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10)
冰冷的雨点,一滴滴打在他身上,打在他脸上,他面对着傅红雪,面对着这天下无双的刀客,心里竟忽然又想起了他那卑贱的童年。
——大雨滂沱,泥泞满街。
——他赤着脚在泥泞中奔跑,因为后面有人在追逐。
——他是从镖局里逃出来的,因为他偷了镖师一双刚买来的靴子,靴子太大,还没有跑出半条街,就已掉了。
——可是那镖师却还不肯放过他,追上他之后,就将他脱光了绑在树上,用藤条鞭打。
现在他面对着傅红雪,心里竟忽然又有了那种感觉,被鞭打的感觉。
一种无法形容的刺激和痛苦,一种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刺激和痛苦。
雨更大,地上的泥土已变为泥泞。
他忽然脱下了那双价值十八两银子的软底靴,赤着脚,踏在泥泞上。
——傅红雪仿佛已变成了那个用藤鞭打他的镖师,变成了一种痛苦和刺激的象征。
他突然狂吼,撕裂自己的衣裳。
他赤裸着在暴雨泥泞中狂吼,多年的束缚和抑制,已在这一刹那间解脱。
于是他拔刀!
——拔刀时就是死亡时。
于是他死!
死不但是刺激,也是痛苦,这两样事本是他永远都无法同时得到,可是“死”的这一瞬间他已同时获得。
04
雨来得快,停得也快。
小径上仍有泥泞,傅红雪慢慢地走在小径上,手里紧握着他的刀。
刀已入鞘,刀上的血已洗清了,刀漆黑!
他的瞳孔也是漆黑的,又深又黑,足以隐藏他心里所有的怜悯和悲伤。
乌云间居然又有阳光露出来,想必已是今天最后的一线阳光。
阳光照在高墙上,墙后忽然又有人在笑,笑声清脆,美如银铃,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
倪慧已出现在阳光下:“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什么不好看?
傅红雪没有问,连脚步都没有停。
可是他走到哪里,倪慧也跟到哪里:“你们打得一点也不好看,我本来想看的,是你的刀法,想不到你用的却是诡计。”
她又解释:“你让杜雷先拔刀,好像是让他一着,其实却是诡计。”
——为什么是诡计?
傅红雪虽然没有问,脚步已停下。
倪慧道:“刀在鞘中,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它的利钝,刀出鞘后,锋刃已现,谁也不敢轻撄其锋,所以一柄刀只有在将出鞘而未出鞘的时候,才是它最没有价值的时候。”
她接着道:“你当然明白这道理,所以你让杜雷先拔刀……”
傅红雪静静地听着,忽然打断她的话:“这也是刀法,不是诡计。”
倪慧道:“不是!”
傅红雪道:“刀法的巧妙各有不同,运用存于一心。”
她的表情很严肃:“这就是刀法的巅峰?”
傅红雪道:“还不是。”
倪慧道:“要做到哪一步才是刀法的巅峰?”
傅红雪又闭上嘴,继续往前走!
阳光灿烂。
最后的一道阳光,总是最辉煌美丽的——有时生命也是如此。
倪慧在墙头痴痴地怔了半天,喃喃道:“难道刀法也得到了没有变化时,才是刀法的巅峰?”
灿烂的阳光,忽然间就已暗淡。
——没有变化,岂非就是超越了变化的极限?那么这柄刀的本身,是不是还有存在的价值?
傅红雪心里在叹息,因为这问题连他都无法回答。
——刀为什么要存在?人为什么要存在?
阳光已消失在高墙后,倪慧的人也随着阳光消失了。
——可是太阳依旧存在,倪慧也依旧存在,这一瞬间所消失的,只不过是他们的影像而已——在傅红雪主观里的影像。
傅红雪推开高墙下的小门,慢慢地走出去,刚抬起头,就看见了高楼上的明月心。
05
人在高楼上,傅红雪的头反而垂下。
明月心忽然问:“你胜了?”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还活着,就是回答。
明月心却叹了口气,道:“何苦,这是何苦?”
傅红雪不懂:“何苦?”
明月心道:“你明知必胜,又何必去?他明知必死,又何苦来?”
这个费人深思的问题,傅红雪却能解释:“因为他是杜雷,我是傅红雪!”
他的解释也像是他的刀,一刀就切入了这问题的要害。
明月心却还不满意:“是不是因为这世上有了傅红雪,杜雷就得死?”
傅红雪道:“不是。”
明月心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傅红雪道:“这世上有了杜雷,杜雷就得死!”
他的回答看来虽然比问题的本身更费人深思,其实却极简单,极合理。
——没有生,哪里来的死?
