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珠小姐对于父亲的固执和迂腐已经充分领教了。她特别痛恨父亲头上那个区长的紧箍咒。不知道是哪个缺德军阀开的头,也不知道是从哪任缺德政府开始的,给桃花坞划成一个行政区,给方蕴初安了一个区长的头衔。明白地说,就是要他出面征收苛捐杂税。
方蕴初为人胆小怕事,凡事只求平安,一遇到横征暴敛,只有一条办法,那就是破财消灾息事宁人。因此凡是活跃在陆安州境内的军阀、土匪和历任政府,没有人不知道桃花坞有个冤大头,有个挣钱不买富贵只买平安的“方大善人”。自从方蕴初当了区长,桃花坞老百姓的日子也比过去好受多了,老百姓马瘦毛长,榨不出多少油水,但凡有了难处,还是方蕴初出头从自己的身上拔毛。几年下来,方氏家族也就破落得不像样子了。方蕴初本人却很超然,像是看破了红尘,还自作打油诗一首:人生还是穷点好,穷是穷人的破棉袄;穷了鬼都不上门,但求落个肚子饱。
明珠小姐学的是西医,对西方世界的现状自然有所耳闻,每每对比,深感中国之大、之乱、之虚、之弱,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她的理想是到西方国家留学,按照父亲的意思,最好是到她的教父皮诺尔的家乡法国去。
然而,在一九三八年的秋天,这一切都只能成为梦想了。日军打进了庐州城,医科学校也被征为军用。校方根据守军指挥部的命令,在日军进城的前三天组织师生撤离。
随同明珠来到桃花坞的,还有女同学宋诗芩和罗雨,男同学翟维新。这几个人都是外省人,而且家居沦陷区,跟随明珠来到桃花坞,计划动员方蕴初,一起迁往南方城市。翟维新是学生会成员,还是校刊《野火》的主笔,仪表堂堂,在医科学院很受女同学青睐。但翟维新似乎只对方明珠情有独钟,平时对方明珠格外关照,关于西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和中国封建专制制度必然灭亡的道理,都是他向明珠灌输的。
避难待行的日子里,明珠因为父亲不愿意离开桃花坞而忧心忡忡,这段时间她无数次想起了她的二哥方索瓦。如果二哥在家,那么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自然有办法说服父亲,他有能力给父亲营造一个安全港。可是二哥他如今在哪里呢?
二哥自幼居住田园,同小妹有着天然的亲近,他是明珠小姐童年的惟一伙伴和崇拜对象。皮诺尔大叔因为喜欢方索瓦而喜欢明珠,常常带他们到淠水河上游的天茱山去游玩。十多岁的方索瓦跟皮诺尔一起采集植物标本,几乎无所不知;用山里竹木制作各种玩具,几乎无所不会,让明珠深感自己渺小。那时候方索瓦在她的心中,简直就是皮诺尔嘴里经常念叨的那个无所不能的上帝。
然而上帝一去不复返。二哥他到底是死是活?如果活着,他现在在哪里呢?二哥,你能听见我的呼唤吗?如果听见了,你就赶紧回来吧,帮帮我,妹妹好难啊!
在桃花坞的这些天,方明珠度日如年,她的三个同学却是另外一番感受。他们惊叹于方家有这么美丽幽静的家园,惊叹于桃花坞世外桃源般的地理位置,也惊叹于这里的老百姓对于方家的感恩戴德之情。有一次在花园里闲逛,翟维新就跟方明珠开玩笑说,难怪伯父不想离开。此地简直就像《镜花缘》里的无忧国,他老人家在这里当逍遥王,你让他去逃亡,他当然不乐意了。
方明珠苦笑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无忧国里忧愁多,逍遥王无逍遥时。
同学们都表示不理解。方明珠就把方家的故事给他们讲了一遍,尤其是父亲为了维护一个乡绅的体面和桃花坞百姓的利益,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一次又一次卖自己的血消别人的灾,讲到伤心处,不禁悲从中来,泪眼婆娑。同学们这才知道,方家原来是这样一户仗义疏财克己为人的人家。
自从日军占领庐州,明珠小姐和她的同学已经在桃花坞滞留了十多天,实在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直到日军不日进攻陆安州的消息传来,并且城里的亲戚已经开始转移,方蕴初才勉强同意暂时到梅山避避风头,看看动静。
然而为时晚矣。
这天听说方蕴初决定离开桃花坞外出避难,居民顿时奔走相告,方家大院很快就被围住了。老百姓在外面喊,方老爷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方大善人您走了谁来管我们啊?方老爷青天大老爷,您不能走啊!
