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做我的家人
家庭的温暖一直是安徒生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尤其是在1822年到1827年这几年时间里,他在作品中不止一次写道他梦想着自己有个家,被庇护在羽翼之下,温暖而踏实。回到哥本哈根以后,他时常出现在科林家,他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大家庭中的一员,祈望兄弟之情的相依相靠。看到这里,不禁疑问,安徒生的家呢,他的母亲呢?事实上,安徒生回到哥本哈根的那几年,他的母亲缠绵病榻已久,1833年在欧登塞黑暗破陋的老房子里孤独死去,在此5年之前,安徒生已经把自己看作孤儿,因此对大家庭的渴望更甚。他曾经写道:“如果我被世界遗忘,如果亲人远去,我无家可归,亦将失去引导,那时会举步维艰……心怀赤诚,追随着神的使者的脚步;我们成为一个大家庭,像亲兄弟一样快乐的生活。”在这段话中他没有提到欧登塞和他的母亲,已经完全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他渴望进入大家庭,从而摆脱成为彻头彻尾孤独者的命运。
在安徒生心中,乔纳斯·科林完全符合他想象的大家长的样子。他优雅高贵,在上层圈子里颇有威信,有一个完美的家庭,父慈子孝,家庭和睦,事业顺利,他拥有足够的情商和智商帮他协调好生活的每一个方面。对安徒生,他如同老师一般,要求安徒生在思想、人格上的塑造和进步,他虽然更倾向于一种脚踏实地的教育方式,但他也注意到了安徒生与众不同的才华和秉性,因此更多时候他愿意给予安徒生比较自由的发展空间,只要他不太出格。安徒生在科林那里找到了父亲般的感觉,他慈祥温柔,但又那么强大,在家庭之中是绝对的领导,这让安徒生有了被庇护、被温暖的感觉。
科林出生于1776年,正值启蒙运动时期。他天资聪颖,19岁就拿到法学学士学位,后来进入父亲经营的彩票公司工作,同时在大学兼职授课,课程内容涉及哲学、数学、植物学、天文、物理等。他深受启蒙时代的影响,深深地烙刻下那个时代的印记,因此他的第一篇文章名为《向农民传播知识的一种方法》,主张向农民普及基础教育,传播文化知识,并在1794年将其发表于报纸《丹麦观众》。1800年之后,他又写下几篇有影响力的文章,涉及具体法律问题,也包含对道德伦理的思考。那时,他已经成为一名有名气的翻译家和作家,并且加入了“德莱叶俱乐部”,结交了奥斯特兄弟、J.P.敏斯特、亚当·奥伦施拉格、亨里奇·斯蒂芬斯、克努德·林恩·拉贝克等名人。他处事圆滑而不世故,在1800年到1850年这段时间里,作为官员、社会活动家以及农民、商人、作家等社会团体的代言人,他在许多方面都成绩不俗,能力突出。他游走奔跑于各个阶层进行思想传播的社会活动,掀起一股改革之风。科林深知一个人能力有限,因此他凡事注重方法,希望以最有效的方式找到问题根源。1802年,27岁的科林被任命为皇家基金会的秘书,30年后,他将职位交给了儿子爱德华·科林。1820年代到1840年代,科林兼任皇家剧院的财务经理,对哪一部戏剧可以登上剧院舞台具有重要的投票权。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要位,这让他有很多机会与各种艺术家、作家结识,这些人创造了丹麦盛极一时并且影响深远的黄金时代,是整个丹麦文学与艺术发展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其中就包括安徒生。
与此同时,对安徒生而言还有另外一个慈父一般的存在——H.C.奥斯特。与科林不同,他更注重安徒生自然纯真的一面,他鼓励安徒生发挥浪漫的天性,因此他给予了安徒生最多的鼓励和尊重。可安徒生需要的不只是一个慈父,还要有一个严父,能够在他被称赞声和创作的激情淹没时及时地拉他一把,让过度的热血冷静下来,科林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尤其在安徒生成名以后,科林总是含蓄指点他反思自我,以更客观冷静的头脑面对自己与名利,这对当时的安徒生来说,比任何称赞都来的受用。同时,他还给了安徒生新的启发,在创作上他以各种隐藏和含蓄的方式描绘了科林一家,比如“大家之家”。敏感而疯狂的安徒生需要的不仅是一个保护者,更是一个权威者,因此奥斯特与科林对他而言都是弥足珍贵的。
