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狗
德门凯佑夫人家里养着6只猫、4条狗、12只金丝雀、3只鹦鹉。她住在教堂旁边一幢舒适的房子里。她是在丈夫去世后才来当地居住的,虽然不过20年的时光,但村里所有的牲畜都蒙受了她的恩泽。因为她举止庄重、谈吐威严,所以克拉尼奥村的村民都把她奉为领主。夫人人高马大,体格健壮,满头铁灰色的头发,一双浅蓝色眼睛,脸上呈现出酒糟颜色,双下巴,胸部隆起,走路的时候,身体非常僵硬。那些说闲话的人嚼舌根说,她喉咙里好像卡着一个“贵族头衔”。她对牲畜极其庇护,甚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她也当之无愧地成为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
每当德门凯佑夫人在街上出现时,凡是养着猫、狗或驴的克拉尼奥人或多或少都会觉得心中惶恐。她能敏锐地捕捉到她“异类兄妹”或大或小的不幸遭遇,就像身上长着第六感官似的。一旦感受到什么,她就会毫不迟疑地闯进别人家里、马棚里,而且总是能看出哪只猫骨瘦如柴,哪只小狗满身跳蚤,哪匹马被马具弄伤或负担过重。这时,她就会理直气壮地发起怒来,把套在玻璃纸里的会员证在他们面前一挥,然后振振有词地恐吓说,要向动物保护协会控告他们虐待动物。这时,就算是最彪悍的农民也会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大气不敢出。展示“会员证”很能吓唬人,人们低头私语说:她手眼通天,不过不知道她通的是哪个方向。正当犯错的人在她面前认错,并保证往后更加小心的时候,她却把他们扔在一边,拿出小匙品尝猫食、狗食去了。
她扬起额头,眯着双眼,俨然一个将军在检查士兵的食物,评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这简直是猪食!真是糟透了!给我往里面加些肉汤!”
主人诉苦道:“我们没那么多钱。”
“那你们还能每人每天喝两升酒,还不包括开胃酒?真是可耻!我可告诉你们,我不仅是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我还是禁酒协会会员!两个协会之间是有联系的……”
家里的牲畜似乎也懂得这场争论的意义,温柔乖巧地听它们的朋友讲话。这时,主人们竟都不相信他们养的是牲畜了。她帮牲畜出头,大灭它们那两脚动物主人的威风后,扬长而去。
教士先生为德门凯佑夫人事业的成功而表示祝贺,但也委婉地指出,如果她能把行善的一部分放在解除民众的痛苦上就更好了。德门凯佑夫人的脸刷的红了,连胸前佩戴的荣誉勋章仿佛都没有了原来的光泽。他在说什么呀?她在战争期间当过护士,知道什么是行善。她旁征博引,基督徒、圣弗朗索瓦达希舍、格拉蒙将军都被她拿来作为例子,认为人在和平时期能照料自己,而牲畜却不能,更谈不上自卫和反抗主人的暴虐了。最后,她还责备教士家里连一只金丝雀都没养。
从这一天起,她斗志更加昂扬,为克拉尼奥村以及附近村庄的牲畜而更加努力地工作。有时她把挖蚯蚓钓鱼的顽童驱散,有时把一只母鸡从家庭主妇的菜刀下救出来,甚至从蜘蛛网上救出一只苍蝇。她还把她丈夫那辆车厢高大、凹凸不平的旧汽车开了出来,以便扩大活动范围。车子噼噼啪啪地响着,喇叭呜呜地叫着,从很远的地方人们就能听见汽车来了。这时,牲畜都欢喜雀跃,而人们开始审视自己的良心。 有一天,她巡视的时候放了一只喜鹊,把两只蜗牛带到安全的地方,使四只小猫免遭溺死,回到家里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当她正在为今天的收获而心满意足时,她忠心的仆人莱奥尼忽然慌慌张张地前来禀报:
“太太!快!快!我刚刚得知,塔彼茨大爷的狗给车子压了!听说它正痛得死去活来呢!得想想法子呀!”