外面是男女老少哭声动地,里面是桃花坞的几个头面人物围着方蕴初唉声叹气,七嘴八舌地说,方老爷要走,那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也有人说,跑掉和尚跑不掉庙,跑到哪里也带不走桃花坞。莫非只有逃跑一条路?方老爷您再从容几天,能不能跟日本人商谈商谈?他打到中国来无非就是要咱东西,他要啥咱给啥,他未必就赶尽杀绝。还有人说,方老爷您放心,日本人来了,咱大伙还是推举你出面,无论如何不会只让你出钱了,不能只让你一家子吃亏。
方蕴初本身就是一个耳朵根子软的人,加上也不甘心在众目睽睽之下逃离家园,让众人这么七嘴八舌一说,很快就乱了方寸,拿不定主意这个难是逃还是不逃。
方明珠和他的同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老爷子说动,一看又有反复的迹象,就沉不住气了。几个人躲在后花园里,如坐针毡。方明珠一着急,小姐脾气就上来了,喝令管家去喝退那些死拖父亲垫背的百姓。倒是翟维新有见识,劝阻道,伯父在桃花坞是个主心骨,普度众生一百次都过来了,如今哪能因为自己避难而玷污菩萨之名呢?我认为这件事情还不能着急。
明珠小姐吃惊地看着翟维新,不知道他的话里还有什么话。翟维新说,众怒难犯,众愿难违。实在不行,暂且把乡亲们稳住,今夜悄然离开。
明珠说,此举断然不可,这不是我父亲的性格。
这天下午,方家大院的人络绎不绝。大都是来打探消息或者请求方蕴初推迟行期的。日本人啥模样大家没见过,想必也是长鼻子长眼的。外国人怎么啦?皮诺尔也是外国人,而且长得比猴还难看,但是只要给他钱,他不照样帮助桃花坞的老百姓求神看病做买卖吗?然而方大善人倘若一走,就没有人出这个头了。桃花坞的老百姓坚信不疑,只要方大善人不走,日本兵就不会乱来。
方蕴初在这个下午真是愁肠百结,反反复复,欲罢不能。到了晚饭的时候,方蕴初向众人拱手表态,说暂时不走,容家人从长计议。大家知道方蕴初不会欺众,这才散去。
这一夜就没有走掉,也就注定了一场灾难的不可避免。
后半夜,桃花坞的居民还在梦里,突然传来犬吠。先是一声两声疑疑惑惑,后来所有街巷的狗都叫了,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有胆大者起床看个究竟,原来是江淮保安团的队伍开过来了,已经把区公所自卫队的二十个乡警和方家的十多个家丁捆了起来。除方蕴初本人以外,一家主仆十余口,连同明珠小姐的三个同学,也全被捆住手脚扔在后花园里。
问为啥捆人?江淮保安团的眼镜团长放出话来说,眼下正是抗日艰难之际,方蕴初身为政府官员,不图抗日之举,竟然准备携家眷家私逃匿,有造谣惑众煽动民心之嫌。为惩其失责以儆效尤,需拿出大洋两千块资助江淮保安团充作抗日之需。天亮之时倘若不能凑齐,男人杀掉,女人充公。
这真是晴天一声霹雳,方家全都蒙了。方蕴初几乎是被江淮保安团的士兵拎着衣领从床上扔到后花园的,他的手脚倒是没有被捆住,眼镜团长让他能够活动,就是为了让他去找那两千块大洋。方蕴初拖着一双软腿,“扑通”一声就给眼镜团长跪下了,他着实拿不出两千块洋钱了。自从日军进攻庐州那天起,官府已经三次到桃花坞征收抗日税了,他连夫人遗下的首饰和宅院都抵押出去了,他再也无法充大头了。他只有九十块洋钱裹在行装里准备逃难,就如数拿了出来,可是这点钱眼镜团长连看都不看。
直到天亮,区公所的账房先生才扛着东拼西凑的二百二十二块洋钱和半筐铜钱,送到眼镜团长的面前。眼镜团长眼一横说,怎么着?章军来了你们给一千,洪军来了你们给一千,段家政府你们给一千,袁家政府你们给一千,轮到老子来了,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是不是?来人哪,把那几个念书的推出来,先给点颜色看看。
士兵就把明珠小姐的同学宋诗芩、罗雨和翟维新推了出来,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打。眼镜团长嘿嘿地笑着说,看见没有,没有打你的小姐,知道为什么吗?
方蕴初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不能啊长官,不能啊长官!我确实没钱了,我要是藏钱不交,天打五雷轰啊!
眼镜团长说,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那好,把他们家小姐的裤子给我扒了!看看是钱金贵还是你们家小姐的那东西金贵!
方蕴初大叫,长官,你们不能啊,天理难容啊!求求你长官,放过我的孩子吧!
他这里撕心裂肺地哭喊,那里保安团的士兵已经下手了。方明珠拼命挣扎,哪里能够敌过这些膀大腰圆的丘八?眼看裤子已经被扯掉了,露出了里面粉红色丝绸内裤,方蕴初喊了一声——你们不得好死啊……这一声没喊完,就伏在地上不动了。
直到这时候,眼镜团长才向士兵们摆了摆手,站起来,向围观的桃花坞居民说,你们都给我听着,眼下抗日战争如火如荼,我江淮保安团奉命来到陆安州守土安民,境内所有居民皆有捐饷纳粮义务。有顽固抗拒者,概以破坏抗日论处,格杀勿论!
