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温柔的刀锋:瞿秋白励志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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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矛盾”的继续(1)

他梦也似地走下阴暗的扶梯,他哭了!

同事们看到红着眼睛的他走进办公室,都笑笑。

他听着墙头上的钟敲了八点,他想那猪也似的人,又要来了。

果然,那人来了,摇摇摆摆的踱进来,他似乎首先向燕樵看了一眼。“首先”看我!那眼光是多么难堪,好象是……——还是不要比方罢!管他呢!横竖我再拿你一个月的三十六元大洋,是中国大洋,还不是美金哩。最后的一次,最后的一次!

燕樵心上这样一想,觉得平安了许多;那买办昨天讲的话,又记起来了。哼!他想禁止我们的集会结社的自由……我还是写一封辞职信,去……到什么地方去呢,那里去找事做,找饭吃呢?——大概总有法子罢。

燕樵发了这样大的“雄心”之后,身上都觉松快,陡然间从奴隶变成人,从洋奴变成了高等华人,偷偷地伸了一个懒腰,随手拿起几件簿记和公事,开始他每天照例的工作。他身上觉得有些热,抬头看看窗子外边:狂风暴雨,象昨天那样的,虽然是没有了,可是,天色却是阴沉得更加可怕,想来街上一定还是冷得很呢,也许还在下雪珠——那对过的屋顶上,似乎是点点滴滴的雪珠在那里跳罢。可是,身上的确是觉得燥热。他只是想:为什么天天总是这样?于是他想起家里那个阴暗的扶梯,那间冷凄凄的屋子——朝西的统厢房,窗子缝里板壁缝里呼呼的风,尤其是那后板壁上面半段是空的,只用狭狭的木板搭成了斜方块的栅栏,那多么“寒酸”,多么阴惨惨的,难怪同样穿着这些衣服在家就只是觉着冷,烧着炉子亦是不中用的,热气还不是从那后板壁的上面半段空的地方跑到外面去,一直跑到弄堂里墙壁上画着的乌龟身上去,何况今年煤炭这样贵。天天一清早,——要八点钟以前到行里去哩,——在热被窝里真是懒洋洋的,不愿意起床,那房里的空气是多么冷呵。只有到了行里,在烧着热水汀的办公室里,才渐渐觉得四肢舒泰起来。不过因为身上穿着中国衣服,反而会觉得燠热。如果是穿西装,那么,进来就脱掉大衣,多么舒服。看那猪也似的买办,他倒会想法子,狐皮袍子里面,穿着绸夹衫,卸掉了皮袍,好不轻快。只有咱们穷小子倒霉:穿少了在家里中国屋子里面是太冷,穿多了跑到办公室洋房里来又太热。他这样一面想着,一面办着事,心上闷得厉害。看看已经是可以领薪水的时候了……

“账房告诉我,下个月薪水加两块洋钱了。”他的一个同事笑嘻嘻对他说。

燕樵心上想:奇怪,为什么对我没有说起呢,他不期而然地抬起眼来看了那买办一眼,——买办正在手不停挥的批着公事,那两只细眼睛紧凑着象没有缝似的,忽然也抬起头来四周围看了一看,仿佛他是已经听见了有人在低低的说话,他咳了一声嗽。燕樵马上把头低下,幸而眼光没有和买办大人的相接触!

照理,我也应当加薪了,为什么账房不通知我。要是家里的老婆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道她要怎样的失望;已经在好几个月之前,她就划算着这两块钱的用度哩。难道是因为我开了一次会。难道中国地方中国人,反而没有集会结社的自由,反而是外国老板来决定我们的命运了!岂有此理!

当天晚上,从升降机里面走出来,他的同事约他去吃小馆子,并且说,他是请一个在市党部办事的王先生吃饭。他心上正在气恼不过,就谢绝了,不去做“光荣的”陪客。可是,他想他的同事是比他“活动”多了,居然请王先生吃饭。乘电车回到家里,在弄口又看见那墙壁上画着的乌龟——“中国人就只会画乌龟!”他还只在楼梯上,就听见他老婆“欢迎”他的声音:“你回来了,《前锋月刊》你替我买了没有?今天不是领着薪水回来了吗?”