德门凯佑夫人叫道:“不可能!是普普尔吗?我得去看看,快!”
她登上汽车,朝村口塔彼茨大爷住的破房子呜呜地开去。塔彼茨是一个鳏夫,没有固定的工作,偶尔给人打零工来养活自己。他的性情孤僻、粗暴,像个穴居人那样生活着。德门凯佑夫人怀疑他夜间偷猎。
现在,他从屋里走出来,一把海豹式的胡子坠得他低下脑袋。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一道道发出紫光的泪痕落在鼻梁上。
他说:“嗨!太可怕了!普普尔要死了。”
“是怎么回事呀?”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前天夜里我正睡着的时候它从窗子跳出去了,可能被一条发情的母狗给勾引了。突然间,唉,传来尖锐的刹车声,还有它的叫声!一辆汽车停下来,又开走了!我那时惊醒了,就出去四处找它、叫它,最后总算在一条沟里找着它了。它在那儿痛得直冲我叫唤……我几乎抱不动它。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的普普尔……我可怜的普普尔……请进屋里看看。”
德门凯佑夫人严厉地说:“当初您要是照看好它,现在就用不着掉眼泪。”
她跟着塔彼茨大爷走进屋里。黄土地,斑驳的墙上有不少裂缝,墙角结着蜘蛛网,几只木箱是仅有的家具。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躺在几块破麻袋片上正喘着气。
普普尔是狼狗和布里亚狗杂交出的后代。现在,它的黄眼珠在幽暗不明的屋里闪着亮光,粉红色的舌头吊在白獠牙外面。它口里流出涎水,呼吸不平稳,发出嘶哑的喘息声,肋骨上下起伏,有几根干草夹在它的黑毛里。
塔彼茨说:“现在它呼吸困难,一点都动弹不了……我觉得它的脊椎已经断了……”
德门凯佑夫人迅速在脑子里把情况过了一遍,命令道:
“应该把它送进城里的兽医诊所,不能就这样任其自然!”
“可是我没钱……”
“我有。现在马上就去。您抱着普普尔坐后座,我慢慢开车,不会颠簸的。”
她的语气坚定异常,这个倒霉的老头儿根本没想到要有什么异议。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这只小牛大小的狗儿,摇摇晃晃地喘着粗气,向马路边走去。德门凯佑夫人扶着车门,让他抱着大狗坐进车里。汽车对这条狗来说似乎太小了,好像都快容不下它了。满身跳蚤的普普尔被安顿在软座上,它似乎觉得这对它来说太奢侈了,就像是靠近了天堂,接着深深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汽车缓缓地向前行驶,普普尔痛苦地呻吟起来。塔彼茨大爷强忍住眼泪。
德门凯佑夫人手握方向盘,凛然地一再说道:
“我们一定能救它!您等着瞧吧,我们一定能把它救回来!”
塔彼茨大爷感叹地说:“您的心肠真是太好了,太太!我该怎么感谢您呢?这样吧,等普普尔治好了,我把它送给您!”
她疑心他把普普尔当做负担,就说道:
“没必要这样,它要是离开主人的话会伤心的。不过,我不会不管它的,我答应您,我会常去看它的。”
塔彼茨大爷说:“啊!那真是太感谢了!它一定会很高兴的,是不是,普普尔?”
普普尔的情况很糟,没有能够做出回应。
塔彼茨接着说:“您能开快些吗?我看它快不行了!”
德门凯佑夫人说:“好的,老家伙!”
