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作品大全集(7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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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24)

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着很华丽,相貌很威武,手里捏着双铁胆,“叮叮当当”地响。

另一个年纪较轻,却留着很整齐的小胡子,白生生的脸,干干净净的手。

叶开迎过去。

他心情好的时候,本是个很有礼貌、很客气的人,可是他现在心情并不好。

他连抱拳都没有抱拳,就问道:“这里的总镖头是谁?”

捏着铁胆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沉着脸道:“这里的总镖头就是我。”

对一个如此无礼的人,他当然也不会太客气。

“铁胆镇八方”戴高岗,并不是好惹的人。

“你又是什么人?来找谁的?”

叶开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戴高岗道:“有何见教?”

叶开道:“有两件事。”

戴高岗道:“你不妨先说一件。”

叶开道:“我要来借五百两银子,三天之内就还给你。”

戴高岗笑了,眼睛里全无笑意,冷冷地盯着叶开的胸膛:“你受了伤。”

叶开的伤口又已崩裂,血渍已渗过衣裳。

戴高岗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一次伤,就最好赶快从你来的那条路滚回去!”

叶开凝视着他,徐徐道:“我久已听说‘铁胆镇八方’是个横行霸道的人,看来果然没有说错。”

戴高岗冷笑。

叶开道:“我向你借五百两银子,你可以不借,又何必再要我受一次伤?又何必要我滚回去?”

戴高岗怒道:“我就要你滚。”

他突然出手,抓叶开的衣襟,像是想将叶开一把抓起来,摔出去。

他的手坚硬粗糙,青筋暴露,显然练过鹰爪功一类的功夫。

叶开没有动。

可是他这一抓,并没有抓住叶开的衣襟。

他抓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的手已迎上去,两个人十指互钩,戴高岗冷笑着轻叱一声:“断!”

他自恃鹰爪功已练到八九成火候,竟想将叶开五指折断。

叶开的手指当然没有断。

戴高岗忽然觉得对方手指上的力量竟远比他更强十倍。只要一用力,他的五根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断。

——飞刀本是用指力发出的,若没有强劲的指力,怎么能发得出那无坚不摧的飞刀。

戴高岗脸色变了,额上已冒出黄豆般的冷汗。

可是叶开也并没有用力,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淡淡道:“你拗断过几个人的手指了?”

戴高岗咬着牙,不敢开口。

叶开道:“你下次要拗断别人的手指时,最好想想此时此刻。”

他突然松开手,扭头就走。

那一直背负着双手,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年轻人忽然道:“请留步。”

叶开停下:“你有五百两银子借给我?”

这年轻人笑了笑,反问道:“朋友尊姓?”

叶开道:“叶。”

年轻人道:“树叶的叶?”

叶开点点头。

年轻人凝视着他,道:“叶开?”

叶开又点点头,道:“不错,开心的开。”

戴高岗悚然动容,道:“阁下就是叶开?”

叶开道:“正是。”

戴高岗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阁下为何不早说?”

叶开淡淡道:“我并不是来‘打秋风’的,只不过是来借而已,而且只借三天。”

戴高岗道:“五百两已够?”

叶开道:“我只不过想买两口棺材。”

戴高岗不敢再问,后面已有个机警的账房送来了五百两银票。

“请收下。”

叶开并不客气,韩贞的丧事固然要办,伊夜哭的尸体也要收殓。

他并不是那种杀了人后就不管的人,他需要这笔钱。

前倨后恭的戴高岗又在问:“阁下刚才是说有两件事的。”

叶开道:“我还要打听一个人。”

戴高岗道:“谁?”

叶开道:“吕迪,‘白衣剑客’吕迪。”

戴高岗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叶开道:“据说他已到了长安,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忽然笑了笑,道:“就在这里。”

这年轻人态度很斯文,长得很秀气,身上果然穿着件雪白的长袍,目光闪动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高傲之意。

叶开终于看清了他。

“你就是吕迪?”

“是!”

叶开解开了左手提着的黄布包袱,取出了那柄剑,反手捏住剑尖,递了过去。

“你认不认得这柄剑?”

吕迪只看了一眼:“这是武当的松纹剑。”

叶开道:“是不是只有武当弟子才能用这柄剑?”

吕迪道:“是。”

叶开道:“你是不是武当弟子?”

吕迪道:“是。”

叶开道:“这是不是你的剑?”

吕迪道:“不是。”

叶开道:“你的剑呢?”

吕迪傲然道:“我近年已不用剑。”

叶开道:“用手?”