“什么也没有买!你还是拿两角钱去买一点炭来生炉子罢。”

“又没有买!生炉子!天天生炉子,这点钱怎么够用?成天的服侍,替你当婆妈了。一本新小说都没得看的,不要说电影了。做了人……高尚的娱乐总得有一些。你怎么呢?……”

“我?我没有什么,只有一点头晕……”燕樵说着,顺手把那三十六块薪水塞在他老婆手里。他的心里还在盘算着那封信——要写给行里的辞职信。

夜饭是马马糊糊吃过了,笔,纸,墨水瓶是放在他的面前。信呢,还没有开始写。“民族主义的自尊心”要他反抗,反抗,再反抗。但是,那天晚上信是始终没有写。

他老婆又在说着那件旗袍是太穿不出去了……

“明天再写,也不算晚。”

明天是很多的。“矛盾”没有解决以前,只有请这一位“明天”先生来暂时安慰一下。

孙总理的演讲集,是他常常读的。现在,是更加要读《民族主义》了。孙总理似乎是在教训他“处世之方”,真正中国国货的“处世之方”,中国民族固有的道德和民族性。是的,孙总理讲的故事也特别动人。香港有一个中国的苦力,靠着一根竹杠挑担过活的,他积聚了几个钱买了一张发财票,就放在竹杠的里面。这位苦力是发财心切,把那发财票上的号码读得滚熟。那天发财票开彩了,他去一看:头彩十万元的号码,正是他那一张发财票。这还了得!十万元!从此不要当苦力了。他拿起那根竹杠,就往海里一扔。啊呀!怎么得了——那发财票还放在竹杠子里面呢。吃饭家伙的竹杠,怎么可以扔掉呢!不错,吃饭家伙要紧。他自从看到了这个故事——这个“民族固有道德”的教训之后,那外国老板和买办的颜色,似乎也变得和善些,天气似乎也好些,不这么闷人了。

时候过得很快,有一个月了。辞职信还是没有写。薪水却的确没有加。“民族固有道德”和“民族主义的自尊心”在他肚皮里面又打仗起来了。

还是他的老婆提醒了他:叫他去借两本《前锋月刊》《前锋周报》来看,他想起了市党部里面的叶先生和陈先生,——至于王先生那样大人物,还没有结识得上呢。常常和叶陈两先生来往之后,他自己觉得大有进步了,首先是“活动”了些。有一天叶先生露了一句口风,使他心上细细的计画了一番。从此之后,这个计画时常想起……总在他的心上盘旋着。

“总理真是伟大!”他突然间象“悟了道”也似的想起来了,“那张发财票得先拿出来,去领到了十万块大洋的头彩,仔仔细细的数清了钞票,然后再扔掉那竹杠也不迟呵。”

……

醉醺醺的从一家广东莱馆“某某酒家”出来,客气的朋友是早走了,只有叶先生同他两个人了。叶先生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他连忙答应着:

“那自然,那自然!还得请诸位先生多多领导,多多指教呢。”

他一路回家,还把叶先生送到弄堂口,自己再坐黄包车回去。“这乌龟弄堂真是住不得……老婆那件旗袍的确是再也穿不出去了……那买办还凶得到我头上来吗?三十六块,四十块,四十块之外还有……还有不在四十块之内的……”他的确有些醉了。

“快些,快些,多买些炭来生炉子,多买些,多买些!”

“今天已经不大冷了,又生什么炉子?”

“你,女人家懂得什么……么?你懂得民族主义吗?你懂得总理的遗教吗?”

“什么?你说什么?”

……

几个人围着一张圆桌,有两个坐在沙发上,燕樵坐的是一张椅子;他们面前放着几只酒杯。

“这次日本人算是好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