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9)
云在天道:“怎么会看得见?”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过锣之后,姐姐就要出来看看,我也要跟她出来,她不肯,我就趁她一个不留神,藏到她马肚子下。”
云在天道:“然后呢?”
孩子道:“姐姐还不知道,骑着马刚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这个人,然后他们就……”
他话未说完,已被那妇人拉走,嘴里却还在大叫大嚷,道:“我说的是真话,我亲眼看见的么,我为什么不能说?”
花满天、云在天面面相觑,脸上是一片死灰,哪里还能开口。
叶开脸上的表情却很奇特,心里又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突听一人沉声道:“你跟我来。”
马空群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脸色铁青地向叶开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叶开只有跟着他走了出去。
这时外面的大草原上,正响起了一片牧歌。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没有牛羊,只有马。
马群在阳光下奔驰,天地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马空群身子笔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马狂驰,似要将胸中的愤怒,在速度中发泄。
幸亏叶开座下的也是匹好马,总算能勉强跟住了他。
远山一片青绿,看来并不高,也不太远。
但他们这样策马狂奔,还是奔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山坡下。
马空群翻身下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叶开也只好跟着。
山坡上一座大坟,坟上草色已苍,几棵白杨,伶仃地站在西风里。
坟头矗立着一块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几个擘窠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边还有几个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于此。”
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脚步,汗气已湿透重衣。
山上的风更冷。
他在石碑前跪了下来,良久良久,才站起来,转过身,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每一条皱纹里,都不知埋藏着多少凄凉惨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伤,多少仇恨!
叶开静静地站在西风里,心里也只觉凉飕飕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马空群凝视着他,忽然道:“你看见了什么?”
叶开道:“一座坟。”
马空群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坟?”
叶开道:“白天羽,白天勇……”
马空群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叶开摇摇头。
马空群神色更悲伤,黯然道:“他们都是我的兄长,就好像我嫡亲的手足一样。”
叶开点点头,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称他为三老板。
马空群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他们合葬在这里?”
叶开又摇摇头。
马空群咬着牙,握紧双拳道:“只因我找着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血肉已被草原上的饿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无论谁都已无法分辨。”
叶开的双手也不由自主紧紧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连着碧天。
风吹长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马空群转过身,遥远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你看见的是什么?”
叶开道:“草原、大地。”
马空群道:“看不看得见这块地的边?”
叶开道:“看不见。”
马空群道:“这一块看不见边际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动,大声接着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财产,也全都属于我!我的根已长在这块地里。”
叶开听着,他只有听着。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人,也不能了解他说这些话的意思。
又过了很久,马空群的激动才渐渐平息,长叹道:“无论谁要拥有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忍不住叹道:“的确不容易。”
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这一切我是怎么样得来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空群突然撕开了衣襟,露出钢铁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叶开看着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从未看过一个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伤,如此多剑痕!
马空群神情突又激动,眼睛里发着光,大声道:“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还有我无数兄弟的性命换来的!”
叶开叹道:“我明白。”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无论什么人,都休想将这一切从我手里抢走——无论什么人都不行!”
叶开道:“我明白。”
马空群喘息着,这身经百战的老人,胸膛虽仍如钢铁般坚强,但他的体力,却已显然比不上少年。
这岂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复时,他才转过身,拍了拍叶开的肩,声音也变得很和蔼,缓缓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宁死也不愿损害别人的名誉,像你这样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叶开道:“我做的只不过是我自觉应该做的事,算不了什么。”
马空群道:“你做得不错,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脸突又沉下,眼睛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厉的光芒,盯着叶开,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可是你最好还是赶快走。”
叶开道:“走?”
马空群道:“不错,走,快走,愈快愈好。”
叶开道:“为什么要走?”
马空群沉着脸,道:“因为这里的麻烦太多,无论谁在这里,都难免要被沾上血腥。”
叶开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厉声道:“但这地方你本就不该来的,你应该回去。”
叶开道:“回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回到你的家乡,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叶开也慢慢地转身面向草原,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可知道我的家乡在哪里?”
马空群摇摇头,道:“无论你的家乡多么遥远,无论你要多少盘缠,我都可以给你。”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乡并不远。”
马空群道:“不远?在哪里?”
叶开眺望着天畔的一朵白云,一字字道:“我的家乡就在这里。”
马空群怔住。
叶开转回身,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沉声道:“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你还要叫我到哪里去?”
马空群胸膛起伏,紧握双拳,喉咙里“咯咯”作响,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开淡淡道:“我早已说过,只做我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从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
叶开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西风卷起了木叶,白杨伶仃地颤抖。
一片乌云卷来,掩住了日色,天已暗了下来。
马空群的腰虽仍挺得笔直,但胃却在收缩,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胸与胃之间压迫着,压得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只觉得满嘴酸水,又酸又苦。
叶开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并没有拦阻,甚至连看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既不能拦阻,又何必看?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绝不会让这少年走的。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现在也许已将这少年埋葬在这山坡上。
从来也没有人拒绝过他的要求,他说出的话,从来也没有人敢违抗。
可是现在已有了。
刚才他们面对着面时,他本有机会一拳击碎这少年的鼻梁。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简直就像是雷电下击,若是换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将任何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击倒!
无论谁只要鼻梁击碎,头就会发晕,眼睛就会被自己鼻子里飙出来的血封住,就很难再有闪避还击的机会。
这就叫一拳封门!
