些人来维持“亲善商会”,能不能撑得起来,能不能打开局面,松冈心里还不是很有数。如果没有一点政治头脑,光会做生意是不行的,那样他们反而会利用为“皇军”征粮的机会,中饱私囊。所以,必须找一个既有生意路数又能深谋远虑的骨干,哪怕他并不忠诚于“皇军”,那也没有关系。反正是利用,用完了再处理。再说,在这个国家里,你别指望谁会真正忠诚于“皇军”,你只要搞清楚谁能为“皇军”所用、能派多大的用场、能用多长时间就行了。一个浅显的道理是,越是忠于“皇军”的人,越是背叛他们的祖国。与之相悖的是,他们越是可以背叛祖国,他们也就越有可能背叛“皇军”。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松冈就开始留意了。他打算等陆安州的局势再稳定一段时间,就开始一一接见夏侯舒城王月凤之流。不管怎么说,“亲善商会”还是要早一点成立,粮食嘛,能够通过商业手段搞到更好,真正要动武力,那就麻烦了。
松冈对那个夏侯舒城更感兴趣一些。一是因为夏侯舒城是酒业家族的老大,二是因为他曾经读过高等学堂,而且学过法律,比起单纯的商人,更适合做“亲善怀柔”的招牌。当然,有从军从政经历的,背景也就更复杂一点,但是没关系,反正又不是让他们管军队。
有一天清晨,松冈照例散步。他突然发现这个小城多了一张面孔。小城有将近十万人口,松冈不可能记得所有的面孔,这些面孔出现不出现并不重要。但是,有一张面孔,只要出现了,就不能不让他注意。
在城南淠水河边的摩青塔下,松冈看见了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中年人。他无法估算那个人的年龄,也许是三十多岁,也许更年轻一点。他引起松冈注意的惟一原因是因为他在思考,他在塔下的广场凝望,凝望霞光映照的波光粼粼的河面,若有所思。黑色的长衫下摆款款飘动,逆光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剪影。松冈向身后示意,让那些环绕前后、拱卫四周的幽灵们敛步,然后独自一人靠了过去。
早晨的阳光很好。微风清爽,河面上白色和灰色的水鸟欢快地舞蹈。广场上人很少,这个时候的人们都在忙活自己的营生,在松冈的感觉上,他们也是在享受“王道乐土”的安宁。但是这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却拥有如此闲情逸致,在这里风雅信步,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走近了。在距离黑袍人五六步远的地方,松冈停下脚步。黑袍人侧过头来,看了看松冈,眼睛里有一丝诧异,似乎对有人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而不安。但随即恢复了正常,继续凝望河面,并移动步子,沿河岸向东边走去。
先生——松冈在后面轻轻地喊了一声。
黑袍人站住了,回过头看着松冈。
松冈说,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小城,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时候,有两个人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地方相遇了。先生,你认为这是一种巧合吗?
黑袍人看了松冈一眼,微微一笑说,我不明白先生说的是什么。说完又要走。
松冈跟上去说,我是说,如果这个城市在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思考什么问题的话,那么就是两个人——你和我。
黑袍人笑了,说,哦,是吗?可是我想,我们思考的并不一定是同一个问题。
松冈说,何以见得啊?当然,我们的身份决定我们思考的内容。先生你在想什么问题呢?
黑袍人说,我在看淠水河的水。
松冈也把目光落在水面上,然后问,不知道先生都看到了什么?
黑袍人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我在看这水来自何方,又流向何方。
松冈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说,你看这河面,应该是帆过船往,渔舟晓唱,可如今却空空荡荡,徒有一泓碧波东流远逝。不知先生在观赏河面的时候,是否想到了一句成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黑袍人说,我只是一介草民,更多地关注这水的作用。具体地说,就是它给我带来的利益。
松冈做不解状,利益,什么利益?
黑袍人说,在这地下,有一道我们看不见的暗渠,这来自深山的甘洌清澈的泉水,就从这暗渠里汩汩流向我的脚下,然后它会变成火一样的液体,那就是我的财富。黑袍人似乎很动情,目光闪烁着投向很远的水面。
松冈这回真的有点惊讶了,说,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敝人的身份是大日本“皇军”中国陆安州驻屯军司令松冈龟尾大佐。请问先生您……
黑袍人也惊讶了一下,脸上马上严肃起来说,不知道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松冈大佐,失敬失敬!说着向松冈掀了掀礼帽——敝人乃陆安州市民,古井坊传人夏侯舒城。
松冈眯起眼睛问道,是古井坊老号吗?
自称夏侯舒城的黑袍人说,正是。松冈先生莫非对敝号有所耳闻?
松冈高兴地说,岂止耳闻,敝人正想拜见夏侯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