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作品大全集(7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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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27)

多情子道:“你看我是不是接得住他的刀?”

少女笑了笑,道:“你那大搜魂手连真的鬼魂都能抓住,何况一把已没有鬼的刀?”

多情子道:“就算我能抓住他的刀,我的手岂非也会断?”

少女道:“不会的。”

多情子道:“为什么不会?”

少女道:“因为你抓的法子很巧妙,你的手根本碰不到刀锋,而且你另一只手已搜去了他的魂。”

多情子道:“这么说来,他这个人岂非已完了?”

少女道:“他还有一点希望。”

多情子道:“什么希望?”

少女道:“只要他告诉我们两件事,我们连碰都不碰他。”

多情子道:“两件什么事?”

少女道:“孔雀翎在哪里?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在哪里?”

多情子道:“他若有孔雀翎,若已练成了大悲赋,我们就完了。”

少女道:“也许他的手已不够稳,已没法子使用孔雀翎,也许他虽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却已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多情子笑了:“看他这样子,的确好像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少女也笑了:“现在他唯一还能练的功夫,就是喝酒。”

多情子笑道:“这种功夫他好像已练得很不错。”

少女道:“只可惜这种功夫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他变成个酒鬼,死酒鬼。”

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根针,他们想把这一根根针全都刺到他心里,让他痛苦,让他软弱,让他崩溃,只可惜这些针却好像全都刺到一块石头上去了,因为傅红雪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已完全麻木。

麻木距离崩溃已不远,距离死也不远。

多情子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他像已决心不肯说?”

少女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一定要等到快死的时候才肯说。”

多情子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

少女道:“你一出手就到了。”

多情子已出手。他的手又白又细,就像是女人的手。他的手势柔和优美,就好像在摘花,一朵很娇嫩脆弱的小花。

无论多坚强健壮的人,在他的手下,都会变得像花一样娇嫩脆弱。

他出手仿佛并不快,其实却像是一道很柔和的光,等你看见它时,它已到了。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还没有到,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他的手忽然也像花瓣般开放,竟真的抓住了这把刀。他的另一只手是不是立刻就会搜去傅红雪的魂魄?就像是他刚才一下子就抽干了那些人的血肉!

花瓣般的手,搜魂的手。

没有人能接得住的刀,竟已被这只手接住,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手,到了这把刀下,也都会变得花瓣般娇嫩脆弱。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手已被砍成了两半,头颅也已被砍成了两半。

少女的眼睛张大,瞳孔却在收缩。

她根本没有看见这把刀。刀已入鞘,就像是闪电没入了黑暗的穹苍,没有人还能看得见,她只能看见傅红雪苍白的脸。

傅红雪已站起来,走过去,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笨拙,笨拙得可怕。

他走得很不稳,他已醉了,醉得可怕。

在她看来,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她怕得几乎连血液都已凝结,但她却忽然笑了:“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我就是倪家的二小姐,倪慧,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不理她。

她看着他从她面前走过去,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恐惧。她绝不能让这个人活着。他活着,她就得死,死在他手里。

这判断也许并不正确,她本是聪明绝顶的人,可是恐惧却使她失去理智。可是她并没有忘记她的天女花。除了她之外,江湖中好像还没有别人能用这种恶毒的暗器。

暗器出手,不但花瓣可以飞射伤人,花瓣中还藏着致命的毒针。

她身上一共只带着十三朵天女花,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带得太多。

这种暗器她一共用过三次,每次只用了一朵。一朵已足够要人的命。

现在她竟将十三朵全都击出,然后她的人就立刻飞掠后退。这一击纵然不中,她至少也总可以全身而退。她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有信心。

只可惜这时刀已出鞘!

【第二十章】刽子手

01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她看见了这一闪刀光,她甚至还看见了飞溅出的血珠。

血珠竟像是从她两眼之间溅出去的。她看见这些血珠,就好像一个人看见了自己的鬼魂,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一双腿已脱离了躯体,反而踢了自己一脚。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左眼仿佛已能看见自己的右眼。

有谁能了解她这种感觉?