19世纪30年代早期,安徒生还依靠于科林家的帮助,表达自己对这个家庭的向往与感激是他认为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每年科林生日时,安徒生都会为他写一首赞歌,所有亲戚围坐在科林身边献上生日礼物,安徒生与他的孩子们一起为他朗诵诗歌,这个习惯延续了近30年。除此之外,科林还经常收到汇报和表彰证书,这些都来自于外界对安徒生的肯定与称赞,无论是在丹麦还是在国外,安徒生的名气都与日俱增。
1845年的冬天,身在德国的安徒生给乔纳斯·科林写了一封信:“即便我远在千里之外,但想到您看这封信时,我仍觉得离您很近……每当我获得称赞时就会想起您。如今,我已经在国外得到大家的欣赏和认可,并且有了名气。也许,你也在为我开心。那些皇家贵族、艺术家都对我十分尊敬,甚至鞍前马后,但丹麦人却对我熟视无睹。但我相信,如果他们知道我受到这么多外国人的欢迎一定会为我高兴的,但他们还没有看到我作品的所有优点。他们所钟爱的海博格作品被翻译到国外后一直无人问津,可见在这一点上,丹麦人是缺乏判断力的。可您一定明白,我敬爱的父亲,您爱我、护我,视我如亲子,定然也会明白我的作品,相信我,我从未让你失望。”
从这封信里,我们可以看到两个事实,一是当时安徒生确实声名鹊起,可按他的说法,他的作品被更多的德国人认可,而丹麦人则不然,这多少有点“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意思。二是他对科林充满感激与尊重,同时也非常希望得到这位“父亲”的认可,无论是在家庭成员身份上,还是在他的才华上。可大多时候,当安徒生为各种赞誉或嘉奖而喜悦甚至得意时,科林总会适时地以简短的赞许为回复,他的称赞也是淡淡的:“看到你因成就而快乐,我很欣慰。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些称赞就像糖果一样,甜蜜却对精神无益。”显然,科林总是审慎且冷静的,他同样也是这样教育安徒生的,过度的喜悦会冲昏头脑,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在创作上算不得是一件好事,因此适时地为他泼一盆冷水是十分必要的。这一点,相信安徒生自己也是赞同的,对于科林如父如师的尊重或多或少正是源于科林的鞭策。但平心而论,虽然安徒生从来毫不掩饰地表达对科林一家的敬重,可表现在行动上则是关系的巩固与扩展。安徒生一直想要搬进科林家,仿佛这是真正成为其家庭一员的标志,但在接到邀请之前是无法成行的,因此,安徒生在刚刚返回哥本哈根时聪明地选择了住在离科林家最近的布莱德加德和斯特兰德斯特拉德之间。在米斯林同安徒生的师生关系的处理上,科林第一次站到台前,以前米斯林受他委托代他管教安徒生,如今他站出来,带安徒生离开米斯林的学校,并承担起为他安排学校、谋求幸福的责任。这正是安徒生梦寐以求的。当他回到哥本哈根时,他为自己制订了计划,一是完成学业,然后尽可能多地发表自己的作品,同时与科林一家建立良好的关系,尤其是科林的儿子爱德华·科林,他在1827年到1828年之间主要负责安徒生的教育问题,在日后,他也将是乔纳斯·科林的最重要的接班人。
