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远离城市,我接近河流。
经天纬地的河流,天然是人与世界各自守候的盟约。
我就居住在这一个遥远的村子里,这里有一条与我前世今生有着神秘约定的西沙河。你已经知道,这是一条被青色和芦苇裹住了的河流。我曾经在静静的流水边的草地上哼起《天堂》这样熟悉的曲子,我觉得时间和世间一切的悲欢都是这样在流水的韵律中产生,被打动,被传唱的。当然,现在是复制。人在时间的监狱里,听着厚厚的墙壁外边潺潺的流水声,回忆、尊严的敏感开始染上锈迹。这一度是一个贫穷的村庄,领教了太多痛苦的体验饥饿袭击的失魂落魄的村庄。长久以来需要一种神秘的物质或者传说、歌谣来补充它的精神,和日渐难于把握的集体的溃散。我相信一个久居在河畔的人能从河流中悟到大地的气象,而我也相信一个类似隐居村庄里的人也能从岁月中积累起来一种不可变更的对村庄的自信,甚至盲目。它们同样具有复活和毁灭的双重意义。
歌谣如流水,如沙漏,无始无终。
我已经习惯在疲惫的时候唱起这种曲子,习惯这种歌谣含糊的混音,习惯在这样的黄昏看着村庄和地平线上混沌的风景。这是农人的一种特有经验,我习惯这样用心去领悟一种语言、一种青春。这和劳动一样具有意义,正如对山河的敏感和对语言的思索一样具有意义。
是河流,尘世浮生最早的道路就是河流。它是宽容的,拥有高贵的气质和血统。西北的民谣使我站在春天感到一种眩晕般的幸福,目睹尘土中下落的那些光线,在昏沉的鸟语之中昏睡,如一条四肢刺亮的躁动的河。犹如秋天的西沙河那样,我等候落叶降临,等候渡口的人顺利到达彼岸。
我一直相信我所选择的是一种很美的歌谣。
我注意过在自然的情调中,认识西北的苍莽和秦俑的孤独的独特效果,而不是跳跃不定的历史。在我回到了自然意义的同时,我就领悟了这个世界。河流,我不知道这是哪一种复兴或宗教的安慰。是民谣的原始定义的开始吗?我不知道,我安静地听,安静地进入朴素的村落和悲怆的川流。无论是写作中被卖弄的词语,奢华阴冷的纽约之类的大词还是失去平静的耶路撒冷,都不能改变我思考的初衷。因为我看到了我手掌中的隐匿的方向,握一把尘土,一切价值和意义都随时可以终结。只剩下我空荡的思考。遥望西北,我寻求着行走的终极目的,也许只有旱裂的民谣,如阳光的赤子,在我的世界浩荡翻腾。我已经很久不能平静。智慧的尊严的艰苦的对母语的上下求索,困难可想而知。
我总是以为我需要和这个世界保持这样的陌生感。隔着这条阴郁的河流,和远方的世界保持一种恰当的关系,因为无论是在错落简陋的村子还是城市,这里都是尘世的一部分,是自然的一部分,陌生的一部分。所有的感觉都是最终回归到自己的世界和家。或者这就是轮回,在我喜欢的民歌和被称作后工业时代之间,在简单朴素的生活方式和个人的消解之间展开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知道这样的路古人一定也走了很久,长衣飘摇,人头攒动,股肱相触,山路纵横交错,街市车水马龙。漫长的路,需要格外的诚心与勇气。前路没有你的偶像,只有这漫漫长路,我以河流为我的偶像。这是一个缺失偶像的时代,偶像的沉沦如泥沙入海,只剩下孤独的秦俑,黄泥土层覆盖了密集的铁血的箭头,还保持着单向的嗖进的形态,已经凝固在泥土里,垂直射向黄土上空,气流炽热,化为缈茫的心路和无声的黑白色单调的历史。由西安向西去,河西走廊如今只是一个词语的物质外壳,单纯乏味的概念,虽然那据说是一条年轻的路,寂寞的沙土仍有精工制作的汉唐丝绸和纸张的质感,历史的感性保存得相当完好,残留的温柔也有几分孤独苍凉。那些造型优美、质地精良的陶瓷也被湮没了。还记得在我参加高考前的那些日子,我甚至在一张语文模拟试卷上也读到了一篇写长安的文章。在长安也好,在我那朴素甚至封闭的小村庄也好,我毕竟抓住了感觉,感动了。英文CHINA一词让我对那釉汁纯净的瓷器感觉凝固了。也许我的视野需要越过长安,进入更偏远的北方。
这是属于源自北方的特殊感觉。就像我对蒙古长调的迷恋已经很久。