这一拳他本极有把握,而且几乎从未失手过。
但这一次他竟未出手!
多年来,他的肌肉虽仍紧紧结实,甚至连脖子上都没有生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肥肉,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身子仍如标枪般笔挺。
多年来,他外表几乎看不出有任何改变。
但一个人内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的。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出。
这并不是说他的胃已渐渐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说他对女人的需要,已渐渐不如以前那么强烈。
真正的改变,是在他心里。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顾忌已愈来愈多,无论对什么事,都已不如以前那么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拥着他最爱的女人时,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样能控制自如,最近这几次,他已怀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对方满足。
这是不是正象征着他已渐渐老了?
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觉时,才会真的衰老。
五年……也许只要三年……
三年前无论谁敢拒绝他的要求,都绝对休想从他面前站着走开!
但就算他愿以所有的财富和权势去交换,也换不回这三年岁月来了。
剩下的还有多少个三年呢?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现在他只想能静静地躺下来。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天色更暗,似将有雷雨。
马空群当然看得出,多年的经验,已使他看天气的变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变化一样准。
但他却懒得站起来,懒得回去。
他静静地躺在石碑前,看着石碑上刻着的那几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们本是他的兄弟,他们的确死得很惨。
但他却不能替他们复仇!
为什么呢?
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秘密已在他心里隐藏了十九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只要一想起,心里就会痛。
他并没有听到马蹄声,但却感觉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这个人的脚步并不轻,但步子却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孙断来了。
只有公孙断,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孙断,就好像孩子信任母亲一样。
脚步声就像是说话的声音,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质。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就能听得出来是什么人。
公孙断的脚步声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开始就很难中途停下。
他一口气奔上山,看到马空群才停下来,一停下来立刻问道:“人呢?”
马空群道:“走了。”
公孙断道:“你就这样让他走?”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你说得不错,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孙断道:“怕事?”
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愿再惹不必要的麻烦。”
公孙断道:“你认为不是他?”
马空群道:“无论如何,至少昨夜的事并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证明。”
公孙断道:“他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马空群道:“也许只因他还年轻,太年轻……”
说到“年轻”这两个字,他嘴里似又涌出了苦水。又苦又酸。
公孙断垂下头,看到了石碑上的名字,双拳又渐渐握紧,目中的神色也变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愤,是恐惧,还是仇恨。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声道:“你能确定白老大真有个儿子?”
马空群道:“嗯。”
公孙断道:“你怎知这次是他的孤儿来复仇?”
马空群闭上眼睛,一字字道:“这样的仇恨,本就是非报不可的。”
公孙断的手握得更紧,哽声道:“但我们做的事那么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会有别人知道?”
马空群长长叹息着,道:“无论什么样的秘密,迟早总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你千万不能不信。”
公孙断凝视着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惧之色仿佛更深,咬着牙道:“这孤儿若长大了,年纪正好跟叶开差不多。”
马空群道:“跟傅红雪也差不多。”
公孙断霍然转身,俯视着他,道:“你认为谁的嫌疑较大?”
马空群沉吟着,道:“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是傅红雪。”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这少年看来仿佛是个很冷静、很能忍耐的人,其实却比谁都激动。”
公孙断冷笑道:“但他却宁可从栏下狗一般钻进来,也不愿杀一个人。”
马空群道:“这只因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他杀,也不是他要杀的!”
公孙断的脸色有些变了。
马空群缓缓道:“一个天性刚烈激动的人,突然变得委曲求全,只有一种原因。”
公孙断道:“什么原因?”
马空群道:“仇恨!”
公孙断身子一震,道:“仇恨?”
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报复不可的仇恨,才会勉强控制住自己,才会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只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复仇!”
他张开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惧之色,沉声道:“你可听人说过勾践复仇的故事?就因为他心里的仇恨太深,所以别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孙断握紧双拳,嗄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马空群目光遥视着阴暗的苍穹,久久都没有说话。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我们已有十三条命牺牲了,你难道还怕杀错了人?”
马空群道:“你错了。”
公孙断道:“你认为他还有同党?”
马空群道:“这种事,本就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孙断道:“但白家岂非早已死尽死绝?”
马空群的人突然弹簧般跳了起来,厉声道:“若已死尽死绝,这孤儿是哪里来的?若非还有人在暗中相助,一个小孩又怎能活到现在?那人若不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又怎会发现是我们下的手?又怎能避开我们的追踪搜捕?”
公孙断垂下头,说不出话了。
马空群的拳也已握紧,一字字道:“所以我们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将他们的人一网打尽,绝不能再留下后患!”
公孙断咬着牙,道:“但我们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几时?”
马空群道:“无论等多久,都得等!”
公孙断道:“现在我们已送了十三条命,若是再等下去……”
马空群冷冷道:“只要是别人的命,再送三百条又何妨?”
公孙断道:“你不怕他先下手为强?”
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绝不会很快就对我们下手的!”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因为他一定不会让我们死得太快,太过容易!”
公孙断脸色铁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现在一定还没有抓住真实的证据,能证明是我们下的手,所以……”
公孙断道:“所以怎么样?”
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们恐惧,无论谁在恐惧时,都最容易做错事,只有在我们做的事发生错误时,他才有机会抓住我们的把柄!”
公孙断咬着牙道:“所以现在我们什么事也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