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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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人与海(7)

“坏天气会在三四天内到来。”他说,“但今晚和明天还没有太大影响。老家伙,来安排一下吧,睡上一会儿,趁着它现在还很安静平稳。”

老人将钓索紧紧握在右手手心里,用大腿抵住右手,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船头的木板上。紧接着,又挪了挪勒在肩上的钓索,用左手撑住钓索。

老人心想,只要钓索被撑紧,我的右手就可以握住它。假如在我睡着时它松了,一旦向外溜去,那么我的左手就会第一时间把我弄醒。这样一来,对右手却是很吃重的,可它已经吃惯苦头了。我要睡一会儿了,哪怕是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也好。老人身子前倾,用身体夹住钓索,然后把重心放在右手上,就这样,他入睡了。

梦中,老人没有梦见狮子,反而梦到了一群海豚,它们联结起来有八到十英里长,现在正值它们交配的季节,它们会习惯性地高高跳起,跳到半空中,然后重重地掉回到因为跳跃而形成的水涡里。

接着,老人梦见了他所在的村子,梦见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外面正刮着北风,他感觉寒冷。他的右臂有些麻木,因为他正枕着它,而没有枕在枕头上。

之后,老人又梦见那道长长的金黄色海滩了。傍晚时分,看见第一只狮子来到这里,接着出现了其他几只狮子,于是老人把下巴搁在木板上欣赏。船抛下锚一直停泊在那里,晚风从海面吹来,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看会不会有更多的狮子过来,他感到十分快乐。

月亮已经升起好久了,老人仍然睡着。大鱼平稳地拖着小船向前行进带有云彩的峡谷里。

突然,他的右拳冲向他的脸,钓索从右手里溜了出去,他被惊醒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没有了知觉。于是,他只好用右手拼命拉住钓索,不过它还是不听话,仍然向外溜。他的左手终于抓住了钓索,他只能仰着身子使劲把钓索向后拉,这一来钓索就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背脊和左手。左手几乎承受了全部的拉力,勒得火辣辣的疼。他回过头看看那些钓索卷儿——它们正在放出长长的钓索。正在这当儿,大鱼从海中跳起来了,然后沉重地掉下去。接着它又跳了好几次,小船走得太快,而钓索依然如飞鸟一般向外溜,老人将它拉紧到快要绷断的程度,以至于他自己被拉得只能紧靠在船头上,无法动弹。

他看不见跳跃的鱼儿,只听得见海平面迸裂开的声音,以及鱼掉下时激起的沉重水花飞溅声。飞快地向外溜的钓索把他的手勒得很疼,他知道这是没法避免的,只能尽量让钓索勒在长老趼的部位,不让它勒到掌心或者手指头。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他准会用水将这些钓索卷儿打湿。

是啊。如果那孩子能在这儿。如果孩子在这儿。

钓索飞快朝外溜着,溜着,溜着,渐渐地,速度慢了下来。现在他从木船板上抬起头来,然后慢慢儿站了起来。他把身子缓缓挪到可以用脚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见的钓索的地方。还有很多钓索,现在这条大鱼只好在水里拖着这拥有巨大摩擦力的新钓索了。

到此时,这条大鱼已经跳了十几次,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里早被装满了空气,所以它不可能再沉到深水中,并在那儿死去。它不久就会转起圈子来,那时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对付它。它怎么会突然跳出来?敢情是饿坏了,所以才这么不顾死活。也或许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不过它是一条那样沉着、健壮的鱼,看上去似乎是毫无畏惧并且信心十足的。

“你最好一直这样毫无畏惧、信心十足,老家伙。”他说。

老人这时用他的左手拽住了它,然后用右手沾了水洗掉黏在脸上的、已经被压烂的鲯鳅肉。他怕这肉会使他恶心,以至于令他呕吐,丧失力气。擦干净了脸,他又把右手伸到船舷外的水里洗了洗,然后就这么一直让它泡在盐水里。以这种富有难度的姿势注视着日出前的第一缕曙光。大鱼一直朝着正东方游去,他知道,这说明它累了,在随着潮流走。接下来,它马上就得打转了。那时才是他们之间真正较量的开始。等他觉得把右手泡在水里的时间够长了,他才把它拿出来。

“情况还不算太坏。”他说,“疼痛对男子汉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他小心地攥着钓索,使它不会嵌进手上任何一道被新勒破的伤痕。他小心地将身子挪到小船的另一边,这样他就能够把左手伸进海里。

“你这没用的东西,总算还能坚持到这时候。”他对自己的左手说,“可是刚才有那么一会儿,你好像没怎么帮忙啊!”