毛乌素沙漠孤独的面容也掩饰不住内心的衰老和灵魂的彷徨。人如风行走在健康的草原,湖水的湄色笼盖四野。歌声委婉地从草原深处涌来,人被绿色淹没在温带草原的诱惑中。芦苇作为一种沉沦的语言象征,阐述着屈辱和迷惘。穿梭在沙漠的灵魂走廊,有一种被美吞没的感觉。我固执地坚持我乌托邦的情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但是敦煌的灵魂已经不能从胶片和泥土中辨析,秦俑的寂寞在河西走廊已经无可循迹。偶像的影子开始消逝、割裂、死亡。偶像已经在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消失在自己的乌托邦,永远不再醒来,语言的干尸应该速速腐朽。你必须毫不犹豫,在这里袒露你的肤色,语言,身份,放弃任何一次投机,从劳动与忏悔开始。
我努力寻找正确的表达方式,我知道我语言中的某些错误足以使我的寻找半途而废。我早已不再读荷尔德林,我只喜欢这秦俑,这些兵马俑和蒙古民谣能给予我最理想的文字感觉。
感觉,这是虚幻的开始。
有时候你觉察到人是在愚蠢地改造着这个世界,他们的语言词不达意,又闪烁其词。狂妄地使用物质技术企图破坏着世界真实可靠的联系。我只是在看着这路被夜草湮没和侵占的时候,会感到可怕的心冷,禁不住打个寒噤。我很自然地把我喜欢的民歌和我久居的村落中那种古老的观念和这西沙河的流水相比较,我发现了一种自然界和人之间那种朴素的类似的荣辱观。这样的信念应该来自于自然界中一种不朽的物质赋予人的灵性和感怀。人离自然很近的时候可以轻易地猜破那些虚伪的流浪,歌谣,独自面对荒山满目伤痕的山体,浓密的芦苇丛里流水用时间洗涤和梳理了庸俗的知识和驳杂的心灵。
流沙在阳光下沉入水里,地势很低,村子就安静地俯卧在茂密的老树林的阴影里,我悠闲地唱着歌走到很远的地方。狭窄的小路穿过腐朽的栅栏,空气中弥漫着我粗粗的嗓音。这样的生活一度是我存在意义全部。密密麻麻的野草包围了我。我思考着这个渡口的历史,建造的时间,曾经发生的轰动一时的大事等等。
委婉的流水小调清幽的氛围就这样消逝在阳光的锋芒里。从潮湿的巷子的阴影中踱出来,习惯地寻找阳光。夜色中就是这样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阳光洒在笨重的车厢上,玻璃外边就是悠闲的云朵和形容枯寂的高原。我像一个象形文字被阳光重新刷新,重新赋予我身体和语言。
那是一个秋天的很平常的日子,我从河边回到村子里。一个贫苦的拉胡琴的流浪人,青灰色的衣服,指甲塞满了黑色的泥灰,消瘦的脸,眉骨宽大,须发蓬乱,像一架损耗严重的车子,挣扎着晃动几下,粗钝的磨擦的声音消失了,嘎然停留在我们的村子里。我很奇怪,好像他注定要在这里停留,把真实歌声送给我们。我站在热闹的人群里,拼命地往前挤,眼睛盯着他脏乱带窟窿的装乐器的麻布布带。我已经无法回忆起他当时的眼神,光线越来越暗,他的声音越来越奇异、模糊,仿佛在黑暗中突然被突然惊醒继而昏睡的感觉,怪异却真实无比。虽然我已经听不出歌词,但他沙哑凄凉却故作快乐的歌声唤醒了变得眼泪一样浑浊的西沙河。经验就是如此的神奇,不可猜破,不可置疑。他穿着破旧的黑布鞋子,青灰色油腻的上衣,和胡琴一样枯木般的面容,他竟然能唱出这样神异的歌声,那粗糙的手工制造的胡琴竟然发出如此动人,如此扣人心玄的声音。古人高渐离击筑慷慨而歌,也许和他也有着秘密的异曲同工之妙。他们一定都同样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生活,理解了身世环境,郁积了太多了愁苦。也许和曹孟德那鼓瑟吹笙的一幕有旧,与枯萎的野草有着不可解释的缘分。
