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美一人(4)
金陵风光,以城北最为秀美。出北门径直向北不远,便是玄武湖,周围十数里,烟波浩渺,水鸟啾啾,如入仙境。幕府、鸡笼二山淡墨如屏,环绕其西;钟阜、蒋山诸峰葱茏青翠,耸立其左。山水之间,云霞缭绕;名园胜境,掩映如画;而六朝古迹名胜,也多集中在此处。
而夏季更是玄武湖景色最为迷人的时候,湖面碧色浓浓,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荷花。其中以粉红色荷花最多,汪洋肆意地开放着,间或杂糅着其他白色、红色、黄色、紫色的花朵,稠密得如同一大片五彩斑斓的织锦。花香清新幽雅,却绵密不绝,如同潮水一般,无拘无束地漫向四方。在风景旖旎的湖边走上一遭,满鼻荷香,令人心醉神迷,逸然忘却烦恼。
出北门往西,则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西瓜地,瓜地的最东边搭有一个小小的草棚,刚好能容纳一人坐卧。种瓜老圃正解开衣衫,躺在草棚下避暑。他左手抓着块绿荧荧的小石头往肚子上摩挲,右手摇着一把大蒲扇,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张士师见他很是悠闲自得,不忍打扰,便信步地走进瓜地[10],这是金陵一带颇为著名的老圃瓜地,取玄武湖水灌溉,瓜瓤沙甜可口,更有一股独特的清香之气。最奇特的是,种瓜的老圃为人精明小气,却从不到金陵城中吆喝叫卖,有谁想吃瓜,得亲自跑到瓜地,现买现摘。愈是如此,老圃的生意反倒愈是门庭若市,甚至不少商贩特意到这里买了西瓜再运到城中叫卖。加上这里位处北门要害,是北来南往的必经之处,商旅进城或临行前,炎炎烈日下吃一个金陵特产的西瓜,确是一种惬意的享受,往往有大快朵颐之感。
张士师来金陵不过数月,并未真正到城北游览过,似乎他一直提不起这份闲情雅致。既然不知道老父亲现在何处,他便干脆向瓜地走去,打算买个西瓜,然后在此等候老父亲。
他四下打量了一番,一眼瞥见最南边一棵李树下结有几个滚圆的大西瓜,其中两个个头尤其大,最大的一个比边上其他西瓜足足大出一倍来,瓜皮和瓜蒂上有很多白毛。当即走了过去,鼻子中却隐约闻到一股子腐臭的味道,不禁心想:“难怪这个瓜格外大,老圃定然淋了不少粪便在这里。”他蹲下身来,拍了拍那大西瓜,声音沉闷厚实,看来瓜瓤已经熟透,便回身叫道:“老圃,这个西瓜我要了。”
老圃乍然听见人声,一把扔掉蒲扇,顺手戴上草帽,抄起一把锄头,一咕噜赶将过来。动作迅捷无比,浑然不似白发老公的样子,情状之急切,更像是生怕旁人抢走了他的西瓜。
江宁县衙靠近北门,县吏衙役们常常到瓜地吃瓜,老圃原认得张士师,待看清人时,这才松了口气,嘟囔道:“原来是典狱!小老儿还以为又是那几个偷瓜的小贼。”张士师这才看老圃左臂上吊着块红绳拴着的碧绿玉扇坠,当即玩笑道:“老圃,你哪里弄来块石头?”老圃道:“这是别人付的瓜钱。”张士师大笑道:“谁那么傻,用块好玉只换个西瓜?”老圃嘿嘿笑道:“说了你也不信,是个渴极了的北方客。”走得近些,看清张士师挑中的西瓜,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连连摇头道:“这个瓜可不行!这几个大瓜都不行!韩相公府上半个月前就已经预买了!”张士师心中一动,问道:“韩相公是前任兵部尚书韩熙载么?”老圃点头道:“正是。一会儿等到日头落山,小老儿便要摘下瓜来送去韩府呢。”
张士师听了不禁大奇,特意问道:“老圃是要亲自送瓜去聚宝山韩府么?”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老圃从来只就地卖瓜,现在竟说要送瓜上门,而且瓜地在北门外,聚宝山在南门外,须穿过整个金陵城,这对一直连帮工都舍不得请一个的老圃来说,岂不是一件绝新鲜的事?
