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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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请自来(1)

总有一种背叛令人心寒,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子甘愿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当作政治工具呢?尤其像秦囗兰这样的绝色美人,生下来就该是被男人疼爱的。此刻,从月光灯影中瞧着她,真似一枝初放的兰花,身姿窈窕,柔美纯净,于极清中露出极艳来,惹人爱慕怜惜。他情不自觉地心中悸动起来,满心思地想要去呵护她,甚至觉得可以为她去死。

王屋山住在湖西的琊琊榭。琊琊榭有花廊直接通往湖心的花厅,这里也是韩府除了花厅之外最好的住处,向来只有最受宠爱、地位最高的姬妾才能居住。自半年前秦囗兰搬去前院居住,韩熙载便命王屋山住了这里,这件事着实令王屋山意气风发,尤其是在另一得宠的姬妾李云如面前狠狠得意了一阵子。王屋山擅舞,李云如擅乐,二女容貌不相上下,一直被韩熙载视为最得意的左右之宝,但二位姝女私下里斗得可是厉害着呢。最近王屋山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总觉得李云如将要拿出什么法宝来迷倒韩熙载,将要从东边的琅琅阁搬到琊琊榭来,彻底替代她的位置。

正因为怀着这样的警惕,当王屋山听到东面传来《十面埋伏》的琵琶声时,不由得揣测这又是对手的小小伎俩——此刻正值日暮,正是夜宴宾客陆续到达的时刻,李云如选择在这个时间弹奏,无非是要向宾客炫耀她那无与伦比的琵琶技艺,那支曲子是她最擅长最拿手的,确实足以技惊四座,可毕竟太过肃杀,全然不适合夜宴这样混沌暧昧的场合,而于红灯绿酒中,轻姿曼舞是最能令人心荡神驰的,因而历次韩府夜宴上均是王屋山风头最劲,纵使李云如琵琶技艺无与伦比,也只能望月兴叹。但此女工于心计,一直有意压倒王屋山,也为此费了不少心思,王屋山对此心知肚明,也从来没有松懈过,是以等到琵琶声一起,她便赌气地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着意补妆,预备今晚再度力压群芳。

她已经换了一袭天蓝色窄袖长绫衣,这是专门从广陵[1]定做的“江南春”,取自白居易诗“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时为天下闻名的染练,也是她今晚要赖以大出风头的舞服。铜镜中的她淡扫峨眉、薄施脂粉,宛若精致的工笔仕女,早已经装扮得无懈可击。要知道,自她看完状元游街回到聚宝山后,就一直在忙着梳妆打扮呢。为了预备今晚的夜宴,她早已经下足了工夫。可是,为什么她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呢?

见实在没有什么可添补的了,她终于悻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描眉专用的毛笔。她所坐的是个圆凳,没有扶手靠背,为了身体更加舒适些,她将双臂伏在了妆台上,无聊地拨弄着妆台上的铜镜。她的脾性有点急躁泼辣,不是一个善于隐藏忍耐的女子,与她在欢宴上展露柔媚动人的舞姿时完全是判若两人。外面琵琶乐声依旧奔突着,她的面色也跟着节奏阴晴不定地变幻,心中的怨气一点点聚集起来,正当她双手一拍妆台、情绪即将爆发时,“啪”的一声轻响,吓了她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铜镜背面掉了一片贝壳下来。

这是一面螺钿镜,镜面的背后并非寻常的花草鸟兽等纹饰,而是以白色的螺蚌贝壳雕制成的图案,嵌在黑漆髹过的素镜面上,黑白分明,立体感很强。虽然镜背的黑漆历经岁月磨蚀已然开始脱落,螺钿也失去了往昔盈白如玉的光泽,略显得晦暗,但依旧精巧细致,古朴典雅。王屋山知道这面螺钿镜是唐朝天宝遗物,价值不菲,是一江东大富商向韩熙载求取文章的润笔费,一向为他所钟爱,急忙将镜子转过来,取过掉下的贝片,意欲重新嵌入背面。当她发现掉下的那一块恰好是她一直想象成的那个人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镜子的螺钿图案是一名高士席坐于毯上,手持酒盅,自斟自饮,前面一只白鹤翩然起舞,旁边树上鹦鹉振翅欲飞。掉下来的那一块,刚好就是那只翘尾的鹦鹉。在江南方言里,“鹦鹉”发音近似“云如”,王屋山每次心头有气无处发泄时,便要对着那只贝壳鹦鹉怒骂一通,在她内心深处,早已经将它当作了李云如,而她自己,当然就是那只优雅的白鹤了。

一刹那间,王屋山终于下定了决心,将鹦鹉的钿片扔在了一旁,站了起来。外面的琵琶声竟然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休止了。她将铜镜重新转成正面,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了一下,随即出了阁门,穿过月台,往花厅而去。

外面夜色渐浓,莲花的香气浓郁得近乎香甜。花厅那边似已铺设停当,堂上及两廊明角灯都已点着,灯火通明。桥头及复廊的纱灯也正一盏盏被人燃亮。橘黄的灯光华彩莹润,给这静谧的宅邸平添了几分别具韵味的风情。

当王屋山步入花厅时,意外发现除了几名侍女正忙于摆好酒物器皿外,并无其他宾客,甚至连主人韩熙载以及当家的秦囗兰都不在场,不禁一愣,问道:“人都还没来么?”

