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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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美一人(2)

这样炎热的天气,这种冷清的环境,又是这般的沉闷气氛,就连一向好客的店主周姬都觉得甚为无聊,完全没有了待客的热情,只缩在柜台后,怏怏发呆。不过,对于生性随意的张士师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正常而平淡的日子。他人生中的二十六年,绝大多数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他并不觉得今日会有什么不同。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感到茫然,渴求更新鲜更刺激的生活,但只要照旧喝上几杯酒,发上一阵子呆,无聊的感觉很快就会过去,他照样会觉得日子过得很快乐。

命运的神秘在于未来不可预知。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一天,恰好就是他人生中最为传奇的一天。

张士师所坐的位置,正好能窥见饮虹桥全貌。这是一座弓形石拱桥,弧线优美,斜跨在秦淮河上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内秦淮河刚好在这里分流,一支直接向西流出九西门,一支向北再向西,流向金陵城西北的石头山。秦淮河上的桥不少,如上浮桥、长乐桥、镇淮桥、武定桥等,惟独饮虹桥的名字最为风雅。据说“饮虹”本是当年修这座石桥的工匠的女儿的名字,如此命名,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只是在最近半年,突然传说这是座极不吉利的桥,还得了个新名称,叫做“饮魂桥”,意即能吞噬掉人的魂魄。甚至金陵城中还有童谣传唱道:“饮虹桥,饮人魂。夜半里,凄声声。”

其实传说的起源,不过是半年前的冬天,接连两天晚上有一男一女各自从饮虹桥上投水自杀了。紧接着又有好事者从城中老人那里挖出陈年旧账,说是当初那叫饮虹的女孩子,便是在十六岁那年从饮虹桥上跳秦淮河而死,如今,她的鬼魂又回来了。从此以后,饮虹桥就完全变了样儿,晚上无人敢走不说,还有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说是饮虹桥不但饮人魂,而且开始闹鬼了——据闻每到月圆之夜,都会有披头散发的水鬼在桥头游荡,阴魂不散,往往还发出凄厉的哭声。传言者往往绘声绘色,凿凿有词,不由得让人不信。有个外地来的行商,胆子很大,从来不信鬼神传说,听了后特意深更半夜跑到饮虹桥上走了几遭,结果第二天一早回到客栈就病倒了,拖了一个多月也没治好,最后客死在金陵客栈。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轻易敢过这座桥。金陵酒肆素来晚间的生意最好,不少画舫游船总是特意停靠在这里,夜桥灯火,直连星汉,水郭危樯,逼近斗牛,然则自饮虹桥成为饮魂桥后,客人也都不愿意再来此处光顾,这家百年老店的生意由此一落千丈。

这饮魂桥的传说,张士师原也听过,他本不大相信真有鬼魂这回事,只是跳桥自杀的男子身份特殊,按照张家的传统,凡涉及政治的都是绝对不可沾手的,他心里虽然有些好奇,可绝对不敢违背祖训。何况在金陵城中传出这等真假难辨的鬼故事,原本就相当奇怪,既然负责京城警卫的金吾卫不理,负责刑狱治安的江宁府不睬,又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小的江宁县吏来管?

还有最好笑的,金陵酒肆的对岸就是上元县衙,恰离饮魂桥不远,县衙公差过河宁愿绕远也不走这桥,说是晦气。问他们为何不查查闹鬼的事,他们竟然回答说,上头又没让去查,何必多此一举呢?实际上,对张士师而言倒并非一件坏事,自有了“饮魂桥”的传说后,金陵酒肆宾客锐减,他再也不必因来得迟了而苦等座位,酒钱也跌了一半呢。

不急不缓地饮完两瓶酒,张士师已然微有醺醉之意,他干脆眯起了眼睛,向外眺望风景。

明亮的阳光洒在平静的河面上,看上去有些燥热刺眼。水面上不断地漾起一圈一圈微细的涟漪,闪闪发亮中自有一种雅气的风韵,仿佛里面潜藏着许多古老的美丽。徜徉河畔的人,鼻息中总有一缕暗香氤氲绵绵,那是秦淮河所独有的水草幽香。这气味自鼻息直达脑门,渐渐遍布全身,清新怡然,萦心绕魄,令人不由自主地对眼前的这条河流玄思远想。这就是秦淮河的魅力呀,虽然经历了千年的风雨岁月,却依旧如璞玉一般,温润内敛,沉寂着无尽的遐思。面对它的时候,感觉总是如此安详、恬静,令人全然忘记了茫茫苦海、汹汹人欲,享受到人生中小小的惬意和满足。难怪有人说,来秦淮河之前,不曾有惆怅的理由;而来到秦淮河之后,不再有漂泊的借口。这样一条河流,这样一种相遇,怎能不令人魂牵梦萦、心之潮汐?

