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与王纯甫书（壬申）

【题解】

人生而有磨难，如何面对磨难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本文是王阳明与弟子王纯甫探讨人生磨难的书信。文章第一部分简述王纯甫遭遇不如意事，作为老师的王阳明所经历的“始闻惋然，已而大喜”心态变化。第二部分作者解释了始闻惋然，已而大喜的原因，同时以冶金之例和谪居贵州之例表明作者“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的人生态度。第三部分向王纯甫介绍师友的近况。中国传统社会似乎是一个多灾多难的社会，灾难频仍的环境迫使中国思想家艰难而又无奈地视忧患为磨刀石，视锤煅为登山梯，外在的不幸反而成为人生进步和社会发展的动力。阅读此文，我们或可从古人看待忧患的视角借取思想资源。

别后，有人自武城①来，云纯甫②始到家，尊翁③颇不喜，归计尚多抵牾④。始闻而惋然⑤，已而复大喜。久之，又有人自南都来者，云“纯甫已莅任⑥，上下多不相能⑦”。始闻而惋然，已而复大喜。

吾之惋然者，世俗之私情；所为大喜者，纯甫当自知之。吾安能小不忍于纯甫，不使动心忍性⑧，以大其所就乎？譬之金之在冶，经烈焰，受钳锤，当此之时，为金者甚苦；然自他人视之，方喜金之益精炼⑨，而惟恐火力锤煅之不至。既其出冶，金亦自喜其挫折煅炼之有成矣。某平日亦每有傲视行辈、轻忽世故之心，后虽稍知惩创⑩，亦惟支持抵塞[11]于外而已。及谪贵州三年[12]，百难备尝[13]，然后能有所见，始信孟氏“生于忧患”[14]之言非欺我也。尝以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故无入而不自得。”[15]后之君子，亦当素其位而学，不愿乎其外。素富贵，学处乎富贵；素贫贱患难，学处乎贫贱患难；则亦可以无入而不自得。向尝为纯甫言之，纯甫深以为然，不审[16]迩来用力却如何耳。

近日相与讲学者，宗贤[17]之外，亦复数人，每相聚辄叹纯甫之高明。今复遭时磨励若此，其进益[18]不可量，纯甫勉之！

汪景颜近亦出宰大名[19]，临行请益，某告以变化气质。居常无所见，惟当利害，经变故，遭屈辱，平时愤怒者到此能不愤怒，忧惶失措者到此能不忧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天下事虽万变，吾所以应之，不出乎喜怒哀乐四者。此为学之要，而为政亦在其中矣。景颜闻之，跃然[20]如有所得也。甘泉[21]近有书来，已卜居[22]萧山之湘湖[23]，去[24]阳明洞方数十里耳。书屋亦将落成，闻之喜极。诚得良友相聚会，共进此道，人间更复有何乐！区区在外之荣辱得丧，又足挂之齿牙间哉？

【注释】

①武城，地名，位于今山东德州。②王纯甫，王道。王道（1490—1550），字纯甫，号顺渠，山东武城人。③尊翁，尊公，对对方父亲的敬称。④抵牾，矛盾。⑤惋然，叹息的样子。⑥莅任，上任、出任官职。⑦相能，和睦相处。⑧动心忍性，语出自《孟子·告子下》：“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赵岐注：“所以惊动其心，坚忍其性，使不违仁。”⑨精炼，去其杂质、提取精华。⑩惩创，惩罚、惩治。[11]抵塞，堵塞。[12]谪贵州三年，指正德元年冬，刘瑾专权，诬陷南京户科给事中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王阳明上书《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为戴铣等人直言，遭廷杖并贬谪贵州龙场。[13]备尝，尝尽。[14]“生于忧患”，出自《孟子·告子下》：“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15]“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故无入而不自得”，语出自《礼记·中庸》：朱熹注：“素，犹见在也。言君子但因见在所居之位而为其所当为，无慕乎其外之心也。”[16]审，知道。[17]宗贤，黄宗贤，王阳明门人。[18]进益，在学识与修养方面进入。[19]出宰，由京官外出任县官。大名，地名，位于今河北邯郸。[20]跃然，欣然。[21]甘泉，湛若水。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号甘泉，世称“甘泉先生”，明代哲学家、教育家、书法家，主张“随处体认天理”，著有《湛甘泉集》。[22]卜居，择地居住。[23]萧山，地名，位于今浙江杭州。湘湖，湖名，位于今浙江杭州。[24]去，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