那几名侍女本是府中乐伎,负责在宴会时奏乐助兴,现今却因为人手不够不得不干起了下人的活计,本就不大情愿,又见与她们同样出身的王屋山大模大样地发问,心头更加有气,大多不予理睬,佯作未闻。只有吹笛的丹珠回头看了看王屋山,迟疑着答了一句:“嗯,客人都还没来呢。”她才十四岁,于乐伎中年纪最小,脾性也最好,圆圆的脸蛋更显得孩子气十足。

王屋山听了,便不再多说,转身向外走去,临到门槛时,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头交代道:“今晚我和相公要用那对金杯饮酒,记得要摆出来。”俨然一副主母的口气。丹珠正盯着她那身蓝色绫衣暗自羡慕,听了这话,当即不快地转过头去,只应道:“知道了。”

专吹排箫的乐伎曼云忍不住道:“不劳娘子多嘱咐,我们一定会将金杯摆在堂中最显眼的位置。”她刻意加重了“最显眼”的语气,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这金杯原是王屋山随同韩熙载到宫中参加宴饮时所得,虽只是国主李煜随意赏赐之物,却也成了王屋山得意的资本,每次夜宴时都不免要特意拿将出来炫耀一番。她也听出了曼云话中的讥诮,竟然没有生气回击,还露出了一个奇特的轻蔑微笑,一扭腰肢,打起珠帘便出去了。

刚出院落,王屋山眼波一转,便瞧见了舒雅正从东面石桥上下来,桥头灯光映照着他那张苍白文弱的脸,倒显出几分落落寡欢来。

这舒雅本是李家明寓居歙州时的旧识,诗才颇为不俗,经李家明兄妹竭力举荐,成为韩熙载的门生。后来参加了韩熙载知贡举主持的进士考试,当科共取中九人,舒雅高中头名状元。但当时正值南唐朝中党争,有政敌指使落第士子联名拜桥[2],攻击韩熙载取士不公,理由是九名新进士中竟有五名跟韩熙载熟识,其中当然也包括舒雅。甚至有士子在拜桥时自残身体,携带长钉钉脚,引起了极大轰动。国主李煜为了平息朝野非议,有意取消了这五人的进士资格。其时舒雅已经授官翰林院编修,亦被迫辞职,自此绝迹仕途,只是跟随韩熙载游戏浪荡于夜宴之间,颇令人惋惜。

舒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一直走到月门时,才发觉王屋山站在灯光明亮处,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吓了一跳,急忙招呼道:“娘子有礼。”随即腼腆地把眼一低,不敢再看王屋山,神色间似乎对她十分畏惧。

王屋山笑道:“舒公子,你这是打哪里来?”舒雅道:“这个……我……”他有心撒个谎,但见对方笑得似乎别有意味,揣度她已然亲眼看到了自己从东面过来,便改口道:“我来得早了些,四下逛了逛。”

王屋山笑道:“想来舒公子所指的‘四下’,就是东面的琅琅阁吧。”舒雅脸色愈加局促,却又不敢轻易得罪王屋山,只放低了声音道:“当然不是。”一面说着,一面抬脚便走,意欲快些避开眼前这个伶牙俐齿的女子。

王屋山却是不肯放过他,依然笑着打趣道:“舒公子见了我就赶紧躲开,不知道见了云如姊姊是投怀,还是送抱?”舒雅本是性格温和之人,听了这轻浮言语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面上露出罕见的愠色,但这丝表情只是一闪即逝,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疾步朝前走去。王屋山却只看到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已经动了真气,犹自道:“看来还不只投怀送抱这么简单了。”舒雅生生顿住身形,急遽回过头来,瞪视着王屋山,道:“娘子切不可胡说。”已然有恼羞之意。王屋山却熟知他性情,知他懦弱可欺,正要再讥讽几句,却见舒雅望向她背后,神色陡然慌乱了起来,一转头,便看见韩熙载正慢慢踱步过来。

王屋山忙迎上前去,娇声道:“相公。”舒雅也跟上来叫了声:“恩师。”韩熙载神情冷如黑铁,只低沉“嗯”了声,便自顾自地进了花厅。舒雅茫然地看了王屋山一眼,便紧追了进去。

王屋山愣在当场,心中还在想着相公为何神态如此冷淡,莫非适才她嘲讽舒雅之语被相公听见了?正暗自琢磨,突然复廊方向传来一阵人语喧哗,闻声望去,紫薇郎朱铣、太常博士陈致雍等夜宴常客正笑语连连,朝湖心小岛而来。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众人中惟有他那么与众不同。他也望到了湖这边的她,不觉露出了一丝微笑。那笑容瞬间穿越了石桥与湖面,立时有一种脉脉幽情,从她心底里荡漾了出来。

