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居住的第三条街
1.写完作业以后……
我开始给你讲故事了。写完作业,街灯亮了,“簌”地,我冒出给你讲故事的想法。就像一个小喇叭,在耳边“吧啦、吧啦”响起,请原谅我的漫不经心,我是漫不经心地给你讲故事的。
好吧,我把写给爸爸的信丢进邮筒,我就开始给你讲故事了。
2.第三条街
先前,我和爸爸妈妈住。我们住在大岭村。现在,我和爷爷奶奶住在第三条街上,第三条街是这条街的名字,这里只有一条街,而街的名字却叫第三条街。我无法跟你解释为什么,我来之前,她就有名字了。她的名字是先来的,我是后来的。我无法改变。
第三条街上的人,特别喜欢说话。爷爷喜欢用手点着钱说话,做蛋糕的王瘸子喜欢叼半截烟头说话,卖熏肉的吴婶和爷爷是一样的习惯,可她点的钱,是又宽又大的。建叔叔喜欢对着高举的手机说话。他常来爷爷店里买烟。毛毛每次说话,都会忍不住流口水,说一句,擦一下嘴丫。他生了怪病。狗和猫也说话,只是他们说得少,估计没人愿意搭理他们,他们就不多说话了。
有时,天没醒,从乡下来的卖菜人就争抢起摊位,吵吵嚷嚷的,他们说话像在吵架骂人。等太阳站得老高,街上吸饱了光线,卖猪肉的人、摆地摊卖袜子的人、炒瓜子的人、卖豆芽的人都在说话。他们一说话,就能挣钱。
3.关于鞋子的一切
每个人都要穿鞋子,就像下雨天,每个人都要打伞一样。我喜欢看别人的鞋子,邻居们问我“想不想妈妈”时,我就低头看他们的鞋子。他们的鞋子很大,但不算特别大。爷爷有一双算特别大的鞋子,他只在下雪天去烟草局取烟的时候穿。他穿好鞋,问我:依儿,你要不要去呀?他站在雪中,两条粗腿像插在并肩的小船里。
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的时候,下雨、下雪天里,我总穿着高木屐,在院子里“噔噔”地跑。水池变矮了,鸡圈也变矮了,栽了一颗银杏树的小花坛只有我小腿肚高。满院子里都是我的身影,妈妈说,你把四季鹅吓死了。吓死就吓死。我说。吓死就不下蛋了。她说。到了夏天下起暴雨的时候,奶奶就会想起,我还有一双红靴子,藏在床底下,满身的灰尘。我打着我的小红伞,站在水洼里,泥水流过靴子两侧。我抬起脚趾,想拨起水花,可靴子“吱咕吱”地响。靴子有点挤脚了。
毛毛家里有一双破鞋,我没见过。毛毛的妈妈跟一个县里来的男人跑了。人家说,她的妈妈就是破鞋。毛毛不喜欢破鞋,也不喜欢穿鞋子,他只在上学的时候穿,一到家门口就把鞋子脱了。雨天,他也不穿鞋子。
4.你要去哪里呀?
奶奶正在烙甜饼,热气腾腾的。我端起煤气灶旁的小木凳子,走到街边坐下。临近黄昏了。街道像用黄粉笔涂抹过。收起货摊的生意人,围聚在街中央打麻将;熏肉店门口的大铁锅蒸腾着水汽滚烫的水汽;卖肉的摊子上,残剩三块猪骨头,阳光照上去是发光的。黑狗准时地蹲在摊子下,吊着长舌头,它的尾巴,像一把扫帚来回蹭地。王老三搓搓油手,点着一根烟,日娘捣老子地骂狗。骂狗的每个器官和它客死他乡的老祖宗。
想吃肉又不是狗的错,狗只是蹲在地上想,自己又没吃。人真是不可思议?但是不可思议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歪着头,嗅到衣服领口温暖的味道,这是什么味道?阳光的味道,街上的味道,洗衣粉的味道……
……天犯困的时候,光线就被吸走了,爸爸开着碾米机,“嘟嘟”地回来。一整天,他走进十几个村子,给人家碾米、碾面、碾玉米。在碾米机上,他叫我的名字,“依儿。”我不回答他,只是大声重复他的话,“依儿,依儿没在,依儿给大野狼吃掉了。”
他笑了,他是很喜欢笑的大人。他熄了大铁块机器,走到我面前,从身后变出一只口哨,“你对着四季鹅吹它,他们会跟着你走的。”我站起来接过口哨,笑了……
我一笑就醒了。街道上还是方才的样子,只是空气中的光线像被谁拧干了。我站起来走向街口。爸爸要回来了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顾一切地跑向街口,黑狗大叫,它对我说了一句话,我顾不得去听。我跑到街口时,路边只停着两辆现炸臭豆腐干的三轮车。路上驶过有楼房高的大汽车,匆匆地,没有丝毫停下休息的意思。奶奶追上我,捏住我的手腕。
你要去哪里呀?奶奶说,我回过神来,看着她。
没有,没有去哪儿。我说。
5.妮妮、吱吱和花花
在学校,我有很多的朋友。回来后,我就没有朋友了。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住在第三条街上,我猜她们,一放学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从没到过的世界。我坐在最后一排,很少和我的朋友们说话。她们在操场上看一群小黑蚁的时候,我就在教室里看她们。她们不知道有人在偷看她们,就像,蚂蚁不知道有人在偷看它们一样。我是个坏女孩,偷看可不是好的习惯。
不用去学校时,我呆在床上一整天,不是睡觉,而是玩弄我的玩具。我没有太多的玩具。爷爷的杂货店里也卖玩具,可我从没有碰过。我在店里拿两块水果糖,爷爷都会说,拿多了,一块还不够呀?我缩回手,一块也没有拿。
我每天都要数数纸箱里的玩具:橡皮泥、彩纸、泡泡糖里的贴花、软球。我给它们分别起了名字,橡皮泥是妮妮,彩纸是吱吱,贴花是花花,软球是个捣蛋鬼,在我床上滚来滚去,我花半天工夫去找他,最后,他躲在床底下,我不给他起名字。我只叫他,软球。我在床上呆的时间长了,邻居们和奶奶都认为我是个内向、文静的女孩,只有楼上的房东,她怀疑我生了罕见的沉默病。
他们并不知道,我在跟妮妮、吱吱和花花说话,说我的一切,他们很认真地听着,他们是最懂我的。
6.面粉厂里的鸟窝
它是什么时候来的呢?是在别人醒着的时候,还是在别人的梦里。只有春天的时候,它才是存在的。狗尾草抽穗子的时候,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在瓦檐底下,拖着草尾巴。它是怎么来的呢?奶奶说,是鸟衔草搭的窝。可我从没见过嘴里衔草的鸟,兴许,它们是在别人做梦的时候,才开始造房子的。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鸟叫声,直到某一天,大火烧坏了面粉厂。
大火爬上了墙壁的星期六晚上,火光把夜晚照亮,像是黄昏。大群、大群的人从地底钻出来,团团围住面粉厂的大门。火是从门口的狗尾草开始烧起的,水车没有来、穿制服的人也没有来,火苗脱光衣服跳着舞,温暖了周围的人群。厂里的工人已经下班了,没有人大喊、没有人救火。眼前像在放着黑白的无声电影。吴婶说,这家老板向来抠门,出手用钱就像他的秃顶一样,一毛不拔。碾一袋米还要收四五元钱,比老李家的贵了整整一块钱,要不是老李家比较远,谁懒得来这儿,烧了他的厂子,也活该!