吕迪一直背着双手,冷冷道:“不错,有些人的手,也一样是利器。”

叶开道:“可是你若要从窗外杀人,还是得用剑。”

吕迪皱了皱眉,好像听不懂这句话。

叶开道:“因为你的手不够长。”

吕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吕迪道:“你是说,我用这柄剑杀了人?”

叶开道:“你不承认?”

吕迪道:“我杀了谁?”

叶开道:“你杀人从不问对方的名字?”

吕迪道:“现在我正在问。”

叶开道:“他姓韩,叫韩贞。”

“韩贞?”吕迪回过头问戴高岗,“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戴高岗点点头,道:“他是卫天鹏的智囊,别人都叫他铁锥子。”

吕迪目中露出了轻蔑之色,转向叶开:“这铁锥子是你的什么人?”

叶开道:“是我的朋友。”

吕迪道:“你想替他复仇?”

叶开道:“不错。”

“你认为是我杀了他的?”

叶开道:“是不是?”

吕迪傲然道:“就算是我杀的又如何?这种人莫说只杀了一个,就算杀了十个八个,也不妨一起算在我账上。”

叶开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吕迪道:“是个不怕别人来找我麻烦的人,等你的伤好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复仇。”

叶开道:“那倒不必。”

吕迪道:“不必?”

叶开道:“不必等。”

吕迪道:“你现在就想动手?”

叶开道:“今天的天气不错,这地方也不错。”

吕迪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刚才说要买两口棺材,一口就是给韩贞的?”

叶开点点头。

吕迪道:“还有一口呢?”

叶开道:“给伊夜哭。”

吕迪道:“红魔手?”

叶开道:“是的。”

吕迪道:“他已死在你手下?”

叶开道:“我杀人后绝不会忘了替人收尸。”

吕迪道:“好,你若死了,这两口棺材我就替你买,你的棺材我也买。”

叶开道:“用不着。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拿去喂狗。”

吕迪突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好极了!”

叶开道:“你若死了呢?”

吕迪道:“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一块块割下来,供在韩贞的灵位前,吃一块肉喝一口酒。”

叶开也大笑,道:“好,好极了,男子汉要替朋友复仇,正当如此。”

他忽然转过身,背朝着吕迪。

因为他的伤口又已被他的大笑崩裂,又迸出了血。

阳光灿烂。

有很多人都喜欢在这种天气杀人,因为血干得快。

他自己若被杀,血也干得快。

吕迪站在太阳下,还是背负着双手。

他对自己这双手的珍惜,就像是守财奴珍惜自己的财富一样,连看都不愿被人看见。

叶开缓缓地走过去,第二次将剑递给他。

“这是你的剑。”

吕迪冷笑着接过来,突然挥手,长剑脱手飞出,“夺”地钉在五丈外的一棵树上。

剑锋入木,几乎已没至剑柄。

这一掷之力,已足够穿过任何人的身子,将人钉在床上。

叶开的瞳孔收缩,冷笑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剑。”

吕迪又背负起双手,傲然道:“我说过,我已不用剑。”

叶开道:“我听说了。”

吕迪道:“你杀人当然也不用剑。”

叶开道:“从来不用。”

吕迪盯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的刀呢?”

他当然知道叶开的刀。

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不知道叶开的刀。

叶开凝视着他,等了很久,才冷冷道:“刀在。”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雪亮的刀,刀锋薄而利,在阳光下闪动着足以夺人魂魄的寒光。

若是在别人手上,这柄刀并不能算利刃,但此刻刀在叶开手上。

叶开的手干燥而稳定,就如同远山之巅。

吕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缩,远在五丈外的戴高岗,却已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杀气。

吕迪脱口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刀。”

叶开笑了笑,突然挥刀。

刀光一闪不见。

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风中,突然无影无踪。

就算眼睛最利的人,也只看见刀在远处闪了闪,就看不见了。

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绝没有任何人能形容。

吕迪已不禁悚然动容,失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淡淡道:“你既不用剑,我为何要用刀?”

吕迪凝视着他,眼睛里已露出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忽然伸出手:“你看看我的手。”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能算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是纤长的,指甲剪得很短,永远保持得很干净,正配合一个有修养的年轻人。

但叶开却已看出了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这只手看来竟似完全没有经络血脉,光滑细密的皮肤,带着股金属般的光泽。

这只手不像是骨胳血肉组成,看来就像是一种奇特的金属,不是黄金,却比黄金更贵重,不是钢铁,却比钢铁更坚硬。

吕迪凝视着自己这只手,徐徐道:“你看清了,这不是手,这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不能不承认。

吕迪道:“你知道家叔?”