却听老圃哀叹道:“唉,都怪小老儿糊涂,答应了秦家娘子……”张士师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又是秦囗兰!”只听老圃道,“她再三哀告,说韩府人手不够,我一时心软,竟然顺口答应她可以送瓜去聚宝山。说起来真令人难以置信,这韩相公都快要当上宰相了,府里也不多请几个仆人,凡事还总让秦家娘子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张士师心想:“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女子这般貌美,当家却与一般妇道人家无异,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一边想着,一边另挑了两个西瓜。
老圃犹自埋怨道:“典狱君你瞧,我儿子到西城外杏花村探望他岳父还没有回来,今日无人替小老儿,待会儿我一走,那几个偷瓜的小贼准保要趁没人的时候来偷瓜。”一边说着,一边拍打自己的额头,露出深悔不及的样子来。他确实是后悔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替秦囗兰送瓜,此时更是有意装出这副夸张的样子来给人看,因为自打他认出张士师开始,心中便早有了盘算。
张士师却不知对方肚子里的小小伎俩,见到他的逼真样子,忍不住又想道:“这秦囗兰果然不但花容月貌,而且心计深重!也难怪老圃会迷迷糊糊地中计,想那宋朝使者陶谷乃非等闲之辈,还不是照样被她玩弄于股掌之手。自古英雄都难过美人关,更何况平民百姓呢。”
正闷闷想着,却听见老圃又道:“典狱君,今日天热,来买瓜的人少,好不容易才遇到你一个,不知可否代小老儿往韩府送一趟西瓜?当然,决计不会让典狱君白跑,这地里的西瓜,典狱君随便挑上几个搬回家去,不收一文钱。”
他心思机敏,早已经飞快地算计过:若是他自己去送瓜,瓜田准保被小贼偷个乱七八糟,那损失可就不止几个西瓜了,是以送几个西瓜给张士师还是合算的。何况张士师只有一双手,这一趟他只能送瓜到聚宝山,至于当作他酬劳的瓜得日后再取,保不齐他忘记了,或是嫌麻烦不愿意出城,又或者等到六月廿四“荷诞”观莲节后他才想起来,那时候满地西瓜早卖完了,如此这般,岂不是连几个西瓜的路费都可以省下了?
张士师哪里想得到对方在瞬间已经将各种利弊算得一清二楚,只为难地道:“老圃……”他嘴上打算直截了当地拒绝,内心深处却隐隐有种冲动,渴望能再见到那个谜团一般的美人,送瓜其实就是最好的机会。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从在金陵酒肆第一眼看到她,他就再也放不下她,他之前一直刻意想象她的坏处,就是怕自己会就此痴恋上她,而她跟他显然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顿了顿,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婉言谢绝道:“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因为家父……”一语未毕,便望见老父亲张泌与一身女道士装扮的耿先生正朝瓜田走来,不由愣在了当场。
张泌年近六十,须发全白,但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的容貌服饰均极为平常,走在大街上就是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江东老汉,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惟有当他那一双总是眯缝起的眼睛突然睁大时,才能看出此老的不凡之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犀利,是带着可怕的穿透力,被他紧盯着的人常能感到被洞穿的阵阵寒意。他原本是个老公门,因屡破奇案,名震江南,被破格任命为句容县尉,不过他看不惯官场的种种作为,提早致仕退休,现在更是闲云野鹤,四处游历。
那耿先生约摸四十来岁,头挽高髻,宽大的灰色道袍愈发显得她身形清瘦苗条,看上去颇具仙风道骨,只是面色苍白如纸,惨淡无半分血色,一双手更是枯瘦之极,形如鸟爪。她俗姓耿,道名就叫先生,原是金陵城中大大有名的人物,传说其练气有成,道术高深,聪慧异于常人,更兼博览群书,熟知朝野各种掌故,就连昔日南唐中主李璟在世时也曾经慕名召她进宫,但后来因遭来后宫嫔妃忌恨,莫名卷入了一起离奇凶杀案,多亏张泌破了此案,才洗清了她的嫌疑。凑巧后来张士师由句容调来江宁任县吏,他在金陵的住处恰好位于东城,毗邻耿先生的道观,因而时有来往。
张士师突然看到父亲和耿先生在瓜地出现,不免大为意外,忙舍了老圃,迎上前招呼道:“阿爹!耿炼师[11]!”张泌只点了点头,神态甚是威严。耿先生却笑道:“典狱君,原来你也在这里。”张士师便说了预备在这里买了瓜再等迎候二人之意。耿先生笑道:“这可巧了。张公适才也说,要来这里买几个老圃西瓜带回家去解暑。”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宛若少女,若是只听其音、不见其貌,定会误以为说话之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
一旁老圃却犹自不忘要托请张士师送瓜到聚宝山,他听闻张泌便是张士师之父,忙趋上前来,赔笑道:“原来是县尉君与耿炼师大驾光临!小老儿不胜荣幸。”他虽不认识张泌,却时常听来瓜地吃瓜的小吏、公差说起,语气极为客气礼貌。金陵素以清雅风流著称,不仅帝王将相、文人骚客如此,连普通的市井小民耳闻目睹,多少也沾染了些六朝古都的烟水气,言谈举止要比其他地方文雅斯文许多。
不待对方反应,老圃紧接着又道:“小老儿正央求典狱君代我往聚宝山送一趟西瓜,可巧二位来了。请随意挑两个瓜带回家去,不收钱,就当作小老儿请典狱君送瓜的报酬。”他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既说明了事情经过,又回避了张士师已然拒绝替他送瓜的经过,只要张泌一点头,那便是既成事实,张士师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了。
果然张泌点头道:“老圃年纪大了,士师,你确实该替他跑这一趟。”他竟然以为张士师早已经答应了要帮老圃送瓜,言下颇有赞许之意。
事情既然到了如此地步,张士师只得应道:“是,阿爹。”他虽然看起来有些勉强,其实内心却踏实下来,暗忖道:“又可以再见到她了,这次兴许还可以跟她说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