火还在疯长,越长越高,像个巨人。她的手快摸到瓦砖时,“咻”地,一只麻雀弹出来,抛向夜空。鸟,快看!鸟。梅梅指着天空说。梅梅是建叔叔的闺女。火光舔着鸟窝里掉出的干草,憋足劲向上伸手。鸟,快看!鸟。梅梅又叫。麻雀回来了,停在鸟窝前,扑扇着翅膀,它停留了五秒钟,猛地倾身,撞在瓦檐上,火势更大,火苗伸出爪牙,它退后半米,俯冲,沉闷的“咣哐”声,瓦砖纹丝未动,它翅膀颤抖,无法平衡身体,两撮绒毛掉下来,融进火里。它转身飞起来,消失在夜幕里。鸟又飞走了。梅梅说。人群注视着浓烟缭绕的天空。
……麻雀死了。
沉闷的“哐”声,麻雀用身体撞上了瓦檐,它坠进火里,像一块石子,硬邦邦地掉进火里。火苗爬上瓦檐,鸟窝里传出几声雏鸟的叫声,“唧唧,……”微弱得,仿佛没有鸟在叫。
大火继续疯长,电影结束了。
7.雾,像床单
雾像毛茸茸的加菲猫,垫着软脚掌,猫缩在第三条街上。人走在雾里,融化了,成了雾的一部分。房子、街灯、电线杆、团糟糟的电线、小贩也是雾的一部分,他们躲在雾里,像裹着一层层棉布床单。
小贩吆喝卖青菜的时候,雾钻进人的嘴里;睡意正浓,被赶去上学的男孩,眨巴着眼睛走到街上,雾跑进了他的瞳孔里,他的瞳孔是棕色的;爷爷从徐老头那边提了十斤鲫鱼回来,他放下鱼,站在门口,脱下大衣,这时,雾藏在他的衣袖子里。我藏进雾里,和身边的一切躲猫猫,他们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们,(这时,雾睡在我的鼻孔里)他们不知道我在哭、我在笑、我在疯跑。我披着数千层床单在疯跑。王瘸子指着雾说,这是谁家的姑娘?我嘴里衔着雾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消失了,就像我从未出现过。
雾弄湿人的嘴、人的眼睛、人的鼻孔、人的衣服,也弄湿了人的梦。梦里是湿的,梦里梦外都是湿漉漉的。我猜不到别人的梦,毛毛的梦、王瘸子的梦、流浪狗的梦。我走不进别人的梦里,而别人总在我梦中出现。昨晚,妈妈走进了我的梦,她抱住我,哭。
为什么梦里总下着大雨,梦外却生长着浓稠的雾呢?
8.狗,你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流浪到这里的,她就在那里,身上长着结成块的脏毛。我来到第三条街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有时,她蹲在王老三的肉摊前;有时,坐在路旁喝流向下水道的洗衣水;有时,躺在路中央晒着太阳打滚,像一头小驴。她是一只喜欢喝洗衣水和打滚的狗。
她是这条街晚上的主人。家家户户关门的时候,街灯闭上了眼睛,街道上只剩下她一条狗。空旷的街上只有她在说话,她站在各家门口说话,她跟阴沟里的老鼠、蚊子、蟑螂、苍蝇说话。没有人愿意收养她,她是不是得了抑郁症,她是条无可救药的狗。人们把她遗忘了,她也把人们遗忘。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流浪、觅食。
有几天,我见不到她。她可能只是暂时离开,去了别的地方流浪或者去找别的什么朋友。半个月过去了,我猜想,她最终还是走了。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是错的。一天下午,毛毛和街上的两个男孩举着木棍和石子,跑去面粉厂,我跟在后面。我又看到了她,她变得更瘦更小,但她已经当妈妈了,她肚子下面跟跑着四只快睁眼的小狗,它们舔着妈妈一排干瘪的乳房。她是因为没有奶水才出来的。两个男孩疯跑上前,踢她的肚子,提棍打她的头,她只是哼哼,没有叫,她习惯人家打她了。我跑过去拦他们,毛毛推开我,他讨厌这条狗,就像讨厌他的妈妈。狗躲到墙边,他们不再打她了,转而去抓她身后的小狗。毛毛抓起两只狗仔,寻找附近的小河。她对着毛毛吼叫,毛毛往河边走,她跟在后面,两个男孩狠踢她的头,我拦住他们,我也想阻止毛毛。可他已走到了河边。毛毛,你要疯了?我对他喊。他真的疯了。他掐着狗仔的脖子,大骂一声扔进河里。狗仔没来得及叫,水就把他们裹了起来。水面上留下渐渐缩小的暗影。两个圈圈荡漾着,慢慢放大,触碰到河岸,又弹了回去。毛毛那天,穿了一双干净的帆布鞋,是他后妈给他买的新鞋。
一星期过去了,再见到那只流浪狗时,她埋头在垃圾堆里找食物,她盯上一块脏布,疯狂地撕咬,她的脚趾“簌簌”地刨着地,很快,身后堆起一座小山。她没有找到吃的,她跑在街上乱叫,她又在跟每户门面房说话,有人骂她,她不再叫了,消失在缓慢醒来的暮色里。以后,我再没有见到她。
兴许,她只是短暂离开;
兴许,她去找别的什么朋友;
兴许,她死了。
9.徐老头、捕鱼船和乌龟(一)
逢集了,天还困着,赶集的人早早来到街上,坐在早开的商店门口。奶奶把出好的豆芽,倒进大木桶里,她抱着大木桶,身体扭一圈,桶往前挪半圈,我躲在柜台后面看着她,她弯曲的身体,像一只煮熟的龙虾。
奶奶的腰,差点折了。我大声说。
老奶奶的腰要是折了,就没人给依儿做饭吃了。奶奶张着没装假牙的嘴,说,你老爹起来没?她的嘴像一口深井。没。我说。
这短命和尚,鱼还没去拿,街上来了那么些人,他还能睡。奶奶扶住腰对着屋里骂。什么鱼,我去拿。我说。奶奶同意了。
跑过街角,路上空荡起来,天没有亮,天上几粒放光的豆子,嵌在混沌的沼泽里。只有卖油条的小吃铺里亮着灯,店门口现炸油条的大锅翻腾着热气,火从锅两边冒出来和我招手。转过两个街口,风身上粘着水的腥味,她看到了码头。码头上搭起高大的帆布帐篷,灯光像千万条小飞虫,从帐篷里跑出来,蜇人的眼睛。一群人围在里面,只能看到几个轮廓。瞳孔适应了光线,我看到,过磅的地方站着的徐老头。他手里攥着一尾鲫鱼。我挤开人群,闯到他面前。
徐老头。我说。
哪家的姑娘,一点不晓得礼貌。张口叫我徐老头。徐老头放下鲫鱼和秤砣,对着人群说,我老头,是你小丫头片子叫的?我捏住手指,站在原地,呆看着浅滩里摇摆的捕鱼船。老头笑起来,别人也跟着笑。
你看,我把小闺女弄得不好意思喽。老头说。别人笑得更厉害。老头手里的鲫鱼,一挺身子,摔在地上,老头踩住鱼头,鱼尾啪啪地拍地。你是哪家姑娘,跑来这里作甚?徐老头问。
我是来买鱼的,没带钱,先空着。我按照奶奶嘱咐的话说。别人又笑。
买鱼,不掏钱,小心我把你卖了。老头说。卖就卖,我不怕。我说。
老孙爹家的孙女吧?人群里有人说。徐老头拔去下巴上的两根白胡子,还真是的,我还真没认出来。你看,这记性。他在案板上抓起五条鱼,扔进黑塑料袋里。过了称。拿着,提好。他对我说。我接过一袋鱼,沉沉的。鱼还在袋子里扫尾巴。我两手提着袋子,迈着八字步,往外走。
闺女,有事没事,常来溜溜呀。让老头我多看看你。徐老头说。
谁是你闺女?我才不是。我想。我提着袋子,走一步,停两步。天,被我走亮了。街上,支起卖衣服、豆角、花生糖、熟肉、凉席、豆油、炮竹烟花和茶叶蛋的摊子。街中央让不出一条路来。
爷爷坐在柜台旁,点着小钱箱里的钱,一角一角、一元一元。他把纸币卷折的边角,一一抹平,举起来对着光,认真检查,确认没有卷角后,手指在嘴唇上狠狠抹一下,舒缓地揭开一张张纸币。他沉浸在自己优雅的动作里。他翻着钱,看了又看,他想对那些钱币说出,和他年龄一样衰老的心事。
翻腾一下午,钱数了十八遍,你还要数呀?奶奶在面盆里和面说,你要把它吃到肚子里,才算个事,是不是?爷爷手指捻着纸票说,你懂什么?