她脚下一踩油门,汽车引擎盖就像锅盖在煮着食物的锅上那样跳动着。风景飞快地跟在电线杆后面跑,跟中了邪似的。她甚至进城后都没有减速。塔彼茨大爷原来替他的普普尔担心,这会儿不由得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最后,汽车总算把他们带到了兽医诊所的红砖房前面。房子被一个花园围绕着,园中有一条贝壳砌边的小径,还有用彩色陶制癞蛤蟆点缀其间的假山,整个花园令人心旷神怡。塔彼茨大爷拦腰抱住那只躺着的大狗,德门凯佑夫人托住它的屁股,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从车里给弄出来。两人半侧着身子,迈着小碎步,终于把狗抬到了台阶前面。
候诊室里有一股石炭酸及禽、兽湿毛的气味,里面空无一人。这时,一个长着一张哈巴狗脸的矮胖的女仆迎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
她认出是老板最好的顾客,就慌忙道歉说:“太太,真是不巧!有人请大夫去给母牛接生,他刚刚走,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您能耐心……”
德门凯佑夫人指着狗说:“我们有耐心,可是它没有!”
“我也没有办法,先到小厅里来吧,大夫一回来就接待你们。”
女仆把客人请到一间白色的房间里,然后帮着把普普尔平放在手术台上。旁边的玻璃橱里放着贴着标签的小瓶子和尖尖的钢器械,亮亮地闪着光。普普尔沉甸甸地倒了下去,就像一袋沉重的土豆似的,它痛得尖叫了一声。
女仆叫道:“可怜的狗!它是被车子轧了吧?”
塔彼茨大爷回答说:“是的。”
“您带它到这儿来是想让它安息吧?”
塔彼茨大爷登时睁大了眼睛。
“安息?”
女仆说:“没错,给它打针,它就能死得快一些。”
塔彼茨大爷点了点头,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到胡子里。
德门凯佑夫人说:“还是先等一会儿,看看大夫怎么说吧。”
女仆趿拉着拖鞋离开了屋子。德门凯佑夫人坐在椅子上,塔彼茨大爷站在普普尔旁边摸摸它的耳朵,挠挠它的头。
一阵沉默之后,德门凯佑夫人开口了:“塔彼茨,给受重伤的牲畜打针,让它们死得快点,您知道,是想要它们少受点罪。”
她是出于仁爱的怜悯之心,希望他对最坏的情况有个思想准备。
他结结巴巴地应道:“是的,是的。”
她接着说:“我是希望你明白,我出钱给那些已经气息奄奄、不能治愈的猫和狗打针,是想让它们死得痛快点,可以说我是爱牲畜的,对吧?”
“啊,太太,是的。”
“您会有另外一条狗的!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太太,要是普普尔死了,我就再也不养狗了!这条狗好比是另一个我,我们相互依靠、相互说话,对彼此都很了解。我相信我脑子里想的一切东西它都一清二楚。看见它出外散步时,我有时真想跟在它后面,跟着它趴在地上跑……”
这段质朴的肺腑之言深深地打动了德门凯佑夫人。
她说:“您是个好人,塔彼茨。”
这会儿,普普尔躺在手术台上,越来越痛苦。它把脸转向它的主人,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惊恐。它的嘴里发出含糊的呼吸声,像是在求援,或者至少希望能告诉它到底怎么了。它的紫舌头垂下来,好像已经了无生机,血红色的泡沫从獠牙中渗了出来。时间过得很慢,一分钟、一分钟,窗外的太阳渐渐西斜,却还是不见兽医回来。德门凯佑夫人出神地看着塔彼茨大爷的脏手在普普尔的黑毛上摸来摸去。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看来临终前它受的痛苦要持续很久呢!”
忽然间,她发现那扇装毒剂的橱门微微开着,锁上甚至挂着兽医那一串钥匙。德门凯佑夫人顿时下了决心。
她说:“我们没办法救普普尔的性命了,但是至少应该减少它的痛苦。既然兽医还没有回来,那就由我来给它打针。”
塔彼茨大爷张口结舌地问道:“怎么?您会打针?”
“很简单!我常常看医生打针!”