思绪正漫无边际之时,不知道何处船舫中有人吹起了笛子。笛声婉转悠扬,带着浓浓的秦淮味道——七分缱绻多情,又有三分幽怨,倒也为这闷热的天气平添了几丝凉意。就连酒肆里那几名一直在窃窃私语的老文士也停止了交谈,侧耳倾听起笛声来。

又有女子和着笛声唱道:“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声音颇为娇媚柔美,最后“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一句反复唱了三遍,情意绵绵,带着几分婉约。然曲终之时,终不见吹唱者人影。遥望西北石头山数峰一片青翠,幽然立于江上,绵邈含情,而眼前垂柳依依,水气蒸腾,仿似烟波不尽;未免给人增添了无限迷离惆怅。

便在此时,隐隐有暗香浮动,众人循着香气一齐朝门口望去,只见一名二十七八岁的雪衣女子飘然步入了酒肆——只见她眉目如画,全无粉黛之色,面容虽然略见憔悴疲惫,却依然冰肌玉骨,显露出惊人的美丽。

众人各自大震,心头均是一模一样的想法:“所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当真便在眼前了。”一时间,似不能相信眼前所见便是事实。

那女子盈盈奔到柜台,问道:“周老公[8],我订的二十坛老酒可曾预备好了?”声音又是清亮又是柔美,娓娓动听,仿佛天外传来的声音。

她便是有“江南第一美女”之称的秦囗兰了。世人论人间之绝色女子,当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而这秦囗兰竟每样均占全了不说,还精通音律、厨艺、女红,才貌举世无双。就连张士师这等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者,一望之下便即目瞪口呆,心中只道:“这一定就是秦囗兰了,只有她才配有这般花容月貌。”

他适才在御街遇到韩熙载姬妾王屋山,已经深叹其美貌,只是不喜其为人,所以未多理睬,现今见了秦囗兰,方知何谓绝色——闪亮的星星点缀天幕诚然美丽,但皎洁的月亮一出,在光华的映照下,星星亦要黯然失色了。

周姬听到秦囗兰发问,忙站起身来,客气地道:“何劳娘子亲自前来!韩府要的老酒,适才已经让犬子周压与伙计述平一道赶车送往聚宝山了。”秦囗兰听说,便道了谢,不再多说,转身如风拂杨柳般走了出去,身姿极为袅娜。只留下一阵极清极淡极雅的香气,仿若幽谷兰花,猗猗扬扬,也不知道是人香,还是花香。

张士师一直紧盯着秦囗兰,目光未离开过半刻,直到她从视线中消失了许久后,他头脑中的晕眩迷离才慢慢散去。他又将目光投向窗外,突然心又跳得快了起来,那秦囗兰竟然又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她正慢慢踱到饮虹桥东边的渡口,最终伫立在那里。她这种天生的美人尤物,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风姿绰约、楚楚动人的。

然而,她现在的神态,却是有些特别,只痴痴地凝视着水面,仿佛一幅怀旧写意的水墨图。较之阳光,水其实更有灵气和生机,它总能穿透云山雾罩的幻觉、以及山盟海誓的诺言,用温润的清纯挑动最柔软的情感,又能用潮湿的含蓄深藏起所有的回忆,轻而易举地将人的思绪拉长,既给心灵以熟悉的感动,又给脑海以迷离的清醒。此刻,秦囗兰的心思大约也被这一方灵动的秦淮河水给掬住了。她长久地临水而立,便如惊鸿照影,寂寂地等待着,看上去有些幽怨,又有些神秘;有些温柔,又有些冰冷。

若是她站在秦淮河岸别处,只能引来张士师更多痴迷艳慕的目光,但偏偏她站在了饮虹桥旁边。张士师出生公门世家,对环境天生有一种警觉。他远远瞧见她临水照花、孤芳自赏的样子,心中忍不住叹息,就算旁人不知道究竟,难道她秦囗兰也不知道这饮魂桥的诡异传说其实正与她本人息息相关吗?那一夜跳桥自杀的北方男子,正是因为她而死。确切地说,应该是因为韩熙载的刻意作弄而死。

那男子本是北方大宋派到南唐的使者,名叫陶谷。他本是北方有名的学者,强记嗜学,博通经史,诸子佛老,均有涉猎,且善书法,字迹雄秀,效柳公权,家中收藏有大批名家名画。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后,群臣尚不知所措之时,陶谷却从袖中掏出一份早已经写好的《劝进表》,力劝赵匡胤称帝。