我跪着长板凳,趴在柜台上写完作业。我的脑袋里存不下太多秘密,我又想到卖鱼的徐老头。这是我第三次想到他。
他是个奇怪的徐老头。晚饭前,我捏着花花,我对花花说。
10.徐老头、捕鱼船和乌龟(二)
吃饭的时候,爷爷总是要说很多话。白天,他只做三件事:卖货、听淮南小戏,还有低头数钱。他把一天要说的话都存起来,放到晚饭时去说。
生意不好做了,今天毛利润不到三十来块钱,还不够几顿肉钱,现在肉价又长了,我们老年人吃不吃肉,也无所谓。老年人什么没吃过。爷爷夹了大块肥肉放在嘴里说,以后少买点肉。
你老年人不吃,小孩不吃?一天到晚,竟说点丧气话。奶奶说。
我哪会儿说,不给小孩买的。只是现在肉价都翻番了。爷爷又夹了一块肉说。
你想把挣得钱,压在你棺材底下呀?老短寿的,是不是要得老年痴呆喽?奶奶说完,一手遮住半边脸,偷偷对我笑,小声说,你老爹他糊涂了,要变成老痴子了。我也跟着笑,使劲扒碗里的米饭。
哎呦!奶奶想起什么事狠拍大腿嚷道。
怎的?爷爷放下筷子。
早上,在徐老头那里拿的鱼,钱还没给人家,作孽了呀,他老爹,你把钱送过去。奶奶一条一条地吩咐着。
我去,让我去。我抹干净脸上的米粒,举高手说,我能摸着那儿。
街上的灯,像眼睛,一个接一个地睁开了。我口袋里装着奶奶给的钱,走到透黄的街灯下。我的影子,躺在地上,拉得很长,走一会又变短了。影子是弹簧做的吗?我想。
码头旁的帐篷里亮着和早晨相同的灯光,徐老头站在帐篷里点着手里湿乎乎的钞票,他的头发是枯黄的,像稻草胡乱堆在上面。我走进帐篷,躲在他巨大的影子里。徐老头侧身发现了我,灯光无遮无拦地落到我的脸上。
怎的?徐老头说,嘿!这不是早上那个丫头吗?
我来还钱的。我说。
走,走!到船上说。徐老头走近我。
把钱给你,我就要走了。奶奶还在等我回去,我不回去,她就不会关店门。我掏出焐热的钱。
进来玩玩吧,又没生人?徐老头挠挠腮帮说。
没有别人吗?我问。
没有。
没有老奶奶?也没有小孩?我问。
没有,没有。徐老头说。我揣起钱,走在前面。徐老头关了帐篷里的灯泡,拿起磅秤顶上的手电筒,照着我脚下的路。
你是住在船上?为什么不住在房子里?我问。
是呀,我只住在船上。徐老头说。河边的芦苇荡里吵闹着小野鸭的嘀咕声。我走上甲板,摇摇晃晃地登上船舷,徐老头跟着我,拉开驾驶舱里的电灯。他的驾驶室很小,很矮,像个文具盒。掉漆的木床、茶几、矮木桌、红木箱子往跟前挤,两个塑料小折凳紧靠着我的小腿肚。床上卷着一捆报纸当枕头,床头挂着毛主席的画像,他瞧着我微笑。徐老人弓着腰走进来,他要想在驾驶舱里站着,就得弯着腰。他的脸快贴到了屋顶上。
你这儿连电视都没有呀?我说。
枕头下面有台收音机,还能收到外国台。
外国台?什么样的台就是外国台了?
听不懂的,跟鸟叫一样,喳喳喳的,就是外国台。
你这个老头。我说。我摊开手里的钱,给他。他把钱放在茶几上。
这里以前也没有老奶奶和小孩吗?我张望着毛爷爷的眼睛问。
以前呀,有的。后来就没有了。徐老头说。他挪过矮桌子,胳膊靠在上面。
他们都去屋子里住了?我就说嘛!人家都是住在屋子里的。你真是稀奇古怪的老头,偏要住在船上。我教训他。
在船上待了大半辈子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能自己撒渔网逮鱼了。你信吗?我捕到过十五斤重的大鲇鱼。
我才不信,你老头还骗人。你有我那么大时,不要去上学呀?上学了,哪有时间去玩,作业又那么多。你还骗我。徐老头想不出说什么,拿出一包罗曼蒂克牌香烟,抽出一根衔在嘴里说,你这小怪物,嘴叼得很,跟你妈妈一个模样。我们小时候,哪里有学上哩?
你知道我妈妈?你也见过她吗?我问。
你妈妈有你这么大时,我就在船上了,那会,大概还往无锡那边运石子。货船停工靠岸时,你妈妈就会跑到空船上来玩。我记得,和她在一起的几个小孩当中,她岁数最小。每次,她们来了,你老太太就分她们几块饼吃。你老太太,她特别……
徐老头停住了,猛吸了口烟,把烟咽进胸腔里。他捂住嘴咳嗽。等他抬起干瘦的脸,船舱外,响起一串“啪啦、啪啦”的激水声。
是鸭子吧。我说。
小野鸭子。春天的时候,我还偷过它们的蛋,煮着吃。徐老头说,差点忘了,给你个东西,你要不要?