他说的就是“银戟温侯”吕凤先。

叶开当然知道。

吕迪道:“这就是他昔日练的功夫,我的运气却比他好,因为我七岁时就开始练这种功夫。”

吕凤先是成名后才开始练的,只练成了三根手指。

吕迪道:“他练这种功夫,只因他一向不愿屈居人下。”

兵器谱上排名,温侯银戟在天机神棒、龙凤双环、小李飞刀和嵩阳铁剑之下。

吕迪道:“百晓生做兵器谱后,家叔苦练十年,再出江湖,要以这只手,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争一日之短长。”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吕凤先败了,败在一个女人手下。

一个美丽如仙子,却专引男人下地狱的女人——林仙儿。

吕迪道:“家叔也说过,这已不是手,而是杀人的利器,已可列名在兵器谱上。”

叶开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吕迪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实的。

他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

吕迪已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怎么能以一双空手,来对付这种杀人的利器?”

叶开道:“我试试。”

吕迪不再问,叶开也不再说。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

阳光灿烂。

可是这阳光灿烂的院子,现在却忽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

戴高岗忽然觉得很冷。

他穿的衣服很温暖,阳光也很温暖,可是他忽然觉得百般寒意,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钻入了他衣领,钻入了他的心。

刀已飞入云深处,剑已没入树里。

这既不是刀寒,也不是剑气,却比刀锋剑刃更冷,更逼人。

戴高岗几乎已不愿再留在这院子里,可是他当然也舍不得走。

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这一战必将是近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必将永垂武林。

能亲眼在旁边看着这一战,也是一个人一生中难得的际遇。

无论谁都不愿错过这机会的。

戴高岗只希望他们快些开始,快些结束。

可是叶开并没有出手。

吕迪也没有。

连戴高岗这旁观者,都已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可怕压力,但他们却像是根本无动于衷。

是不是因为这压力本就是他们自己发出来的,所以他们才感觉不到?

抑或是因为他们本身已变成了一块钢,一块岩石,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压力能动摇他们?

戴高岗看不出。

他只能看得出,叶开的神态还是很镇定,很冷静,刚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现在已完全平息。

他当然知道,在这种时候,愤怒和激动并不能制胜,却能致命。

吕迪的傲气也已不见了,在这种绝不能有丝毫疏忽的生死决战中,骄傲也同样是种致命的错误。

骄傲、愤怒、颓丧、忧虑、胆怯……都同样可以令人判断错误。

戴高岗也曾看见不少高手决战,这些错误,正是任何人都无法完全避免的。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两个年轻人竟似连一点错误也没有。他们的心情,他们的神态,他们站着的姿势,都是绝对完美的。

这一战究竟是谁能胜?

戴高岗也看不出。他只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叶开已是当今武林中,最可怕的一个敌手。

他也知道有人说过,现在若是重作兵器谱,叶开的刀,已可名列第一。

可是他现在没有刀。

虽然没有刀,却偏偏还是有种刀锋般的锐气、杀气。

叶开能胜吗?戴高岗并不能确定。

他也知道吕迪的手,已可算是天下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双手。这双手已接近金刚不坏,已没有任何人能将这双手毁灭。

吕迪是否能胜,戴高岗也不能确定。

叶开看来实在太镇定,太有把握,除了刀之外,他一定还有种更可怕的武功,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议也想不到的武功。

现在若有人来跟戴高岗打赌,他也可能会说叶开胜的。他认为叶开胜的机会,至少比吕迪多两成。

可是他错了。

因为他看不出叶开此刻的心情,也看不出叶开已看出的一些事。

一些已足够令叶开胃里流出苦水来的事。

自从吕迪的剑掷出后,叶开已对这个骄傲的年轻人起了种惺惺相惜的好感。

可是他听过两句话:

“仇敌和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

这是阿飞对他说过的话。

阿飞是在弱肉强食的原野中生长的,这正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死的法则。在这种生死一瞬的决战中,绝不能对敌人存友情,更不能有爱心。

叶开明白这道理。他知道现在他制胜的因素,并不是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因为吕迪很可能比他更快,更狠。

因为现在他的胸膛,正如火焰燃烧般痛苦,他的伤口不但已崩裂,竟已在溃烂。

“妙手郎中”给他的,并不是灵丹,也不会造成奇迹。

痛苦有时虽能令人清醒振奋,只可惜他的体力,已无法和他的精神配合。所以他一出手,就得制对方的死命,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时,他才能出手。

他所以必须等,等对方露出破绽,等对方已衰弱,崩溃,等对方给他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