——既然有了生命,又怎么能不死?
明月心又不禁叹息,道:“你对于生死之间的事,好像都看得很淡。”
傅红雪并不否认。
明月心道:“对别人的生死,你当然看得更淡,所以你才会把燕南飞留在这里。”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问:“孔雀是不是已来过?”
明月心道:“嗯!”
傅红雪道:“燕南飞是不是还活着?”
明月心道:“嗯!”
傅红雪淡淡道:“我留下他,也许只因为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死的。”
明月心道:“可是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只要你们的主意还没有改变,我答应你们的事也不会改变!”
明月心道:“你答应过什么?”
傅红雪道:“带你们到孔雀山庄去。”
明月心的眼睛亮了:“现在就去?”
傅红雪道:“现在就去。”
明月心跳起来,又回头,嫣然道:“你还要不要我戴上那面具?”
傅红雪冷冷道:“现在你脸上岂非已经戴上了个面具?”
【第九章】孔雀山庄
01
人的脸,本身就是个面具,一个能随着环境和心情而改变的面具。
——又有谁能从别人脸上,看出他心里隐藏着的秘密?
——又有什么样的面具,能比人的脸更精巧奇妙?
身份愈尊贵,地位愈高的人,脸上戴着的面具往往令人愈看不透。
明月心看到秋水清时,心里就在问自己:“他脸上戴着的,是个什么样的面具?”
不管那是张什么样的面具,孔雀山庄的主人能亲自出来迎接他们,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辉煌而美丽的孔雀翎,辉煌而美丽的孔雀山庄。
碧绿色的瓦,在夕阳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白石长阶美如白玉,从黄金般的高墙间穿过去,这地方就好像完全用金珠宝玉砌成。
园中的樱桃树下,有几只孔雀徜徉,水池中浮着鸳鸯。
几个穿着彩衣的少女,静悄悄地踏过柔软的草地,消失在花林深处,消失在这七彩缤纷的庭园里。
风中带着醉人的清香,远处仿佛有人吹笛,天地间充满了和平宁静。
庄里庄外的三重大门都是开着的,看不见一个防守的门丁。
秋水清就站在门前的白玉长阶上,静静地看着傅红雪。
他是个很保守的人,说话做事都很保守,心里纵然欢喜,也绝不会露于形色。
看见傅红雪,他只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我想不到你会来的,可是你来得正好!”
傅红雪道:“为什么正好?”
秋水清道:“今夜此地还有客来,正好不是俗客。”
傅红雪道:“是谁?”
秋水清道:“公子羽。”
傅红雪闭上了嘴,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明月心居然也不动声色。
秋水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被人抬进来的燕南飞:“他们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们之间究竟是敌是友?本就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
秋水清也不再问,只侧了侧身,道:“请,请进!”
两个人将燕南飞抬上长阶,明月心在后面跟着,忽又停下,盯着秋水清,道:“庄主也不问问我们是为什么来的?”
秋水清摇摇头。
——你们既然是傅红雪的朋友,我就不必问,既然不必问,就不必开口。
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
明月心却不肯闭嘴,又道:“庄主纵然不问,我还是要说。”
她一定要说,秋水清就听着。
明月心道:“我们一来是为了避祸,二来是为了求医,不知道庄主能不能先看看他的病?”
秋水清终于开口,道:“是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秋水清霍然转头,盯着她,道:“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
明月心道:“我知道……”
这三个字说出口,担架床上的燕南飞忽然箭一般蹿出。
明月心也已出手。
他们一个站在秋水清面前,一个正在秋水清身后。
他们一前一后,同时出手,一出手就封死了秋水清所有的退路!
世上本没有绝对完美无瑕的武功招式,可是他们这一击却已接近完美。
没有人能找得出他们的破绽,也没有人能招架闪避,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突然出手。
他们的行动无疑已经过极周密的计划,这一击无疑已经过很多次训练配合。
于是名震天下的孔雀山庄主人,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自己的大门外被人制住。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已点了他双臂双腿关节间的八处穴道!
秋水清并没有倒下去,因为他们已扶住了他。
他的身子虽然已僵硬,神情却还是很镇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的人,找遍天下也绝不会超过十个。
明月心一击得手,自己掌心也湿了,轻轻吐出口气,才把刚才那句话接着说下去:“就因为我知道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所以我们才来找你。”
秋水清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盯着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全无表情。
秋水清道:“你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傅红雪摇头。
秋水清道:“但你却带他们来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也想看看,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来?”
两个人只说了三句话,本来充满和平宁静的庭园,忽然就变得充满杀气!