给我什么啊?你还吃过小鸭子?我才不要呢。
看一下,你还没看是什么。
我不拿陌生人的东西。
我又不是陌生人,你看,我像陌生人吗?你看我的脸,是不是很眼熟?我早上还给你称过鱼,再说了,我还认识你妈妈。我还能骗你?
这样呀?那我考虑考虑。我做作地挠挠后脑勺。徐老头站起身,歪着脖子,倚在床边掀开红木箱子,拿出一串白色的项链。你看,他晃着手里的项链“叮当”响。
上面串的都是什么啊?我问。
骨头。徐老头把项链摊在桌子上。
骨头?什么骨头?我摆弄着难看的骨头,骨头上都留有两个大窟窿。
是头骨。
头骨?什么头骨啊?
都是黄鳝的头骨,中间最大的两颗是乌龟的。
乌龟?你还捕到过乌龟?
11.徐老头、捕鱼船和乌龟(三)
我刚攒够钱买渔船的那年……大概,像是春天,我记不清了,反正是买了渔船不多久,我记得是天快晚了,我站在船边撒网,渔网滑进水里,闪闪发光。我抬头,天像被谁点了一把火,云彩都滚滚地烧着。等渔网沉入水底看不见了,我牵着绳子,站在船舷上撒了泡尿。
我扬起脖子,捂住嘴偷笑,徐老头并不觉得难为情,接着说。
我把网提上船,倒出里面的鱼虾,鱼不是很多,鱼中间夹着绿色的石头块,我把它踢到一边,一会,石头块竟慢慢爬起来,我才明白,那是只乌龟,壳上长绿毛的乌龟。嘿嘿,乌龟真是蹊跷的东西。这还不算什么,等我收拾好鱼和乌龟,坐在船边抽旱烟,旱烟,你晓得?我低头又看见一只乌龟,还挺神的,和刚才的一模一样,就是个头小点儿,背壳上也长绿毛。它扒着船,蹬脚往船上爬,爬累了,在水里转一圈,又游回来,再往船板上爬。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伸手去抓它,它也没有游走,我把它拾上岸,是只母龟。先前的那只,是龟公公。
他们是一对呀?我说。
乌龟真是蹊跷的东西。徐老头说。
你把他们都杀了吗?
嗯,中午没卖出去,晚上就杀了放了血。
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放了?我问。徐老头回答不上来,良久,说,我是个捕鱼的,怎么能把捕到的东西放掉呢?我没怎么听明白,但忽然意识到一件危险的事情,奶奶还在家里等我。
我要走了。我站起,径直走出去,登上甲板。
等会,找你钱。我送你回去,这小丫头,说走就走。徐老头提起手电筒,跟上我,他掏出裤兜里的几张零碎钱,塞在她手心里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回去,我能找回去。我走了,再见,再见。我从甲板上往下跑,“噔噔”声惊起芦苇里的野鸭,河面上,响起一连串“嘎嘎”的说话声。我停下来,对着河面喊:鸭子,鸭子,死鸭子,你们叫什么的?谁教你们这么叫的?不许叫。河面上宁静了,我走下甲板。徐老头站在船上喊,小心点啊,干孙女。回去,跟你奶奶说,现在鱼一块三一斤了,我找了她七块。
谁是你干孙女呀。我才不是呢?我说。
12.当雨落下来
雨落下来,就像行人走累了,要停下休息一样。雨也是停下休息,才走到地面上,他休息好了,还要走向地底下,地底下也有它的路。雨,停在每个不好的日子里,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他偷看了别人的世界,也偷看了别人的梦。
雨,有雨自己的故事。你不知道,一场雨是怎么下起来的,当你看到下雨或者听到有人说:下雨了,雨早已下了起来,在河边、在街上,在任何一个可以想到的地方。你无法见证一场雨的开始和结束,也许,我们只是在过程中等待着。
雨洪水猛兽般落下来,屋里仿佛都能闻见雨的腥味,像鱼。窗玻璃上、柜台上、镜子上,生出密密麻麻的雾点点,我在上面画出星星、小鸡、老鼠和流浪狗。奶奶说,我画的狗,像驴。奶奶说,只有驴才打滚。
梅雨季来的时候,雨像老疯子,在电线杆上、白墙上、三轮车斗篷上、小摊上,抓呀、挠的。整天都在下雨,就算在屋子里,也感觉雨在头发上“啪啪”落着。但是人有人的对策,他们在街边支起硕大的油布伞,从楼顶看下去,地上开出一朵朵黄蘑菇。我爬到小床底下翻腾出装旧书的纸箱子,上面爬出数十个霉斑,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爬到我床底下的。
很少的一些时候,晚上、清晨或是小贩收拾完摊子的黄昏,有一点点的冷雨,飘落下来,雨滴很小,很轻、很慢。他们落在其他雨落过的地方,但很少有人在意他们了。
13.大商场里的史努比
她一直待在橱窗里,等待着别人把她带走。每次跟奶奶去县城进货,我都能看到她。在巨大的县城里,只有她和奶奶是我熟悉的。她张望着城市里的大建筑和高速公路,同时也张望着我。我是她等待的那个人吗?等待的、带她走的那个人?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我可以拥有她,她不会属于我。世界上,没有什么会属于我。我的爸爸、妈妈都不属于我。
奶奶又要去县里了。周五晚上,我写完周六、周日的全部作业。早上,我早早爬起来,坐在柜台边,眼睛盯着奶奶。她起床、做饭、收拾店铺、洗了一大盆衣服。天大亮了,她还没有说起去县城的事。吃早饭时,爷爷也没有提去县里的事。我不敢问奶奶,只是说,奶奶,我今天干嘛呀?没事做。
没事情做,把你小被子抱出来,晒晒。奶奶说。
还有呢?
没有了。她说,我很失望,忍不住问,那你干什么去?
上午,我和吴婶去县里,晚上回来。她就了口咸菜说。
你要去县里呀。我假装着说,那我呢?
你待在家,和你老爹待在家。她笑着说,我下午就回来了。我不看她,挑拨着碗里的米粥,眼睛湿乎乎的。
没吃完饭,门外就响起吴婶的大嗓门,还没吃过呢?都多会儿了!我埋头咽粥,奶奶忙一擦嘴,跟爷爷要了三百块钱,就高声跟吴婶说,你看!这小雏,昨晚做一晚上作业,早上就想跟我去县里。我说,你就搁在家里玩,我和她吴婶去县里,这下,奶奶一拍大腿,坏了,把大小姐弄得不高兴喽!你看。我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看她。
不去,不去。我哪儿都不想去。我说。奶奶拿湿毛巾给我擦脸。不要你擦,我不要你擦。我推开她的手。来,来,擦干净,谁说我家依儿淌眼泪的?