为什么我不是天生就有两只完好的手呢?他想。也许是我自己的过错,没有很好地训练它们,它们还是有很多学习的机会的。不过今天夜里它们干得还不错,仅仅只是抽了一回筋。要是它再抽筋,干脆就让这钓索把它勒断。

想到这里,他明白自己的头脑又开始不怎么清醒了,他觉得应该再吃一些鲯鳅。可是不能这样做,他对自己说。情愿饿得头晕目眩,也不能因恶心欲吐而丧失力气。最起码,他此刻还能意识到,就算吃进去东西也在胃里搁不住。他决定将这些食物留下以防万一,直到它们腐臭了为止。要想靠营养来增加力气,如今才行动恐怕已经太晚了。你真是蠢,他恶狠狠地咒骂自己。但是现在,他要先把另外那条飞鱼吃了。

飞鱼就在那儿,已经洗干净了,他就用左手把它捡起来,开始细细咀嚼着鱼骨、鱼肉,从头到尾吃得干干净净。

它似乎比其他鱼更富有营养,他想,至少它此刻能提供给我我所需要的那种力气。如今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

自他出海以来,这是第三次看到太阳升起,此时鱼打起转来了。

他根据钓索的斜度还没看出大鱼在打转。这为时尚早。他仅仅感觉到钓索上的拉力微微减弱了一点,就开始用右手轻轻向里拉。钓索像往常那样绷得紧了,可是就在快要被拉断的当儿,却渐渐可以收回了。他从肩膀上卸下钓索,动手平稳而和缓地回收钓索,两只手加大力气一把把拉着,几乎使出全身和双腿的力气来拉。他费力地拉着,年迈的腿和肩膀随着大鱼的转动在转动。

“这圈子可真大。”他说,“它总算在打转啦。”

但是钓索却收不回来了,他紧紧拉着,透亮的水珠儿跳跃在钓索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闪亮。钓索开始一步一步往外溜了,老人使尽了力气,以至于被钓索拽得跪倒在地上,他真是不情愿就这么让它又回到深暗的水中。

“它正绕到圈子的对面去了。”他说,“我必须得拼命拉住。”于是,钓索再次被拉紧了,这样它兜的圈子就会一次比一次小。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能见到它。眼下我一定要稳住它。老人在心中盘算着。

但是这条大鱼只顾慢慢地打着转,显然并不急着挣脱钓索。于是两小时后,老人浑身已经被汗水打湿,累得不成样子,可大鱼还是没有到手。不过这时它兜的圈子明显已经小多了,而且从钓索的斜度来看,大鱼在一边游一边不断地往上升。

他的视线里出现了很多黑色物体,已经有一个钟头了,汗水中的盐分浸沤着他的眼睛,以及眼睛上和脑门的伤口。他不怕那些黑色物体,他只愿早日能将大鱼逮到手。他紧张地拽着钓索,其实这时候视线内出现很多黑色异物是正常的,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头晕目眩,这才是最让他担心的。

“我不能就这样被打败,就这样败在一条鱼的手里。”他说,“既然已经叫它如此漂亮地过来了,就请主帮助我熬下去吧!我会将《圣母经》和《天主经》各念一百遍。”

他想,我过后一定会念的。

就在这时,他觉得紧紧攥在手中的钓索又突然被撞击、拉扯了一下。看来来势很猛,有一种沉重的感觉。

它正用它的嘴撞击着铁丝导线。这也是免不了的,他想。但是这样一来也许会让它跳起来,它必须跳出水面来呼吸空气。但是每跳一次,钓钩造成的伤口就会裂得大一些,它很有可能会脱钩。

“别跳,大鱼啊!”他说,“别跳啦。”

鱼又撞击了钓索好几次,它每甩一次头,老人就必须要放出一段钓索,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被突然的冲力拽倒。

我必须让它的疼痛停留在同一处,他想,我的疼痛不要紧,我可以控制。但是它的疼痛就能使它发疯。

过了片刻,大鱼不再撞击钓索了,它又慢慢地打起转来。老人这时正不停地收起钓索。可是他又觉得头晕了。他用左手蘸了蘸海水,又舀起一些洒在脑袋上。

“我没抽筋。”他对自己说,“这家伙马上就会冒出水来,我一定能熬住,我也非熬下去不可。”

他靠着船头跪下,暂时把钓索挎在背上。他想在船头歇上一会儿,让大鱼自顾自兜几个圈子,等到钓索松动一些的时候,就说明大鱼已经转身在向小船游过来了。这时,老人站起身来,开始左右转动交替拉拽——他的钓索几乎都是用这种方式收回来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他想,但是现在刮起风来了,正好靠它来把大鱼拖回去。

