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界旅行(1)
美国
培伦作
本书和下面的地底旅行的作者,都是法国小说家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1828—1905)。
——编者
科学小说月界旅行辨言
在昔人智未辟,天然擅权,积山长波,皆足为阻。递有刳木剡木之智,乃胎交通;而浆而讽[1],日益衍进。惟遥望重洋,水天相接,则犹魄悸体栗,谢不敏也。既而驱铁使汽,车舰风驰,人治日张,天行自逊,五州同室,交贻文明,以成今日之世界。然造化不仁,限制是乐,山水之险,虽失其力,复有吸力空气,束缚群生,使难越雷池一步,以与诸星球人类相交际。沉沦黑狱,耳窒目朦,夔以相欺,日颂至德,斯固造物所乐,而人类所羞者矣。然人类者,有希望进步之生物也,故其一部分,略得光明,犹不知餍,发大希望,思斥吸力,胜空气,泠然神行,无有障碍。若培伦氏,实以其尚武之精神,写此希望之进化者也。凡事以理想为因,实行为果,既莳厥种,乃亦有秋。尔后殖民星球,旅行月界,虽贩夫稚子,必然夷然视之,习不为诧。据理以推,有固然也。如是,则虽地球之大同可期,而星球之战祸又起。呜呼!琼孙之“福地”,弥尔之“乐园”,遍觅尘球,竟成幻想;冥冥黄族,可以兴矣。
培伦者,名查理士,美国硕儒也。学术既覃,理想复富。默揣世界将来之进步,独抒奇想,托之说部。经以科学,纬以人情。离合悲欢,谈故涉险,均综错其中。间杂讥弹,亦复谭言微中。十九世纪时之说月界者,允以是为巨擘矣。然因比事属词,必洽学理,非徒摭山川动植,侈为诡辩者比。故当觥觥大谈之际,或不免微露遁辞,人智有涯,天则甚奥,无如何也。至小说家积习,多借女性之魔力,以增读者之美感,此书独借三雄,自成组织,绝无一女子厕足其间,而仍光怪陆离,不感寂寞,尤为超俗。
盖胪陈科学,常人厌之,阅不终篇,辄欲睡去,强人所难,势必然矣。惟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则虽析理谭玄,亦能浸淫脑筋,不生厌倦。彼纤儿俗子,《山海经》、《三国志》诸书,未尝梦见,而亦能津津然识长股、奇肱之域,道周郎、葛亮之名者,实《镜花缘》及《三国演义》之赐也。故掇取学理,去庄而谐,使读者触目会心,不劳思索,则必能于不知不觉间,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势力之伟,有如此者!我国说部,若言情谈故刺时志怪者,架栋汗牛,而独于科学小说,乃如麟角。智识荒隘,此实一端。故苟欲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
《月界旅行》原书,为日本井上勤氏译本,凡二十八章,例若杂记。今截长补短,得十四回。初拟译以俗语,稍逸读者之思索,然纯用俗语,复嫌冗繁,因参用文言,以省篇页。其措辞无味,不适于我国人者,删易少许。体杂言庞之讥,知难幸免。书名原属“自地球至月球在九十七小时二十分间”意,今亦简略之曰《月界旅行》。
癸卯新秋,译者识于日本古江户之旅舍。
第一回悲太平会员怀旧破寥寂社长贻书
凡读过世界地理同历史的,都晓得有个亚美利加的地方。至于亚美利加独立战争一事,连孩子也晓得是惊天动地;应该时时记得,永远不忘的。今且不说,单说那独立战争时,合众国中,有一个麦烈兰国,其首府名曰拔尔祛摩,是个有名街市。真是行人接踵,车马如云。这府中有一所会社,壮大是不消说,一见他国旗高挑,随风飞舞,就令人起一种肃然致敬的光景。原来是时濒年战斗,人心恟恟,经商者捐资财,操舟者弃舟楫,无不竭力尽心考究兵事。那在坡茵兵学校的,更觉热心如炽。这个说我为大将,那个说我做少将。此外一切,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的了。尔后,费却许多兵器弹药,金资人命,遂占全胜,脱了奴隶的羁轭,造成一个烈烈轰轰的合众国。诸君若问他得胜原因,却并无他故:古人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美国也不外自造兵器,十分精工,不比不惜重资,却去买外国废铁,当作枪炮的;所以愈造愈精,一日千里,连英、法诸强国极大钢炮,与他相比,也同僬侥国人遇着龙伯一般,免不得相形见绌了。此时说来,似乎过于夸大。其实美国人炮术,天下闻名。犹如伊大利人之于音乐,德国人之于心理学一般。既已在世界上独一无二,他偏又聚精会神,日求进步。所以连欧洲新发明的“安脱仑格”“排利造”“波留”等有名大炮,也不免要退避三舍了。……诸君,你想!