奶奶是个骗子,就是大骗子。我说着,心里偷偷地笑了。又可以去县里,又能看到我的史努比啦。坐在202公交车上,我多希望长出阿童木的火箭腿,飞到史努比那里。可是史努比不见了。橱窗里换上了泰迪熊。我的史努比不见了。我呆站在橱窗前。一个女孩拉着爸爸妈妈的手买走了史努比,我并不感到难过,她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善良的女孩,只有她才有资格把史努比带走。她是史努比要等的人。
我知道,史努比等待的人,不会是我,我只是能够陪伴她的人。
回来以后,我病了。
14.妈妈,我会死吗?
……呼喊声……难闻的酒精味……强烈地颠簸……手背靠着额头,冰冰的……走路声……一团团说话声,很轻,像蚊子……被子捂住胸口,喘不过气……说话声……
妈妈,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全是黑的,我睁不开眼睛。我在哪儿?我该怎么办呀?我想说话,可我不会说话了,我忘了怎么说话。妈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只有死了的人和哑巴才不会说话,可我不是哑巴。
妈妈,你在哪儿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呢?爸爸站在你身后吗?我身边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我很想跟你们说,你听呀?你在听吗?你,别走呀,为什么又要走呢?你不想再看看依儿吗?我不漂亮吗?你不喜欢我吗?你又不要我了?你又走了,爸爸也走了。只有奶奶要我了,只有奶奶喜欢我。爷爷,他不喜欢我。我明天还要上课,不去上课,老师就会打人的。可我看不见也不能说话,怎么去上课呢?我不想挨打,我从没挨过打。
我睡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有多久,就是奶奶经常讲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里的“很久很久”。等我睡醒了,屋子里空荡荡的,脸上发烫。我躺在陌生的床上,床上的被子有股药味。这是哪儿呢?有人推门进来,她穿着白衣服,我知道她是医生。我说,医生阿姨,我是不是病了,我会不会死掉?她惊慌地看着我,走出去了。她一出门,就有人推门进来。我以为是妈妈,走近了却是奶奶。
奶奶背着我回去,奶奶说我生了每个人都会生的病。她说我身上鼓起很多红点点。我并不知道,奶奶说“只是出疹子”的意思,只感觉有红点点的地方特别痒痒。我整天装在衣服里,严严实实的,戴帽子、戴口罩、戴手套,不能让风吹着我。我以为,我跟风赛跑,这样她就追不上我,可我发现,无论我怎么跑,风一直围着我,从我前面撞到我脸上,爷爷说,不要跑,越跑风越大。原来,风永远存在着,一想起她的时候,她就出现了。有时,我听到天空“呼呼”的声音,睡觉的云被摇醒了。我知道,那是风在行走,“呼呼”是她的脚步声;有时,我看到一棵柳树的头发,随风摆动,一会儿,附近的一颗也开始摆动。是他们传播着风,还是风睡在他们身上,然后离开了?
徐老头来看我了。大清早,我蒙头裹着毛毯。奶奶和他在外面说话:闺女呢?在床上没起呢。不能叫她吹风、受了凉呀!是的,天天说她。脚步声靠近了,我胸口像钻进一只小青蛙,扑扑地跳。干孙女呀,我来看你了。他说。我躲在被单里说,我才不是你干孙女呢。他揭开毛毯,摸我额头,这小兽,烧退得差不多了。记住,不要吃辣的东西,痒的地方千万别抠,会留疤的,留疤了,丫头就不漂亮喽。我闭着眼睛点头。他站了一会,说,我要走了,船上还有事情要忙。我睁开眼说,你是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呀?明天、明天吧。
以后,我不能再去上学了。我并不感到高兴,因为上学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15.中秋节的月亮
秋分过后,露水一重,中秋就不远了。
——爷爷
围在门口的小桌子旁吃晚饭,奶奶把碗举到嘴边,喝着稀粥。我看到奶奶的碗里浮出一弯月亮,和米粒搅在一起。奶奶,月亮掉进你碗里了。我夺过奶奶的碗,月亮已经逃走了。
月亮呢?我问。
月亮蹲在天上哩,刚才是影子。奶奶指着天空开始自言自语,月亮都这么大了吗?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
奶奶自言自语的毛病是在我生病时养成的,她总会目光呆滞地凝视着一件东西,对自己说点什么,她嘴里嘟囔时,像噘着馒头。这种病很快传染了家里的人,深受其害的是爷爷,我身上的小水泡还没有消失,爷爷也开始了自言自语。但只是在想起青年时期做过的荒唐事时,他才会自言自语。我发现他把一句话自言自语了四遍之后,他开始注意节令的问题:“秋分过后,露水一重,中秋就不远了。”
中秋并没有来,她知道我们都在等她,所以她故意躲着我们。晚饭时,掉在奶奶碗里的月亮变大、变亮,她白净得快要流油。后来,我们都把中秋忘记了,她才又出现在爷爷翻开的日历里。
天微困,奶奶搬起桌子,踱进走廊。在桌子上摆好月饼和蜡烛。
老奶,你干嘛的呀?我问。
我给神仙拿点月饼。奶奶说。
奶奶,你都糊涂了,天上是没有神仙的,天上怎么会有神仙呢?
小孩子,不懂的。这是风俗。每年都要这样的。天上的神仙还等着呢。
神仙每年就等着吃这几块月饼,那不早饿死了。奶奶,什么时候吃饭?我早就饿了,你就别管神仙了,先管我吧。
今晚,没饭吃,光吃月饼。奶奶说。
没有米粥,没有菜呀!我坐在桌边问。
先让月饼晒晒月亮,月饼越晒越甜。
晒完了月亮,我把它们统统吃掉,我要吃一百个月饼,哦耶!什么时候才能晒完?我望着天空,月亮伏在天边,像一只幼兽,月亮周围没有星星和云彩,她独自一个人,我想伸手摸摸月亮的边缘,是凉飕飕的还是热乎乎的呢?