宋朝立国后,他自然备受器重,被任为礼部尚书翰林承旨,半年前又被赵匡胤派到南唐出使。不料陶谷一到南唐,便摆出一副大国使臣的架子,盛气凌人,甚至见了南唐国主李煜也是傲慢无礼,语多不逊。南唐君臣虽然大为不满,但在宋朝国力的强大压力下,也只能忍气吞声。偏偏韩熙载在北方时早已经结识陶谷,认定此人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伪君子,决意设下圈套引陶谷露出庐山真面目。既然陶谷表面正直不阿,以刚克之难以奏效,便只能采取以柔克之。经过精心策划后,韩熙载派自己府中最美貌的姬妾秦囗兰出马,装扮成驿吏之女,安置到陶谷所居住的驿馆中。每日,秦囗兰都在陶谷居处前打扫,陶谷见她温婉美丽,虽然布衣钗裙、不事粉黛,却是举止不俗,便留了心,放下狂傲不羁的架子,上前温言询问。秦囗兰自称是馆驿守门老卒之女,因夫婿亡故,无以依靠,不得不托身于老父。陶谷听了很是同情,二人言谈甚欢。当晚,秦囗兰又为陶谷弹奏了一曲琵琶,情致缠绵,深情款款。早已经心猿意马的陶谷终于没能抵挡住诱惑,违背了士人的“慎独”之戒,情不自禁地拥着美人成一夕之好。次日起床后,他还特意填了一首《春光好》的词,赠予秦囗兰留念。

过了几天,南唐礼部再设盛宴款待陶谷,陶谷又摆出高傲的架子,正襟危坐,坚持不肯饮酒,俨然有正人君子威仪。韩熙载便高叫歌伎出来唱歌助酒。那歌伎不是别人,正是秦囗兰,所唱的曲子正是陶谷所填的《春光好》。陶谷这才知道中了韩熙载事先安排的美人计,当即狼狈不堪,无地自容,只得赧然退去。在场的宋朝随从也个个面红耳赤,尴尬不已。次日,宋朝使者道貌岸然的风流韵事传遍了全城。此时的陶谷已经六十七岁,他此次出使南唐,本来身负着重大使命,不料意外受此羞辱,再也没有面目回到宋朝。于是在一个寒冷无光的夜晚,他悄然来到秦淮河边,从饮虹桥上跳了下去,尸首次日才在下游九西门发现。此事闹出人命后,国主李煜曾担心会因此触怒大宋皇帝,不料赵匡胤听说其中情由后,也自默然,良久后才说陶谷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南唐君臣。又传闻就连赵匡胤听说秦囗兰美貌惊人后,也一度起了向往之心。

本来张士师初见秦囗兰时,很为她的气质姿色倾倒,但见她此时如此泰然自若地站在饮虹桥畔,似乎当日陶谷自杀一事与她无半点干系,不由得又心寒此女子之冷漠。莫非世间出生风尘的女子皆是无情无义之辈?他身为典狱,虽早已见惯了监狱中各色犯人的各种病痛苦楚,但一想到那可怜老人陶谷客死他乡不说,其折辱于秦囗兰石榴裙下之故事亦成为千秋笑柄,也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同情来——试问这天下之男子,能有几人抗拒秦囗兰之风情魅力呢?何况她刻意伪装引诱之下,谁还能不上钩呢?

张士师一边刻意想着秦囗兰的坏处,一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但心中还是莫名其妙地失落起来,慢慢将笋脯豆吃完,又吃了两粒花生米,正欲起身结账离开,又忍不住扭头再往窗外望去——却正见一名黄衣女子悄然出现在饮虹桥桥头,似在探望俏立在渡口的秦囗兰。她虽然不及秦囗兰那般拥有绝世姿容,但亦美貌出众,且年纪要小许多。而那秦囗兰并无丝毫察觉,依旧是凝眸河面,似在欣赏美景,又似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一条小船划破了宁静无波的水面,穿过饮虹桥下的桥洞,缓缓向渡口划来。秦囗兰见到船头那衣蓑荷笠的渔夫时,竟然举起手来招了一下。谁也料不到,如此绝代佳人,独立渡口等候的竟然是一名渔夫。就连一向冷漠的张士师也起了好奇之心,忍不住想看看究竟。

但见那渔夫慢慢将船靠岸停妥后,又将半筐活蹦乱跳的鲜鱼搬上了岸。他不似平常渔家那般利索麻利,手脚甚是缓慢,倒是显出一种少见的有条不紊的大将风度来。秦囗兰很是耐心,静静等候在一旁,直到等渔夫将鱼搬上岸,这才上前询问。却见渔夫答了两句,俯身取出两条用荷叶包好的鱼,交给了秦囗兰。秦囗兰则自怀中取出几枚大钱,一手交给渔夫,一手接过鱼来。张士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等在此处,是为了买鱼,难怪金陵城中盛传韩府虽然姬妾众多,其实却是秦囗兰一人当家。他明白秦囗兰站在渡口是为了买鱼后,不禁为适才刻意将她与大宋使者陶谷联系起来而羞愧。他长于观察,但并不常常怀疑人,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将她往坏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