偌大一个地球,为什么独有美国炮术,精妙一至于此呢?前文说那拔尔祛摩府中,不是有一座壮大无匹,花旗招飐的会社吗?这便是制造枪炮的所在。当初设立时,并不托官绅势力,也不借富商巨资;单是一个大炮发明家,同一个铸铁师,商量既定,又招一个钻手,立下这枪炮会社的基础,行过开社的仪式。不料未及一月,就有尽力社员一千八百三十三人,同志社员三万五千六十五人。当下立定条约,说是万一新发明大炮难以成功,则须别出心裁,制造别种崭新利器。至于手枪短铳等细小物件,却并不介意,惟有专心致志铸造大炮,便是这会社的宗旨。到后来会社中社员,越聚越多,也有大将,也有少将,一切将校,无所不有。若把这会社社员题名簿一翻,不是写着战死,就是注着阵亡;即偶有几个生还,亦复残缺不完,疮痍遍体:有扶着拐杖的,有用木头假造手足的,有用树胶补着面颊的,有用银嵌着脑盖骨的,有用白金镶着鼻子的,蹒跚来往,宛然一座废人会馆。从前有名政治家卑得刻儿曾说道:“把枪炮会社中人四个合在一处,没一条完全臂膊;六个合在一处,没一双满足的腿。”可想见这些社员情形了!虽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们虽五体不全,而雄心未死,常抚着弹创刀痕,恨不得再到战场,将簇新大炮对敌军一试。晋人陶渊明先生有诗道: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苍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象是说这会社同社员的精神一样。那晓得世事循环,战争早毕,大炮炸弹,尽成无用长物。当初杀人成阜的沙场,也都变了桑麻如林的沃壤。老幼熙熙,欢声载道。只有枪炮会社社员,却像解馆先生,十分烦闷。虽是只管制造,想发明空前绝后的大炮;无奈不能实地试验,只好徒托空言罢了。加之会社零落,堂室荒芜,新闻纸堆累几上,霉菌毵毵,竟无一人过问。可怜从前车马络绎,议论嚣嚣的所在,竟变做荒凉寂寞的地方。回想当初,硝烟惨淡,铁雨纷飞的情形,不是做梦,还遇得着么?人说可喜的是天下太平,四海无事,那晓得上马杀贼的壮士,却着实伤心呢!……一日天晚,有一会员叫做汉佗的,走进自己的休息所,把木镶的假腿向火炉上一烘,说道:“目下时势,岂不怪极了吗!我辈竟无一事可为,岂不是一可悲叹的世界吗!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有霹雳似的炮声,给我畅畅快快的听一听呢?”旁边坐着的毕尔斯排,本来极其洒落,把断腕一伸,连忙答道:“如此快事,那里还有呢!虽然遇着过愉快的时候,谁料半途中竟把战争中止了。从前的大将,仍然去做商贾;弹丸的仓库,竟堆了棉花。唉,将来亚美利加炮术,怕还绝迹的了。”有名的麦思敦,把树胶作的头盖骨且搔且说道:“是的。此刻时势太平,已非研究炮术学的时候,所以我想造一种叫做臼炮的,今日已制成雏形,此炮一出,到可以一变将来战争模样。”汉佗忽然记起麦思敦新发明的第一回就打死三百七十三人的大炮,忙问道:“当真吗?”麦思敦道:“决非灵[2]言。然须加一层工夫精神,故尚未成就。目下亚美利加景况,百姓悠然,只想过太平日子;然而人口非常增多,有的说恐怕又要闹事了。”大佐白伦彼理道:“这些事,总是为欧罗巴洲近时国体上的争论罢了。”麦思敦道:“不错不错!我所希望,大约终有用处,而且又有益于欧罗巴洲。”毕尔斯排大声道:“你们做甚乱梦!研究炮术,却想欧洲人用么?”大佐白伦彼理答道:“我想给欧洲人用,比不用却好些。”麦思敦道:“不错。然而已后不去尽力研究他,亦无不可。”大佐白伦彼理道:“为什么呢?”麦思敦道:“想欧罗巴的进步,却同亚美利加人思想相反,他不从兵卒渐渐升等,是不能做大将的。不是自造铁炮,是不能打的。”汉佗正拿着小刀,在那里削椅子的靠手,一面说道:“可笑得很!要是这般,我们只好种烟草榨鲸油了。”麦思敦发恨道:“那是什么话呢!难道以后就没有改良火器的事情吗?就没有试验我们火器的好机会吗?难道我们的炮火,辉映空中的时候,竟会没有吗?同大西洋外面国度的国际上纷争,就永远绝迹了吗?或者法国人把我们的汽船撞沉了,或者英国人不同我们商量竟把两三人缢杀了,这宗事情,就会没有吗?……倘若我新发明的臼炮,竟没实地试验的好机会,惟有诀别诸君,葬身于爱洱噶尼沙的平野罢了。”众人齐声答道:“果然如此,则我们亦当奉陪。”大家无情无绪,没精打彩的谈了一会,不觉夜深,于是各人告别回房,各自安寝不表。到了次日,忽见有个邮信夫进来,手上拿着书信,放下自去。社员连忙拆开看时,只见上写道:
本月五日集会时,欲议一古今未有之奇事。谨乞
同盟诸君子贲临,勿迟是幸!