你坐着,先。我烧点开水。一会就着吃。奶奶说。我坐在门口,仰着脖子。月亮中央露出斑点,我眨眨眼看清斑点在一点点放大,有手指那般大时,斑点挪下去一点,接着大幅度地滑坡,漏进月晕里,白点“啪啦”滴落下来,掉在第三条街的尽头,在那里炸开漫天的碎银,银白色纷纷落到地面上,把街道、天空照得宛如白天一样。
吃饭了!奶奶说。我回过神来,眼前还是点着街灯的路面,月亮依旧高悬,像一片白面饼。
16.丑陋的“毛球”
我是在垃圾堆里见到“毛球”的,她说,她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我吓坏了。
后半夜了,我肚子闹得特别厉害,肚子时不时地响,它想要跟我说话,可我听不懂。我起身下床,拿起爷爷枕边的手电筒,抬下门闩,跑去街上的公共厕所。回来时,月亮沉下很多,它睁了一夜的眼,该睡觉了。我捂着肚子,手电筒照着路面。路中间蠕动着白色的东西,我以为是野猫,灯照过去,却看到一堆羽毛,羽毛脱落在地上,粘着泥巴,还沾了血迹。当我看清有一只巨大的翅膀在地上拖动时,我尖叫出来,往屋子里跑,我害怕她在后面追上我,把我吃掉。我跑进屋子,双手抱着灯,从门缝里看她,我沿着翅膀照过去,垃圾堆上伏卧着一位驼背的老奶奶,她没有衣服,满身的白羽毛。她低头呻吟,嘴巴埋在垃圾堆里,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两只巨大的翅膀阻碍了她的活动。她浑身在颤抖。我并不觉得害怕了,反而感到亲切,她不过是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兴许,她是从马戏团来的。马戏团里面就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人。老奶奶像是要饭的乞丐,她没有手,只有脚,我照向她的另一只翅膀,翅膀已经折断,只是勉强地拖拉在身子后面,羽毛快褪光了。
我鼓起一辈子的勇气推开门走近她。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羊臊气,她艰难地抬起头,我看清她的模样,我从未见过那样一副慈祥的脸,她眉毛稀疏、牙齿脱落光了,我问她从哪儿来。她抬头看月亮,哼哼着说自己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是“毛球”。她趴在垃圾堆上是不可能活到第二天早上的,要是那样的话,明天早上一起床,我就会听到有人在说,街上出现了个怪物,幸好怪物已经死了。而那个怪物又是和我有关的。我并不相信她是一位“毛球”,她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应该让她活到明天,至少到明天早上。就算是遇到小狗、小猫、小鸭子,甚至是一粒金龟子,我也会那样做的。
我扶起她硕大的翅膀,她靠着我的肩膀艰难地站起来,白羽毛抖落了一地,她嘴里哼哼着,流着口水。我回头环顾街道,街上黑漆漆的,像倒掉开水、盖上壶盖的茶壶。她迈开小小的步子,我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看到乱糟糟的羽毛下面胆怯地伸出粗糙的黑脚趾,她的脚掌有语文课本那么大,我讨厌她的脚趾。她一挪动身体,身上的羽毛就会摩擦出“哧哧”的响声。
我带她来到面粉厂门口,月光下,火烧过的面粉厂灰土土的,宛如蹭了一脸的炭渣。铁门瘫倒在门边,我搀扶着“毛球”走进去,找到一间隐蔽的破厂房,厂房锁着门,只有窗户洞开着,木窗烧剩的灰烬铺就在窗沿上。我跑进杂草丛中,搬来几块石头,垒高,我站在石头上,爬上窗栏,我扯着“毛球”的翅膀往上拉,“毛球”的一只大脚跨高跷在窗台上,我看清她的大脚趾上长了两个枝指。她慢腾腾地一点点移动身体,浑身的羽毛“哗哗”响,像一阵大雨声。“毛球”的整个身体骑在窗户上无法动弹,我跳下窗搂紧她,我感觉到蓬松的羽毛里干瘦的身体,羊臊气更浓了。我弯曲右腿保持平衡,我抱住她,往后退。“毛球”尖叫起来,尖叫声像公鸡打鸣,又像婴儿哭泣。我松开手,“毛球”的翅膀卡在窗户框里,我一定弄疼了她的伤口。我把她的翅膀一片一片放进窗户里面,再把她抱下窗子,她“呼呼”地喘着粗气。她在墙角坐下,我爬出窗户,拔了一怀的干草,我把干草统统扔进厂房,我倒腾了半个钟头,给“毛球”铺了一个小窝,“毛球”睡着了。“毛球”也睡觉吗?我摇醒她,把她赶到小窝里,她拖着翅膀倒在小窝里,痴痴地打着“呼噜”,睡着了。我在她的身上、翅膀上都盖了一层干草。
我疯跑回爷爷家,爷爷、奶奶还在睡梦中,我脱了鞋子,爬上床。我期待着明天的到来,明天、明天。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地期待过。
17.第二天
“毛球”终于熬过了那个晚上。清晨,我背着大书包提前十分钟出了家门,我兴奋又害怕地跑进面粉厂,“毛球”还活着,她的呼噜声清晰可闻。我爬进厂房,在她身边放了一个玉米馒头,玉米馒头是我在吃早饭时偷偷藏在书包里的。她把头埋进干草里,粗黑的脚趾时不时地挠地,她翅膀上的血凝聚了,密封住伤口。学校晨读课空旷的铃声响起,悠悠扬扬,像是从高空飘荡下来,滚落在各个角落。我该走了。
整个上午,我都沉浸在焦急的等待中。上课时,我心不在焉地看着黑板,黑板上的白虫子在语文老师身后爬来爬去,可就是爬不进我的脑袋里。我没有跟任何人说出我的心思,那是我的大秘密。放学排队回家的时候,我急躁地想要离开。我下了狠心违反一次校规,我钻进人多处,躲过班主任的眼睛、躲过校长的眼睛,径直跑到马路对面,冲向面粉厂。
可是,“毛球”不见了!我找遍厂房里报废的破旧机器,只见到三处血迹和五根白羽毛。早上我留下的玉米馒头只剩下几粒渣子了。我呼喊着“毛球”,厂房里只有回音在回答我。
“毛球”飞走了吗?她早上还在的?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呢?难道是有人发现她了?我沉浸在与自己的对话当中。我走到窗户旁,看着天空的云彩,兴许“毛球”就是躲藏在那一片云彩的后面,她躲在云彩里看着我,睡在云彩上是什么感觉呢?像躺在棉被里面吗?