她甚至都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如果他提出异议,那才是怪事呢。
他喃喃地说道:“那您看着办吧,太太。”
德门凯佑夫人表露出动手的决心。她打开橱柜的门,干净利索地拿出一副注射器、一盒苯巴比妥,在一定量的药粉里注入水,然后把普普尔的左腿缚紧显露出静脉。她请塔彼茨大爷把普普尔抱住。她敏捷地把针扎进去,足足有两厘米深。针管里的毒剂进入普普尔的身体里时,它的肌肉松弛了下来,眼睛向上翻去,连动也没动就停止了呼吸,一命呜呼。
德门凯佑夫人一面把塔彼茨大爷往房外推,一面说:“我们走吧!”
“那我的普普尔呢?”
“它再也不用受罪了。”
“为什么不把它带走呢?”
“何必那么麻烦呢?兽医回来会看见它的。”
“他会把它怎么样呢?”
“火化。”
“什么?”
塔彼茨大爷觉得这个既庄严又严谨的词儿听着很顺耳,虽然他不太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德门凯佑夫人在走廊里看见女仆在擦家具,便跟她清楚地交代:“大夫回来时,你跟他说一声我们不等他了。”
“狗呢?”
“搞定了。”
女仆看着她,一脸的疑惑不解。她往女仆手里塞了点小费,就领着塔彼茨大爷出去了。他让她先上汽车,然后自己再进去。见他如此恭敬,德门凯佑夫人打心眼里高兴。她的使命是安慰牲畜,不是安慰人,所以说实话,普普尔死后,她对带着这么个眼泪汪汪的家伙心里并不大高兴。
田野上雾气茫茫,汽车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向前行驶着。德门凯佑夫人机械地驾驶着,背后忽然传来了塔彼茨大爷急促的呼吸声,大概他像个庄稼汉那样在生闷气。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他吭声。夫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心脏顿时停止了跳动。后座上蹲着一条狗!塔彼茨大爷原来坐的地方现在蹲着一条黄眼睛的大黑狗!它大张着嘴,喘着气,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路。迎面的风吹过来,拂起它身上的毛。德门凯佑夫人吓坏了,她转过头去想看个究竟,从普普尔那儿呼出的热气恰好吹在她的脸上。她闪向一旁,汽车跟着勉强地歪了一下,她几乎吓得灵魂出窍。一定是在诊所里出了差错,现在一个个念头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躺在手术台上的是塔彼茨大爷;她给打针的不是普普尔,而是塔彼茨大爷;她带回的是普普尔,是失去主人万分悲痛的普普尔。
“太太,这条狗好比是另一个我。”德门凯佑夫人吓得大叫一声。汽车以从未有过的高速箭一般地向前冲去,汽车上的铁板叮当做响,两个轮子几乎要飞离路面。克拉尼奥村出现在眼前:远方出现了一片模糊的树林,上下跳动着一片粉红色细木镶嵌的屋顶。德门凯佑夫人急着赶回家,想把自己锁在房里好好想想。这时,道路旁边一株灰蒙蒙的椴树进入了她的眼帘,树下面就是塔彼茨大爷的破房子。她双眼圆瞪,两手紧握方向盘,仍在不断加速,汽车从屋前像一阵风似的开过。这时,一个古怪的东西冷不丁碰了她一下,她吓了一跳,扭过头朝肩后看了一眼,感觉身体里的血凝固起来了。
是普普尔在拍她的背,它低沉着嗓子说:“我在这儿下车!”
说着,它咧开它那黑黑的狗嘴一笑。德门凯佑夫人吓得全身发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她把车左拐右拐,树跳到旁边左躲右闪。但是其中一株树有些笨拙地没有躲开,上面还贴着一张小告示:“请投一票。”
德门凯佑夫人从未想过应该投谁一票。在失去知觉前的刹那,她只知道一条大黑狗用脚爪把她捧到了天上,她被抛出了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