杀气是从四十九柄刀剑上发出来的,刀光剑影闪动,人却没有动。
庄主已被人所胁,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秋水清忽然叹了口气,道:“燕南飞,燕南飞,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燕南飞很意外,道:“你早已知道我是谁?”
秋水清道:“这附近八十里,都是孔雀山庄的禁区,你一入禁区,我就已知道你的来历底细。”
燕南飞也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孔雀山庄果然不是可以容人来去自如之地。”
秋水清道:“就因为我太了解你的来历底细,所以才被你所逞。”
燕南飞道:“因为你想不到?”
秋水清道:“我实在想不到。”
燕南飞苦笑,道:“其实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明月心抢着道:“他这是迫不得已,他实在病得太重了。”
秋水清道:“我有救他的药?”
明月心道:“你有,只有你。”
秋水清道:“那究竟是什么药?”
明月心道:“是个秘密。”
秋水清道:“秘密?什么秘密?”
明月心道:“孔雀翎的秘密。”
秋水清闭上了嘴。
明月心道:“这并不完全是要挟,也是交换。”
秋水清道:“用什么交换?”
明月心道:“也是个秘密,也是孔雀翎的秘密。”
02
暮色深沉,灯燃起!
屋子里幽雅而安静,秋水清无疑是个趣味很高雅的人。
只可惜他的客人们并没有心情来欣赏他高雅的趣味,一走进来,明月心立刻说到正题:“其实我也知道,孔雀翎远在你的曾祖秋凤梧那一代就已失落了。”
这就是个秘密,江湖中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秋水清第一次动容,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明月心道:“因为秋凤梧曾经带着孔雀图去找过一个人,求他再同样打造一个孔雀翎。”
孔雀图本身也是个秘密,就是孔雀翎的构造和图形。
谁也不知道是先有孔雀图,还是先有孔雀翎的,可是大家都认为,有了孔雀图,就一定可以同样再打造出来。
明月心道:“但是这想法错了。”
秋水清道:“你怎么知道这想法错了?”
明月心道:“打造机械暗器,也是种很复杂高深的学问。”
那不但要有一双灵敏稳定的手,还得懂得冶金和暗器的原理。
明月心道:“秋凤梧去找的,当然是那时候的天下第一名匠。”
秋水清道:“当时的天下第一名匠,据说就是蜀中唐门的徐夫人。”
唐门的毒药暗器,独步天下四百余年,一向传媳不传女。
徐夫人就是当时唐门的长媳,绣花的手艺和制作暗器,当世号称双绝。
明月心道:“可是徐夫人费了六年心血,连头发都因心力交瘁而变白了,却还是无法再同样打造出一副孔雀翎来。”
秋水清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明月心却先拿出了一个光华灿烂的黄金圆筒,才接着道:“在那六年中,她虽然也曾打造成四对孔雀翎,外表和构造,虽然和孔雀图上记载的完全一样,却偏偏缺少了那种神奇的威力。”
秋水清看着她手里的黄金圆筒,道:“这就是其中之一?”
明月心道:“是的。”
秋水清道:“近年来江湖中出现了个叫‘孔雀’的人……”
明月心道:“他的孔雀翎,也是其中之一。”
秋水清道:“是你给他的?”
明月心道:“我并没有亲手交给他,只不过恰巧让他能找到而已。”
秋水清道:“因为你故意要让江湖中人知道,孔雀翎已失落了的秘密。”
明月心承认。
孔雀翎既然在别人手里出现,当然就已不在孔雀山庄。
秋水清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月心道:“因为我始终在怀疑一件事。”
秋水清道:“什么事?”
明月心道:“孔雀翎本是孔雀山庄的命脉所系,孔雀山庄的历代庄主,都是极仔细而又稳重的人,所以……”
秋水清道:“所以你始终不相信孔雀翎是真的失落了。”
明月心点点头,道:“据说孔雀翎是在秋凤梧的父亲秋一枫手中失落的,秋一枫惊才绝艺,怎么会做出这种粗心大意的事?他故意这么样说,也许只不过为了要考验考验他儿子应变的能力。”
她的推测虽然有理,却一直无法证明。
明月心又道:“所以我就故意泄露了这秘密,让孔雀山庄的仇家子弟找上门来。”
秋水清冷冷道:“来的人还是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明月心道:“所以我就认为我的猜测并没有错,孔雀翎一定还在你手里。”
秋水清又闭上了嘴,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却始终在盯着明月心。
明月心又补充着道:“秋凤梧以后并没有再去找徐夫人,当然是因为他已找到了孔雀翎。”
秋水清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也许他根本就不该去找她的。”
明月心道:“可是他信任她,徐夫人未嫁之前,他们就已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