窗台下面发出“喔喔”的叫声,我伸长脖子往厂房外看,“毛球”正用两只翅膀夹着干草,踱着大脚掌挪向窗户。她是爬出去寻找干草的。她艰难地爬进厂房,放下大把干草,“呼呼”地喘粗气,她的羽毛上淌出汗水。她坐在小窝里,张开那只没受伤的翅膀给自己扇风,“啊啊啊”地吵嚷着天太热了,没有月亮上的凉快。
月亮是凉飕飕的吗?我问。她点着头,用大翅膀在我脸上比划月亮上“嗖嗖”的大风。
那月亮是什么味道的?甜的、咸的、菠萝味的还是草莓味的?我问。她摆摆那只受伤的翅膀。她听不懂我说的味道。
那你有名字吗?我问。她继续摇摇翅膀。我想多问她一些问题,可她翻身躺在小窝里睡着了。以后的几天,我发现,“毛球”晚上和白天都要睡觉。只有上午的时候,她才是醒着的,醒着的时候,她也只是在厂房里随便走走,走上一会儿,又回去睡觉,她特别容易累,走一点点的路就想睡觉。她像几百年没有睡过觉一样。她是一个爱睡懒觉的“毛球”。
每天,我都要去看望“毛球”。有时是中午上学的时候,有时是深夜。我经常给她带馒头、包子、油条、春卷、剩米饭,她吃的东西并不多,所以每次吃饭时多拿一点吃的,奶奶也不会发现。“毛球”吃完东西,跟我说两句话就嚷嚷着要睡觉,没等我回答她,她就闭上眼睛,睡着了,我怎么也摇不醒她。
18.月亮的味道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惟一的朋友。
我给她讲我的妮妮、吱吱和花花,还有爷爷、史努比,徐老头。我想把我的一切都讲给她听。可是,我讲得最多的还是我的爸爸、妈妈。讲他们怎么疼我,怎么喜欢我,可是后来,又怎么离开了我。我跟她说出了深埋内心的小小心思:他们总说,出去打工是为了我,为什么当时说是为了我,现在又不要我了呢?我特别想他们,他们是不是把我给忘了,他们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我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毛球”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她听懂了我的意思,她是懂我的,现在,只有她是懂我的。她张开大翅膀,爱抚着我的脊背,我哭得更厉害了,不住地揉眼。她轻轻搂住我,我听到她呜咽的声音,她的翅膀颤抖着。我依偎着她的羽毛,像依偎在毛茸茸的史努比身上。我的头埋在她的绒毛里,好温暖。
以后,我一想哭,我就把头埋进她的绒毛里。她的羽毛像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收藏着我所有的眼泪。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好长时间。我并不清楚好长到底是多长时间。见到“毛球”的时候,我只穿着一件长袖衬衫,现在我带上手套、身上穿起厚厚的棉袄,雪也带到了第三条街上。雪像掰碎的细泡沫,从高空降落下来,播种在楼顶上、电线上、街灯上、树枝上,还有人的脸上。雪捧在手心里,近看上去,仿佛一张张圆圆的笑脸。起初,雪是飞翔的,他们高傲地存活在空中,像夏天里的蒲公英种子,在空气里“忽忽”地奔跑着,可他们一落地就要立刻融化了。他们死了,只剩下冰水点点。他们的鲜血润湿了街道、街灯和房檐。一夜过后,他们结伴起更多的同伴,欣喜地飘落在地面上,他们可以在地面上安家落户了。他们是在别人睡着的时候,把家搬到第三条街上来的。太阳醒来以后,他们的脸,闪闪放光,耀眼得像一张张大镜子。
早上一睡醒,我便担心“毛球”会不会冻死。街道上,清洁工在扫雪,爷爷双手操在袖口里,站在店门口哈气连天,奶奶趁着爷爷不在意,递给我一盒巧克力饼干,我说,我吃饱了,不想要饼干。奶奶对我眨眨眼说,莫砍空了,留着上课吃。我嘻嘻哈哈地背上书包,跑去厂房找“毛球”。“毛球”的窝里还是那些干草,她把我带给她的碎布、烂衣服、厚纸统统剔除在小窝外面,她蜷缩起两对大翅膀,把整个身体罩住,像个大圆桶。我拨开她的翅膀,看到里面熟睡的脸,她还在打呼噜呢,我对着她的眼睛吹了一口冷气,她醒了。我递给她巧克力饼干。
奶奶给我的,巧克力夹心饼干,特别好吃,我留给你。我说。
她打开翅膀,让我走进去。我蹲在她的翅膀里,暖烘烘的,像一圈发热的电褥子。好暖和,跟躲在被窝里一样暖和。“毛球”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撕开巧克力饼干递给她。她伸长嘴巴,衔了一块。她“啪啪啪”地嚼起来,声音响亮,仿佛她嚼碎的不是饼干而是冰块。她惊异地看着我,冷孤丁地“啊、啊、啊!”叫出来。她举高翅膀指着嘴里的饼干、又指指天上。她咽下口水,翅膀指着房顶,说饼干的味道跟月亮上的味道很像。月亮上就是这个味道。
是饼干的味道,还是巧克力的味道?我问。她用翅膀指着饼干黑黑的夹心,“嗯、嗯。”地哼哼道。
是巧克力的味道?月亮是巧克力的味道。我说。放学后,我告诉奶奶月亮的味道,她不信。她说,月亮要是有味道,那也应该是面粉的味道。因为月亮和面粉一样白。
19.爸爸回来了吗?
我一直惦记着奶奶的汤圆。过马路时,我还惦记着,差点撞到一辆去菜场批发白菜的三轮车。中午时,奶奶说晚上吃汤圆、包芝麻的汤圆。我不挑食,什么都爱吃,可是更爱吃汤圆。
汤圆像一个个小圆娃娃。我想着,走进店里。我放下书包,准备写数学作业。奶奶和着面盆里的糯米粉,看了我一眼,我猜她一定会说,老奶,今晚做汤圆给我小乖吃,小乖喜不喜欢吃汤圆呢?我准备回答,喜欢。可奶奶却说,你爸爸回来了。我眼前像打开了一万只电灯泡,耳边吹起学校升国旗才用的大喇叭。
爸爸回来了吗?我害怕奶奶是骗我的。奶奶常拿这件事情来骗我,我不相信她。我假装被她骗到了,呀!爸爸真回来啦。奶奶放下手里的面盆,笑了。我就知道奶奶是骗我的。爸爸是不可能回来的。我知道,奶奶永远都是骗我的。她只会骗我,爸爸是不会回来的。他不要我了。我想到难过的地方,眼睛里就长出了泪水。
奶奶推推我说,你进去看看,看看呀,你的小床。我将信将疑地走到柜台后面,我的小床上躺着一位大人,我的床顿时显得又短又窄。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头发和脊梁,我碰一下他的头发,他醒过来,他抬起半截身体看着我。是爸爸。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放学的?他问。
刚回来。刚放学。我说。
嗯。他说完,下了床,没有亲我、也没有抱我,径直走到正数钱的爷爷身旁,跟他说起苏州胶合板厂的工资待遇。我不敢再跟他多说话。他是我的爸爸吗?我怀疑他,也怀疑我的眼睛。我在躲在柜台后面偷偷看着他。吃晚饭的时候,汤圆放在嘴里没有一点甜味,我想把脸埋在碗里,不去看任何人。
依儿怎么了?每回都吃好几碗饭的,今天怎么了?奶奶说。我在碗里看到爸爸的脸,还是以前开着碾米机“嘟嘟”地跑回来的那张脸。只是这张脸变得衰老和陌生了。他长得不像我的爸爸了。那他又是谁呢?他和爷爷、奶奶在说话。他一说话,我就偷偷看他。
晚上,爸爸和我拥挤着躺在我的小床上。他的肩膀特别结实,像木板。柜台里响起“唧唧吱吱”的声音,是老鼠在啃东西。老鼠牙疼了就会啃东西。爸爸搂住我的脖子,给我讲妈妈的事情。妈妈在小笼包店里包包子。等快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此时,我感觉爸爸很亲近,我从前的那个爸爸又回来了。我想跟他说很多的话。
爸爸,你有没有收到我寄给你的信,我按照爷爷给我的地址寄过去的。我问。
没收到,我们在苏州都是租房子住,经常搬家,没有固定的地方,哪里房租便宜了,我们就会搬到哪里。你爷爷给你的地址,估计还是去年住的,靠铁路的那个地方。爸爸说。
嗯。那邮递员叔叔找不到你们吗?我问。爸爸摇摇头。
我写了好长时间,才寄过去的。我说。
我去苏州后,我去原来住的地方找找,看有没有信。爸爸说。我不知道爸爸会不会像奶奶那样,会说一些小谎话,可是我相信爸爸说的话。他是不会骗我的。
实际上,我们去外地打工,让你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是真的没办法,我和你妈妈总觉得对不起你。你妈经常哭,但是没办法呀,你要懂事。我跟你妈商量,等你放寒假,我接你去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看看。周围全是卖好吃的、好玩的。爸爸说。
嗯。我说。
爸爸说话说到半夜,他说完嘴里所有的话。我对爸爸说,爸爸,你知道月亮是什么味道吗?