“等它下一趟朝外兜圈子的时候,我要歇一下。”他自言自语道,“我觉得现在容易多了。也许再兜个两三圈,我就能逮住它。”他的草帽被推到后脑勺去了,他感到大鱼在水中转身,随着钓索的扯动,他被带倒了,一屁股坐在了船头上。

鱼啊,现在忙你的吧!他想。等你转过身来我再对付你。

此时的海浪大了不少,不过这是晴天吹的微风,他还要靠这微风才能回去。

“我只需要朝西南航行就成。”他说,“人在海上是绝对不会迷路的,何况这是个长长的岛屿。”[22]

直到大鱼兜到第三圈,他才第一次真正看清楚它。

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个黑糊糊的影子——它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全从船底下经过——他简直惊呆了,他不能相信它居然有这么长。

“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道。

但事实是,它的确有那么大。这一圈兜到最后,它终于冒出水面来,老人清楚地看见它的尾巴露在水面之上。这尾巴比镰刀的刀刃还要大,竖在深蓝色的海面上,发出淡淡的紫色。它向后倾斜着,而大鱼的身子在水面下游的时候,老人还能看见它庞大的身躯和布满全身的紫色条纹。它的脊鳍向下耷拉着,巨大的胸鳍大张着。

这次大鱼兜完圈子回来时,老人又看清了它的眼睛以及在它身边游着的两条灰色的鮣鱼[23]。它们有时候依附在它身上,有时候又突然游开去,有时候会在它的护卫下自由自在地游着。鮣鱼每条都有三英尺多长,游得快时全身会猛烈地甩动起来,就像鳗鱼一样。

老人全身再次被汗浸湿了,不过这不光是因为晒了太阳,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大鱼每回平静地拐回来时,他总要收回一段钓索,所以他这次确信,只要再兜上两个圈子,就能有机会把鱼叉扎进它的身体里。

“要沉着,要有力。”他告诫自己。

又兜了一圈,大鱼的背脊终于露出来了,不过它离小船还是有相当大的一段距离——即便再兜一圈,还是太远。不过它已经在水面上露出太多部分了,老人深信,再收回一些钓索,就可以把它拉到船边来。

他早就将鱼叉准备妥当,叉上的那卷细绳子被放在了一个大圆筐里,另一端则紧紧地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

此时,大鱼恰好兜了一个圈儿回来,它的大尾巴在水中沉着地摆动着。老人竭尽全身力气把它拉得离船近些再近些,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大鱼的身子还倾斜了一点。然后它竖直了身子,又兜起圈子来。

“我把它拉动了。”老人兴奋极了,“我真的拉动它了。”

也许这次我能把它拉过来。这样想着,他使出浑身的力气,趁大鱼还没来到船边的时候就动手,全力拉着,那大鱼却侧过一半身子,然后竖直着身子游走了。

照这样下去,最后肯定会一事无成的,老人有些焦躁了。他的嘴已经干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此刻他绝对不能伸手去拿水来喝。这次我必须得把它拉到船边来,他想,它要是再多兜几圈,我恐怕就坚持不住了。

在兜下一圈时,他差一点就把它拉了过来。可是大鱼又竖直了身子,慢慢地游走了。

大鱼又兜了两圈,老人依然没能抓住它。

他又试了一下,等他把大鱼拉得转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垮了。大鱼竖直了身子,又慢慢地游开去,大尾巴似炫耀一般地在海面上摇摆着。

我还要最后试一下,老人对自己许愿。尽管此时他的双手已经软弱无力,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

再试一下,依然是同样的情形。原来如此,他想,绝对不能还没动手就垮下来,还得再试一下。

他忍住了所有疼痛,拿出剩余的全部力气对付大鱼的最后挣扎,于是它游到了船的旁边,在水中斯文地漂浮着。它的嘴几乎碰到了小船的船壳板,长长的身子又高、又宽,银白色的皮肤上嵌着紫色的条纹,以至于使它的身子看起来更加挺拔。

老人放下钓索,一脚将大鱼踩住了,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鱼叉举得尽可能的高,将它朝下直扎进鱼身的一侧——就在大胸鳍靠后的那个部位——这胸鳍高高地竖立着,与老人的胸膛一样高。他感到那铁叉扎了进去,于是索性把身子倚在上面,使它扎得更深一点,最后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压下去。

大鱼垂死挣扎,它高高跳起,把它那惊人的长度和宽度以及它的力量和美,全部暴露在老人面前。它仿佛悬在空中,然后,砰的一声掉在水里,激起的浪花溅了老人一身。

他感到头晕、恶心,视线也模糊了。他慢慢放松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已经被划破了的双手间慢慢地滑下去,等他的眼睛能看清东西了,他发现那鱼仰天躺着,银色的肚皮朝上翻着。鱼叉的柄从鱼的肩部斜穿出来,周围的海水被它的鲜血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