没有人。只有活人才能了解别人的感觉,死人的头颅却绝不会,因为已经被劈成两半。头颅已被砍成两半的人,本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莫非刀太快,刀锋砍下时,视觉仍没有死,还可以看见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这最后的一刹那。

一刹那究竟有多久?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奇怪的是,人们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刹那,竟能想到很多平时一天一夜都想不完的事。

现在她想起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自己当然也永远不会说出来了。

02

倪平,三十三岁。

“藏珍阁主”倪宝峰次男,使长剑,江湖后起一辈剑客中颇负盛名之快剑。

独身未娶。

倪家大园溃散后,常宿于名妓白如玉之玉香院。

四月十九,傅红雪杀倪平。

倪慧,二十岁。

“藏珍阁主”次女,聪慧机敏,轻功极高,独门暗器天女花歹毒霸道,曾杀三人。

独身未嫁。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倪慧。

多情子,三十五岁。

本姓胡,身世不明,幼年时投入西方星宿海门下,少年时武功已有大成,所练“天绝地灭大搜魂手”为武林中七大秘技之一,杀人无数。

独身未娶。

三月入关,奸杀妇女六人。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多情子。

罗啸虎,四十岁。

纵横河西之独行盗,使刀,极自负,自命为江湖第一快刀。

独身未娶。

四月廿一,傅红雪杀罗啸虎。

杨无律,四十四岁。

“白云观主”杨无忌之堂弟,昆仑门下,“飞龙十八式”造诣颇高,气量偏狭,睚眦必报,颇有杨无忌“杀人无忌”之风。

少年出家,未娶。

四月廿二,傅红雪杀杨无律。

阴入地,三十岁。

金入木,三十三岁。

两人联手,杀人无算,号称“五行双杀”,武功极诡秘。

两人性情刻薄,一毛不拔,近年已成巨富。

阴入地好色。

金入木天阉。

四月廿三,傅红雪杀阴入地,金入木。

诸葛断,五十岁。

关西“罗一刀”衣钵传人,冷酷多疑,好杀人。

鳏居已久。

本曾娶妻三次,妻子三人都死于他自己刀下。

无子女。

四月廿四,傅红雪杀诸葛断。

一枝花千里香,二十九岁。

采花盗,擅轻功迷药。

独身未娶。

四月廿五,傅红雪杀千里香。

厚厚的卷宗中还有一大叠资料,是站在他对面的两个人从各地找来的。

他只翻了这几页,就没有再看下去。

站着的两人一个是青衣白袜的顾棋,另一人穿着件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却是天龙古刹中的疯和尚。

现在他看来一点都不疯了。

他对他们的态度很温和,他们对他却很恭谨,就像是忠心的臣子对待君主。

他们虽然就站在他对面,中间却隔着很大很宽的一张桌子。

无论在何时何地,他都永远和别人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

他的笑容虽可亲,却从来也没有人敢冒渎他;因为他就是当今武林中最富传奇的人物。

他就是公子羽。

屋子里精雅幽静,每一样东西都经过极仔细的选择,摆在最适当的地方。桌上的东西却不多,除了那叠卷宗外,就只有一柄用黄绫包着的长剑。

窗外花影移动,听不见人声,屋里也只有他们三个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他们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太大,他们都知道公子喜欢安静。

卷宗合起。

公子羽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们为什么总是要我看这些东西?”

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将卷宗推还给他们,仿佛生怕沾着了上面的血腥和杀气。

然后他才接着道:“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些日子来,他一共杀了多少人?”

吴画看看顾棋。

顾棋道:“二十三个。”

公子羽皱了皱眉,道:“十七天二十三个人?”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他杀的人是不是已太多了些?”

顾棋道:“是太多了。”

公子羽道:“听说你的棋友杨无忌也被他砍断了一只手?”

顾棋道:“是。”

公子羽笑了笑,道:“幸好用左手也一样可以下棋。”

顾棋道:“是。但他也终于死在傅红雪的刀下。”

公子羽道:“杨无律是想为他的堂哥报仇,才去找傅红雪的?”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罗啸虎当然是为了好强争胜,要跟他比一比谁的刀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诸葛断为什么要将他三个妻子全都杀死?”

顾棋道:“因为她们对别的男人笑了笑。”

公子羽道:“这两人一个全无自知之明,一个太多疑,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以后千万不可吸收这种人加入我们的组织。”

顾棋、吴画同时道:“是。”

公子羽颜色又和缓了,道:“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刀法却不弱。”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星宿海的大搜魂手,也可以算是很厉害的功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据说傅红雪近来一直很消沉,几乎天天都沉迷在醉乡里。”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可是你找的这些好手们,却还是连他的一刀都挡不住。”

顾棋不敢再开口,连一个“是”字都不敢说了。

公子羽却在等着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回答必须明确简短,可是必须要有回答。没有回答,就表示他的问题不值得重视。

任何不重视他的人,保证都会得到适当的惩罚。

顾棋终于道:“他喝得虽多,手却还是很稳。”

公子羽道:“酒对他没有影响?”