不知道,应该没有味道吧。爸爸说。
奶奶说,是面粉的味道,可是她错了,月亮是巧克力的味道,你相信吗?是“毛球”跟我说的,“毛球”,你见到过吗?我骄傲地问。
“毛球”?见过。动画片上常见。他说。
那你见过真的“毛球”吗?我问。他笑着晃头。
有的,有“毛球”,我见过真正的“毛球”。你相信吗?我说。他不相信我的话。
爸爸,要是见到“毛球”,你会伤害她吗?她是一位老奶奶。我说。爸爸又笑了,说,依儿,怎么会有“毛球”呢?
你先答应我好不好。我哀求他。我带着爸爸走出屋子,一口气走到了面粉厂。月光照耀下,面粉厂明朗、干净。是雪的缘故,雪把不好的东西都盖住了。
这是哪里?爸爸问。
“毛球”就在里面呢,她一个人住着。我说。我陶醉在自己欣喜当中,一会,爸爸就能看见“毛球”了,那就证明,我没有骗他。我打着手电筒,走到“毛球”睡觉的那个厂房,我趴在破窗户旁,探身看里面。
爸爸,听到没?我说。
听到什么?我们抓紧回去吧。爸爸说。
你听呀,听到打鼾声了吗?你要是听到打鼾声了,就证明“毛球”在里面。我说。她独特的鼾声震颤着四周的空气。
你想看看她吗?我用手电筒照着爸爸的脸,爸爸脸色铁青。
爸爸,你想看看她吗?我又问。他不说话,我转过手电筒照向里面,“毛球”蜷起一对大翅膀在睡觉。
你看,那个就是“毛球”。我说。爸爸沉默着。为什么爸爸不高兴呢?他不喜欢“毛球”吗?还是“毛球”把他吓到了?他是大人,“毛球”是老奶奶,老奶奶怎么会吓到大人呢?
我们回去吧。爸爸说。我丧气地往回走,爸爸不再跟我说话了,我跟他说,他也不理我。他讨厌我了。
躺在小床上,爸爸转过身,背对着我,我不敢跟他说话。
20.有传染病的新闻
新闻像传染病一样,顷刻间感染了第三条街上所有人的头脑。街上的人都疯掉了。先是爷爷、奶奶、再是吴婶、王瘸子、卖肉的王老三,最终波及到街上的所有人。他们关了店铺,把上街的村里人拒之门外,赶集的人也跟着他们去看新鲜了。快到中午时,高悬的太阳把街道映得亮晃晃的,雪热得出汗了,他们的汗水流到哪儿,就把哪儿弄湿。没有人来店里买东西、没有人给我做饭。街中央,只有两只流浪猫在打闹、说话。他们猜不透人的心思。人都去了面粉厂,去看望“毛球”奶奶了。
我只能从门缝里看外面的一切。早上,爸爸就把我锁在店里。不让我上学、不让我出门。都快中午了,还是没有人出现?我去灶台旁,翻开大小的塑料盆找吃的。大瓷碗里,只剩下昨晚的冷汤圆。我取过汤勺,舀起一粒汤圆放进嘴里,汤圆都结成冰块了,牙龈冻得生疼。我慌忙吐出来。我抱起大瓷碗,爬到小床上,掀开被子,把汤圆蒙在被子里。我想把汤圆焐热。可我用汤勺去搅它,它还是冰冰的,没有一点效果。我想到一个很危险的办法,我要打开煤气热一下汤圆。但是,门外的嘲嚷声阻止了我危险的想法。
街上终于有人了。我趴在门缝边,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涌在街上,快要把这条街挤出一个大窟窿。带头的人竟然是爸爸,他举着长木棍走在最前面。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可怜的“毛球”。她身上的羽毛沾满鲜血,两只大翅膀被麻绳紧紧捆绑着,她的嘴里缠着布条,连“哼哼”的声音都发不出。他们把“毛球”当成了怪物。
我尖叫道,没命地摇门,可是没有人听见。人群走过爷爷的商店,街道上又空旷了。我担心,“毛球”会不会死掉。
第二天,我终于又见到了“毛球”。她被关在乡医院的铁笼子里,从前,那个笼子是用来关严重的精神病人。“毛球”垂头坐在笼子的中间,笼子不远处站着两名警察,笼子旁边围了一圈人。
我挤进人群,低头走到铁笼旁边,拿出卷心馒头递进去。人们的目光集聚到我身上,几乎烧着了我的棉袄。
小心,她会咬你的!有人说。是小孩的声音。“毛球”抬头看看我,她满身的伤疤像一块块补丁缝进每一撮羽毛里。两只翅膀已经完全折断了,耷拉在身后显得多余。我喂给她食物,她遥晃着身体,羽毛“瑟瑟”作响,像下起一场冷雨。她看了我一眼,哀嚎了一声,她知道她要死了,她做好了死的准备。
她没有熬过那个中午。市政府派来的生物专家到来之前,她就死了。
21.我要走了,就像我从没有离开过
后来的几天,我不知道是两天还是三天,爷爷照常掀开日历说,日子都过浑了,这不快要到冬至了吗?冬至吃完饺子后的一天,我忘了是哪一天。我不知道离放寒假还有多远,我也不知道离爸爸来接我的那天有多远,我收拾好衣服、小玩意和课本。我收拾好了一切可以收拾的东西,我甚至带上了妮妮、吱吱和花花。我要离开这里,离开第三条街了。
夜色疲惫,有睡意的人都睡了,没有睡意的人都在等待入睡。我背起我的小书包推开门,凉意袭人,像在脸上涂了一层爽身粉。街灯熄灭了。我做好了最后的决定,我憋足一口气,走到第三条街的尽头。晚风一紧一急地吹着,像街道在“嘘嘘”地呼吸。我应该跟街上的房子、街道、野猫、电线杆上的风筝说一声再见吗?第三条街上的人们会想念我吗?爷爷、奶奶会到处找我吗?我站在街道的尽头,这条街从没有像今天晚上这般熟悉。可是,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我小心地走过两个街口,码头上吹来带腥味的冷风,阵阵地拍在人脸上,像一把把铅笔刀子。我双手冰冷。风“吼吼”地舔舐着渔船,渔船静静地歇在岸边。徐老头在驾驶室里憨憨地打着呼噜。捕鱼的渔网仰天躺在甲板上,我登上渔船,风势更大了,将要把我当作一张纸人吹下去,我弯腰,垫着脚尖走进船舱里。船舱里只有两团麻绳、一张帆布和一只大鱼篓。我坐在船舱里,头顶“咻咻”的大风,好似飞过数十架大飞机。我把帆布铺展开,盖在大鱼篓上,再把鱼篓罩在自己身上,这样,我便坐在一个不透风的小帐篷里,鱼篓上散发淡淡的鱼腥味、湖水的腥味。我喜欢这种味道。我取出书包里的小衣服盖在身上,我并不感到冷。我躺在船舱里,听着河水和船舷船舷“啪啦、啪啦”的拍掌声,仿佛从遥远的天上传来。
我轻轻地睡去。睡梦中,我知道,明天一觉醒来,迎接我的将会是高远的天空和碧绿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