十月三日,书于拔尔祛摩。枪炮会社社长巴比堪。
社员看毕,没一个晓得这哑谜儿,惟有面面相觑。那性急的,恨不能立刻就到初五,一听社长的报告。正是:
壮士不甘空岁月,秋鸿何事下庭除。
究竟为着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搜新地奇想惊天登演坛雄谭震俗
却说社员接了书信以后,光阴迅速,不觉初五。好容易挨到八点钟,天色也黑了,连忙整理衣冠,跑到纽翁思开尔街第二十一号枪炮会社。一进大门,便见满地是人,黑潮似的四处汹涌。原来住在拔尔祛摩的社员,多已先到;外加赶热闹的百姓,把个极大会社,满满的塞个铁紧,尚且源源而来。没坐处的是不消说,连没立处的也不知多少,有的立在边室,有的立在廊下,乱推乱挤,各自争先,要听古今未有的奇事。美国人民本来是用“自治说”教育出来的,所以把人乱推,还说这是自由的弊病,是不免的了。至于“自由者以他人之自由为界”的公理,那里能个个明白呢!会堂里面,单是尽力社员,同着同志社员,簇齐的坐着,一排一排,如精兵布阵一般,井井有条,一丝不乱。其余不论是外国人,是做官的,一概不能进内,只好也混在百姓里边,伸着脖子,顺势乱涌罢了。惟有身材高大的,却讨便宜,看得见里面情景,说是诸般装饰,无不光采夺目,壮丽惊人。上边列着大炮,下面排着臼炮,古今火器,不知有几千万样,罗列满屋。照着汽灯,越显得光芒万丈,闪闪逼人。正中设一张社长坐的椅子,是照三十四寸臼炮台的样式做的,脚下有四个轮子,可以前后左右随意转动。前面是“恺儿乃德”炮式的铁镶六足几,几上放着玻璃墨汁壶,壁上挂着新式最大自鸣钟。两边分坐着四名监事,静悄悄的只待社长的报告。……这社长,年纪不过四旬,是美洲人,幼年贩买木材,获了巨利,到独立战争时,当了一个炮兵长,极有盛名。且发明许多兵器,虽是细小事情,也精心考究,不肯轻易放过,所以远近闻名,无不佩服的。等了许久,那壁上挂的大自鸣钟,忽然当当的打了八下,社长像被发条弹机弹起来似的,肃然起立。众人看得分明:是戴着黑缘峨冠,穿着黑呢礼服,身材魁伟,相貌庄严。对台下大众行过礼,把手按在几上,默然停了一会,便朗朗的说道:
“我最勇敢的同盟社员诸君!你看世上久已承平,我们遂变了无用的长物。战争久已绝迹,我们遂至事业荒芜,不能进步。若是兵器有用,果然是我们的好机会。然而看现在的事情同形势,那里还有非常之事呢!唉,我们大炮震动天地的时候,在几年之后,是不能豫料的了。所以我想,与其株守无期的机会,空拋贵重的光阴,反不如研磨精神,奋励志力,做件在太平世界上能占个好地位的事业。……以前几月间,我曾把全副精神,注在一个大目的上,常常以心问心道:十九世纪的文明世界,还没时有这样大事业吗?炮术极其精微的时候,还做不成这大事业吗?此后细心研究推算,遂晓得这各国都做不成的大事业,是可以成功,而且确凿有据的。今日奉邀诸君者,就是报告此事。且此事不但有益于现今诸人,连枪炮会社的将来,都大有利益。倘若事竟成功,量这全世界也要震动呢!……”
刚才说毕,社员同听众像加一层气力似的,满堂动摇起来。社长把峨冠整一整,又向天指了一指,慢慢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