只听见背后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她不用回头,便已经知道是她的对头李云如到了。那一瞬间,她脸上的兴奋光华消失了,匆匆收回了目光,不及等待朱铣一行过桥,也不招呼云如,一扭纤腰,往花厅而去。李云如先是一愣,随即冷笑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花厅里遍燃灯烛,亮如白昼。堂上爽朗空阔,东西两旁一色乌木桌椅,线条纤细,简洁中不失典雅。椅子的靠背、椅面还套上了浅绿色的织锦丝垫,当时中国织锦驰名天下,尤以蜀锦最为珍贵,韩府的织锦都来自蜀地,显出主人与众不同的品味和地位。只可惜几年前后蜀孟昶政权为大宋所灭,蜀地尽入赵氏版图,大宋皇帝赵匡胤有意对南唐用兵,一直严厉禁止南北通商,如今再要得到一幅崭新的蜀地织锦,已经是难如登天了。

北面上首的主人席则不是普通的桌椅,而是摆了一张硕大的三屏风榻,煞是引人注目。这种榻在当地俗称罗汉床,大小近乎床榻,可坐可卧,三面装有半丈高的围子,围子框内还装饰有绘满山水画的心板,既自然又古朴,即所谓的“三屏风”。

王屋山与李云如前后脚进来时,韩熙载已经脱掉鞋子,席坐到榻上,坐姿颇为古怪。他本是北方人,犹自留存着北方人的一些生活习性[3]。不过像他这般以席地的姿势坐在榻上,还是显得相当古怪。南唐朝中亦有不少如韩熙载般避难来到南方的北方籍大臣,均尽量转变原先的习惯,与南人保持一致,惟独韩熙载从来不改,算是特立独行的惟一一例了。大概正因为还有一份不同于流俗的耿介之心,出仕南唐的北方籍官员甚至如陈致雍这等闽国的降臣才视他为领军人物。

此刻,韩熙载正紧盯着面前肴桌上一个盛放着点心的银盘。他的眼帘低垂着,看上去有些消沉,不复有往日那般恣意妄为的神采——似乎银盘边缘的一点污迹勾起了某种不好的回忆,而那些回忆正是他想要彻底忘掉的;又仿佛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他不得不为将来烦心。

他的门生舒雅则站在肴桌旁往一只金杯中斟酒,神色间,似有极重的心事。王屋山远远望见,忙奔过来道:“舒公子,这只阴文的金杯是我的,旁边阳文的那只才是相公的。”舒雅“噢”了一声,忙不迭地道:“又弄错了!实在该打,该打!”一面忐忑地道歉,一面偷眼瞧了瞧韩熙载的脸色,见他一直保持着适才的那副姿态,似乎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不免更加惴惴,难以自安。

王屋山见自己的金杯已经斟满了酒,不由得埋怨道:“舒公子,你怎么老是把我的金杯跟相公那只弄错呢?这两只金杯花纹不一样,区别不是很明显吗?”隐有质疑对方故意拿错之意。

舒雅一愣,尚未回答,后面李云如已然笑道:“屋山妹妹,这你可怨不得旁人。别说舒公子了,就连相公自己都经常拿错呢!除非都像妹妹你那样,成天只盯着那只金杯不放,那才不会弄错呢。”

原来李煜所赏赐的金杯原是一对:韩熙载那只为阳文,即花纹凸起;王屋山那只为阴文,花纹凹入。不过金子黄灿灿的光泽掩饰了花纹,正如李云如所言,确实颇容易混淆。

王屋山粉面一沉,露出不悦之色,但她素来在与李云如的嘴仗中占不到丝毫便宜,韩熙载也对姬妾争宠不闻不问、听之任之,为了避免在相公面前丢更大的人,她只好强咽下一口气。

李云如微微一笑,快步走到三屏风榻旁,从舒雅手中接过酒壶,轻巧地往阳文金杯中斟满,双手捧给韩熙载,娇声叫道:“相公!”

韩熙载抬眼望了她一眼,接过金杯饮了一小口。李云如见他并无再饮之意,又忙接回金杯放回肴桌上。抿酒下肚,韩熙载心情似乎立即好了起来,竟然一改适才的沉闷表情,朝她微笑了一下。

一旁王屋山览在眼中,不免有些忿忿起来,又见李云如含笑看了自己一眼,颇有炫耀胜利的意思,心头愈是有气,有心发作,便转向舒雅道:“舒雅公子……”

舒雅自二女进来后,便一直垂首一旁,不敢多看二人一眼,仿佛生怕会卷入什么争吵纷争中,突然听到王屋山叫自己的名字,不禁一怔,见她脸上正挂着一副不怀好意的讥讽表情,又开始慌乱起来,不由自主地向李云如望去。李云如连眨了两下眼睛,促声道:“屋山妹妹……”恰在此时,有侍女打起了珠帘,曼声叫道:“有宾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