歌谣,这应该是属于广阔的中亚草原的神奇音乐。如今它竟然突然出现在这寒碜的黄昏的西沙河。所谓功名、荣华在这样的曲子面前变得毫无意义。它已经征服了我的世界,这样的吟唱孱弱却正直,悠缓却富有激越的情愫。置身其中,你仿佛能感受到古人忧天的心情,以及士人对荣誉的态度和对潦倒的藐视。我喜欢这种歌谣,它就那么平静地滋润着我的世界。我以为这是生存的方式和呼吸的姿势,人在秋天这种感受尤其深刻。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存在着这样一种绵长不一的调子。时间久了,我琢磨着这种音乐的秘密,常常能感受到自身渺小如沙。
粗糙的音乐,启示着我的人生。
我一直是独自搜集西北民歌,雪域高亢纯净嘹亮的民谣和草原浑厚的绵长的沉重嗓音加重了我对生命和无垠草原的理解。我在追逐了最繁华最荒凉的沙漠之后,怀念唐古拉山和阴山山脉给了我的心灵安慰。地域的分异,语言的杂混,龟裂的土地,分割的灵感,这种流浪带给我许多难以言说的情愫。黄淮海大地长久以来就缺乏这样的一种滋润人心的绿色。风沙,干旱,盐碱,这是困扰人的生存和思考。
我知道我需要更彻底地珍惜这种颠覆理想和知识的音乐。这样,当我居住的村庄和河流同时面临类似一种历史命运的时候,我看到了河流与世俗的界线。在这样遥远的村庄安身立命,在这样的年代继续我与那些河流之间的约定,我没有成为过客,写手、先锋走过场之后假意惺惺地书写废墟一样的情愫。与思想的贫乏相比,我们的身体显得过于臃肿。转身缓慢,步履节奏不协调,容易被孤独地舍弃、落群。应该说,人在这方面的欲望远不如那些倔强的小动物。那些被侵占了的东西其实是由于我们思想的削蚀。我赞美这些混沌的有野性的生命力。也许有一天,这些力量将是我们一个可怕的对峙力量,我们思想容易分散,群体溃散,语言被侮辱,而它们则善于团结,百折不挠。在大自然的面我们态度尚不够诚,言辞缺乏诚恳的力度。虔诚与否决定了我们思想情绪。
我知道,河流是长久不朽的,它是尘世的奇迹。老子说过天长地久或者顺其自然,河流就具有这样的品性,顺应生长的至理要义,因此它获得了灵魂,没有沉重不堪负重的肉身,在自然的严肃戒律下,顺其自然地完成自己在人间的仪式。它毕竟主宰了自己的生命,没有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偎的愁肠百结。这样放浪形骸的河流才得到并顺从了自然的生存规则、规律。登高远望,你可以看到那浩荡的河水如何在流淌中趋于合流。那交融的瞬间非常奇特,水与水相融的感觉出现在我们心底,音乐从更高的天宇豁然滑落,悲悯就从心中生起。
在寒冷的冬天,尤其是残雪未消、阳光洒在河水里的时候,你可以听到许多自然界原本隐匿了的声音。嚣张的野兽在洞穴里变得恬静,掩饰了它的凶残、活力,暴戾的天性。春天,明媚的阳光下它们的斗争往往直接危及生存,残酷异常的流血。我见过春天那些动物的疯狂旺盛的精力的爆发,在田野展开生死搏斗、追逐、嘶咬,用最简捷的动作捕杀对手,极端的也包括自己的同类。这是与河流的仁慈、安详、甚至汹涌都截然不同的生存哲学,我觉得河流是超脱的,有信仰的,是超脱流血与暴力的。它本身顺应了自然,皈依了爱,在这个限度内支撑起居住在河畔的信仰和认知。一个人应该用更犀利洗练的眼光去观察自然,驾御自己的情感,了解自己的人生意义,去感触美另一面的血与激情。我们不能闭目无视我们长久生存的这个世界。面对疯狂的野草,我们颤巍巍地走开了,不是提出铲除,甚至让它们占据了院子,我们把家迁出去,神灵和风水观念对我们影响太大,这是悲哀。长期习惯酗酒。沉沦于烟草中间,这是失去真正感性艺术理解能力的开始,看似辉煌,也是衰亡。这表达中没有浓郁的社会气息,没有亮点。我们很久以前以狩猎,群居为生,眉骨粗大,嗓音极其厚重,对辱及自身的行为一次又一次地反击过,呼啸,追猎,兴奋。我们演绎了吟诵祷词,匍匐跪拜的神话。现在,大脑进化了,神经都过度松弛了下来,服饰诡异,注意力不集中,缺乏淋漓尽致的抒情。我们的形体无不具有大自然生灵的美感。在这个节奏迅速变换的时代,我们除了思想没有更坚硬的盾牌。沉浸于山水画的我们过于保守,被填塞在一个框架中。性自命出,残酷的规律竟然酿就了凄然的唯美。
远方。