顾棋道:“有一点。”

公子羽道:“什么影响?”

顾棋道:“他出手反而更凶狠残酷。”

公子羽沉吟着,缓缓道:“我想他一定很愤怒,所以他的刀更可怕。”

顾棋没有问为什么。在公子面前,他只回答,不问。

公子羽却已接着道:“因为愤怒也是种力量,一种可以推动人做很多事的力量。”

顾棋看着他,充满了佩服和尊敬。

——他从不轻视他的敌人。他的分析和判断永远正确。他对敌人的了解,也许比那个人自己更深刻。

所以他成功了,他的成功,绝不是因为幸运。

公子羽忽又问道:“他还是要等别人先出手再拔刀?”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能后发制人的,绝对比先发制人更可怕。”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你知道为什么?”

顾棋道:“因为一招击出,将发未发时,力量最软弱,他的刀就在这一瞬间切断了对方的命脉。”

公子羽道:“别人能不能做到?”

顾棋道:“不能。”

公子羽道:“为什么?”

顾棋道:“这一瞬稍纵即逝,除了他之外,很少有人能抓得住。”

公子羽微笑:“看来你的武功又有精进了。”

顾棋道:“略有一点。”

他不敢谦虚,他说的是实话。在公子面前,无论谁都必须说实话。

公子羽笑容欢悦,道:“你想不想去试试他的刀有多快?”

顾棋道:“不想。”

公子羽道:“你自知不是他对手?”

顾棋道:“据我所知,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制住他。”

公子羽道:“其中有一个是叶开?”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还有一个是我?”

顾棋道:“是。”

公子羽慢慢地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满园花香扑面而来。他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开口。

顾棋、吴画更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道:“有件事你们只怕还不知道。”

顾棋仍然不敢问。

公子羽道:“我不喜欢杀人,我这一生中,从未亲手杀过人。”

顾棋并不惊奇。有些人杀人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

公子羽道:“没有人能制得住他,我最多也只能杀了他。”

——因为他的人就像是一把刀,钢刀,你可以折断他,却绝不能使他弯曲。

公子羽道:“可是我现在还不想破例杀人。”

——因为他还有顾忌。他仁义无双的侠名,并不是容易得来的,所以他不能杀人,更不能杀傅红雪。

因为傅红雪并不是个大家都认为该杀的人。

公子羽道:“所以我现在只有让他去杀人,杀得愈多愈好。”

——让他杀到何时为止?杀到大家都想杀他的时候为止,杀到他疯狂时为止。

公子羽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再给他点刺激,让他再多杀些人。”

他回过头,看着他们:“我们甚至还可以给些人让他杀。”

顾棋道:“我去安排。”

公子羽道:“你准备安排些什么人让他杀?”

顾棋道:“第一个是萧四无。”

公子羽道:“为什么要选中这个人?”

顾棋道:“因为这人已变了。”

公子羽道:“我想你一定还可以安排些更有趣的人让他杀的。”

他微笑着,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个。”

花香满园。

公子羽背负着双手,徜徉在花丛中。他的心情很好,他相信他的属下一定可以完成他交代的任务,杀人的任务。

可是他自己却不杀人的。从来都不杀。

03

静夜,夜深。

傅红雪不能睡。不睡虽然痛苦,睡了更痛苦。

——一个人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屋里充满了廉价客栈中那种独有的低贱卑俗的臭气,眼睁睁地看着破旧龌龊的屋顶,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没有根的浪子们,你们的悲哀和痛苦,有谁能了解?

他宁可一个人游魂般在黑暗中游荡。

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

窗户里的人还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睡?是不是夫妻两个人在欢愉后的疲倦中醒来,正用晚饭时剩下的菜煮泡饭吃?是不是孩子们在半夜醒了,父母们只好燃起灯替他换尿布?

这种生活虽然单调平凡,其中的乐趣,却是傅红雪这种人永远享受不到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的心又开始刺痛。

他又想喝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总可以使人暂时忘记。

前面的暗巷中,有一盏昏灯摇曳。

一个疲倦的老人,正在昏灯下默默地喝着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