居民一阵骚动。这个眼镜团长大家过去没见过,江淮保安团是哪家的队伍,他们也不清楚,看来桃花坞的老百姓头上又多了一座大山。
大家正议论纷纷,不知道怎样才能搭救方家父女,忽然听到街东河岸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眼镜团长愣了愣,命令身边的人,赶快侦察,什么情况?
众人全都蒙了,引颈张望,开始骚动起来,有些人抬脚就往家跑。
枪声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近。不多时派出去的人就回到方家后花园,慌里慌张地报告:团座,不好,是日本人……鬼子打进来啦!
九
一九三八年秋天的一个宁静的夜晚,凌晨时分,天边红光一闪,千万条火蛇呼啸着划破夜空,陆安州外围国军七十七军前沿阵地上火光冲天,继而传来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
陆安州战役终于打响了。
日军江淮派遣军司令长官石原次郎指挥的主力是渡边师团,加上“皇协军”两个师,分四路进攻,各个方向齐头并进,铁桶一般严密。七十七军咬紧牙关坚持了一昼夜,但是伤亡极大。鬼子攻势一轮猛过一轮,加上空中飞机轰炸,地面炮火突袭,很快就把守军阵地撕裂了数处缺口。
自从第三道防线被攻破之后,部队就控制不住了。歪把子机关枪拎在日本兵的手里,力气却全都加到了七十七军的腿杆子上。不时有子弹从头顶上嗖嗖地飞过来,像是给七十七军的官兵脚板上安了滑轮,想不跑都停不住。
同一二五团正面接触的恰是日军松冈联队。一二五团的装备差,大都是汉阳造,打一枪装一发子弹,鬼子的步枪可以打连发,轻重机枪更是成串地往外喷吐火舌。两道防线一破,兵力就消耗三分之一,尸体是顾不上了,伤兵也丢了大半。到第三道防线被突破,精神也就崩溃了,乱哄哄地向后撤。
刚刚过了隐贤集,唐团长乘坐的卡车就抛锚了,四个轮胎瘪了三个,不知道是被石头划的,还是哪个爬不上车的兵用刀子扎的。唐春秋从驾驶室里跳下来,首先抡了司机一个耳光子,然后下车咆哮要枪毙人。可是乱哄哄的兵就像蝗虫一样一窝蜂从他身边跑过,他谁也枪毙不了,只好骂骂咧咧地把手枪装进枪套,也跟着跑。一边跑一边吆喝团副祝道可和参谋长林用树收拢部队,不要乱了建制。
唐春秋的话已经不灵了,正所谓兵败如山倒,那是挡也挡不住的。兵们一边撒丫子逃,还一边咋呼,乖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准的炮,落地开花,一炸就是一片。也有人吐舌头说,更厉害的是飞机,从头顶上嗖地一家伙掠过,山崩地裂,把人魂都炸碎了。还有人嚷嚷,这东洋鬼子还真是不怕死,机关枪都挡不住,闭着眼睛往前冲,难怪南京跟枣儿庄破得那么快。然后就有人说了,那是啊,日本天皇是天照大神啊,保佑这些鬼子刀枪不入。听说鬼子的飞机能够擦着房顶飞,从上面撒网能网住人……
越说越玄乎,越说越离奇,于是你传给我,我传给他,传到最后,假的也成了真的,整个一个一二五团,心惊胆战,谈“鬼”色变。
退到距白塔畈还有十里之遥的月亮岭,总算把追兵甩出了十多里地,唐春秋喝令队伍停了下来。
委实不能再退了,再往西就是白塔畈,白塔畈的背后就是淠水河,淠水河的后面就是天茱山,天茱山是霍英山的地盘。一想到这样狼狈地去见霍英山,唐春秋的心里就发堵。月亮岭一带的地形唐春秋熟悉,在路上他已经筹划好了,要在这里打一个伏击。打成什么样子姑且不论,反正是要打,要把声势打出来。就是进天茱山,也不能这副溃不成军的样子,不能在霍瘸子的面前栽了面子。
十分钟后,林用树向唐春秋报告收拢队伍的情况,唐春秋一听心就凉了——自卫团没有跟上来,民团也没有跟上来,一二五团主力三个营,丢了三个连队,跟上来的也是参差不齐。
接下来祝道可报告的消息更让唐春秋心寒:自卫团三百二十兵力,由团长孙大头带领,在隐贤集向日军投降了。后队变前队,日军督战队歪把子机关枪顶着这支败类队伍,正跟在后面追赶一二五团呢!
唐春秋听完,两眼失神地看着西边快要落山的夕阳,双泪长流,仰天长叹道:如此乌合之众,焉能不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