而在1827年到1828年这段时间,带给安徒生影响最大的其实是乔纳斯·科林为他请的家庭教师,年轻的路德维格·克里斯蒂安·穆勒。他有一个可爱的绰号——希伯来人穆勒,这主要是因为他对东方语言与文化的了解,同时,他有坚定的宗教信仰,诚实而可靠。他与安徒生年龄相当,相处起来更像是朋友、学习伙伴,而不是老师和学生。每周安徒生都会见这位亦师亦友的伙伴。穆勒会为安徒生的文章做批注,虽然偶尔会出现一些类似“哭去吧”、“胡说八道”的评语,但与米斯林比起来,已经温和许多了。穆勒是一个温和亲切且风趣幽默的人,完全不会像米斯林那样刻薄尖酸,他对安徒生的引导是比较明智的,将他从天马行空的白日梦中拉回现实世界,告诉他如何冷静客观的看待自己和世界,这基本上与乔纳斯·科林的意志一致。安徒生始终是情绪化的,他常常陷在自己创作的故事里无法自拔,此时,万分需要一个理智的人将他拯救出来,很多时候,穆勒就扮演了一个这样的角色。有一次,安徒生在文章中习惯性地陷入伤春悲秋的感伤之中,开篇就极言春光不在的悲伤,穆勒用幽默又有力的评语做了批注:“那么我们就有好吃的了!”幽默不等于取笑,两人时常热烈讨论。宗教、人性,甚至是各种道德问题都可以成为主题,每当这时,穆勒就会变得严肃而认真,安徒生也会认真地听,并把有用的记录下来。总体来说,穆勒与安徒生两个人的相处是十分融洽的,安徒生对这个几乎与他同岁的年轻教师十分尊重,这一点,在他的《我的童话人生》里有很好的表述:“我自由地做自己,而我的老师——一个高贵、亲切、热爱文字的人,时常为我担心。我们常常因为一些事情争论不休,但心灵却是相通的。他内心纯净又才华横溢,我们有很多共同点,因此跟他在一起我常常能学到很多东西。”显然,安徒生在穆勒身上找到了共同点,这些共同点让他兴奋且庆幸,这样的人成为他的朋友、他的老师,对他是多么幸运的事。穆勒也同样感受到了这种莫名的契合,他时常能从安徒生身上得到新的启发,对这个年少轻狂的学生他显示出同等的尊重,这在两个人的关系中是十分重要的。在1828年结业考试之后,他为安徒生写了毕业证书上的推荐语,他写道:“在作为他老师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行为、人品以及勤奋都令人称赞。你会因为他可爱的性格喜欢他;但他时常陷入空虚。他有非凡的记忆力、理解力和想象力,但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它们,因此我担心他将来会误入歧途。”
诚如他在推荐语中所说,有时候安徒生那无所顾忌的想象力确实具备难以想象的杀伤力,他同乔纳斯·科林的意见一致,认为安徒生需要正确有力的引导。在这方面,他确实做到了。他甚至了解安徒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简单的劝说对他绝对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有时语言失当还会适得其反,因此他耍了些小聪明,给安徒生设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陷阱。那时,安徒生刚刚摆脱米斯林的各种不许和禁止,正疯狂地抓住一切机会朗读自己的诗歌,无论是在科林家的晚宴上,还是在穆勒的课上。且不论他的诗写得如何,但是这样近乎疯狂地行为已经造成周围人的困扰,何况如此痴迷于创作对他的学业很可能有负面影响,这是科林与穆勒都不愿意看到的。于是,穆勒给安徒生讲了一个俄罗斯的小故事,故事里的作家同现实中的安徒生一样总是在别人面前朗读自己的作品,无休无止,“最后,所有的读者都离他而去。当他再有新作时,却只能一个人孤独的呐喊:‘要是有人听我读自己的作品就好了,就算是魔鬼也没关系!’话音没落,魔鬼真的出现了,告诉作家,他可以在7年里听他朗诵,但作家需交出自己的灵魂作为交换。作家答应了,开始无节制地朗读自己的作品。最后,魔鬼也无法忍受,想要夺门而去,却被作家拦下了,魔鬼想从烟囱爬出去,却被作家抓住了尾巴,最后,魔鬼切断尾巴,从烟囱逃走了。”听到这里,安徒生突然羞愧地说:“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作家吧。”米斯林的严厉打压和文法学校的规矩让安徒生压抑太久,因此他一得自由便不可抑制地追求独立,有时这样的追求有些无所顾忌,因此,他十分需要一个像穆勒这样的角色,能够帮助他合理调动自己的智慧。爱德华·科林在自己的书中谈到安徒生时说道,对自由如饥似渴的安徒生之所以能对自己的智慧运用自如,主要归功于穆勒的不懈努力。最后,安徒生顺利地完成自己的学业,并以不错的成绩通过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