我站在平原上,背靠着树木,目光停留在野草堆和溜走的羊群。路和河坡被荒芜了,野草茂盛,几乎就是一个瞬间,密密地牢牢地占据了人的世界里具有根本意义的东西。人不能拒绝休息,人要及时地汲取一些养分,这会占用大量时间,这时自然的生命就开始争夺人类的世界。春天平原上乍暖还冷,自然界都已是勃发生机,与我们仍旧沉浸的村庄形成鲜明对比。我担心的是人思考的本身,芜杂的社会活动,凋落的风俗的意义,如此强大而有孱弱的结构下,语言严密地组织起生存和写作的真理,它的领地竟被一些杂乱混世的机会主义者夺取。草场未必属于我们,平原,山麓,河川小河,这不是完全归我们主宰。在整个大陆,我们只是寄居在这里,我们没有绝对主宰这个地方。思索这河道,河床的意义,我们不过是尘埃之上的漂流者。人的身体,五官、骨节都是虚空的转瞬。
我见过在秋后的荒野,斜斜的土坡满是枯黄蔫败的野草。干枯,缺乏欲望的野草,你想它还能活出什么奇迹来呢?强弩之末,枯枝败叶,我们脆弱的眼睛已经失神,无法再相信这样的荒唐的奇迹了。但是你看!凝滞的夜色降临的时候,天空在干燥的土坡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土坡上风尘飘飘,四野发出可怕的怪异尖锐的声音。看着野火从蒿草中燃起,有一种心痛的感觉。萎靡的火苗的颜色飘摇在西北民间的青春世界,我进入了劳动号子和对生活苦难的抒情。西北沉默着,质疑着我的存在和思考。马儿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云朵。我猜测草原古老的血管、沉静的脉搏一定在暗示着什么。韵律、光影、视线都被荒草淹没,那是没齿难忘的一种生存的体验。我思考着草原上的物质生活:哈达、奶茶、勒勒车。鱼纹状的车辙昭示着沧海的本质,牧人漂泊如一页浮萍。迁徙、饮酒、打草。洁白的帐篷见证了草原上的荣辱历史,是草原上的天命观和时间的感觉。朽木沐浴在尘埃中,和野花一起腐朽。偶像在风尘中死亡,在我们绝望的心底如黄泥雕像入水般平静。
那是不朽的歌谣,在人枯萎受伤的心中流淌。野火趁着阴沉的夜色点燃了遍地的茅草,蒺藜,剌剌秧,星空下火势如决堤的河流,在尘土和岩石中游走如龙,曲曲折折地迅猛延伸,异常壮观,直到消逝在河边。次日,看着烧毁的黝黑的残疾的风景,你会有一种另类的激情,你想歌唱,或者慢慢地在露水打湿的火烧的遗迹上步行。你的感情慢慢就被拖垮了,这太沉重,奇迹一样让人不能正视,不能相信。那么或许这是信仰与爱的奇迹。一个平凡得近乎极端的奇迹。
世间的美就是这样诞生的吗?我还没有来得及呼喊,没有闭上眼睛,阳光就哗啦从高高的栅栏的缝隙倾泻近来,缝隙里长满了浓密的杂草,褐色的水井还有我愚钝的语言刹那都被一种突然的神秘湮没。我已经找不到自己,像沙粒一样沉到了井底。惊喜过去,我陷入长久的惆怅,河流就在这样的过路的牧人的歌声里奇迹般地复活了。一切都是在瞬间开始复苏的。
我喜欢主观地保留自己对周围事物的瞬间感觉。那是岁月给予人的感觉,我们不能拒绝,不能逃脱。清洁的民谣,它永远都是青春的偶像带着感恩的舞蹈。正是青春,青春给予象征闭合伤痛的情感世界的河流以复活的可能。如果你接触过河流,并且把生命中的一段时间献给了它,那么你会了解这种感觉。河流是我的天然偶像,无论南国沧浪水音,北方山川之襟,还是渡口的岁月陈迹显现慈父偶像迷梦般的眼睑,那水与沙就沉入大地已经恒久化作青春的激动血流。我想起那些民间艺人,幸福的养鸟的人一生的疾苦,那是能唤醒我们言语的一种疾苦。像这荒原上的火舌浸渍我的文字,像一个谚语,与这个世界保持距离。这是我与这个世界,自然的真实距离。火光和尘灰散落在荒野,河流就在我的内心/他执著地迷失在麦浪和城市中,心中灌满性感的生命力的不朽流水。阳光打在山坡上,大雁高飞,民间流水不腐,一个风尘中迷醉的偶像摇曳在我们枯萎的空中花园。这样的言语和词汇,使我心力憔悴,如痴如醉。
那么古老的渡口,我的文字能泅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