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聚宝山中(2)
四十年前,他才十余岁,还是个懵懂少年,却不顾性命之忧,追随主人韩熙载从北方逃来江南。当时,他是绝对料不到会发生眼前这种情形的,因为穷途末路中的韩熙载曾经紧握着他的手,哽咽着道:“韩某有生之年,必定不忘你舍命相随之恩,天地可鉴,日月可表。”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曾经在韩延心中荡漾温暖了许多年。然而,时局在变,人也在变,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那个胸怀大志的韩熙载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当初韩熙载与好友李谷在淮水分手时,并不为前途难测而沮丧,而是豪气干云地道:“江南若是用我为宰相,我必将长驱北上,以定中原。到时我再与君痛饮。”李谷则笑着回答道:“中原如果用我为宰相,我取江南如同探囊取物。”于是两个伟男子就此立下约定,要各自在南方和北方开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韩延便是见证人。韩熙载初到江南之时,为了迅速打开局面,主动投文给江南皇帝,这就是那篇大笔如椽的《行止状》了,文中极力畅述平生之志,虽然是毛遂自荐、请求对方能够接纳自己,却写得文采斐然,气势如虹——“运陈平之六奇,飞鲁连之一箭。场中劲敌,不攻而自立降旗;天下鸿儒,遥望而尽摧坚垒。横行四海,高步出群”——大有傲视群雄、收天下于囊中之势。然而,处事谨慎、不喜张扬的江南皇帝却认为韩熙载是狂妄不羁之徒,虽任以地方官职,却并不重视,韩熙载在江南始终无所作为。而北方后周世宗却任用李谷为宰相,并采用其计谋夺取了南唐的淮南之地。若不是后周世宗英年早逝,恐怕果真会应验李谷所言:“取江南如同探囊取物。”之前,韩熙载虽不得志,却也效仿昔日名士,游山玩水,快意林泉,其本意是用中国士人传统的“养望”一招,以退为进。果然,他在江南士林中的名气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皇帝,将他从外州召回都城金陵。不料时隔不久,李谷领军大举进攻南唐,悉平江北,得南唐十四州、六十县。南唐皇帝李璟被迫去帝称号,只称“江南国主”,并向后周献贡品,岁输贡物十万,以求息兵。自那以后,韩熙载便像彻底变了一个人,开始了风流放荡、醉生梦死的生活,由胸怀天下变成了胸怀女子,帷薄不修,沉湎于声色之中。他蓄养了大批姬妾,朝廷给他的俸禄,全部被姬妾分去。他甚至与门生舒雅一道,穿上破衣,背起竹筐,打扮成乞丐,去向众姬妾乞讨饭食,以为笑乐。每当然,韩延从来没有怪过他的主人,他只是不能理解,即使不能像李谷那样一抒大志,又何必沦落到这个地步呢。生命之泥土委弃在地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上天的过错,可明明已经生成了乔木,却偏要刻意放低身姿去做野草,这实在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正当韩延神思之时,张士师已然将鸡公车靠在台阶下停好,走将过来,问道:“请问这里是韩熙载韩相公府上么?”
他这话着实问得有些多余,聚宝山因为是金陵城南城外的惟一制高点,不允许寻常百姓居住。方圆十余里的山岗,除了东边山脚下有所高座寺外,就只有韩熙载这一处人家,因而金陵人笑言聚宝山聚的其实都是韩熙载私人的宝,江南的美女都聚集在这里了。只是对张士师而言,他从来没有来过韩府,虽然明知不会有错,但以他审慎的个性,总还是得先问上一句。
韩延从记忆深处回过神来,忙迎下台阶,客气地道:“此处正是韩府,我便是韩府管家。阁下是……”他一眼望见一旁的推车,便已经猜到对方是来送西瓜的,只是看张士师打扮气质又并非佣仆之流,心头未免有些疑惑,是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尽量保持沉静的姿态,不露痕迹,以免显得失礼。
张士师道:“在下张士师,是代替城北老圃来送西瓜给秦家娘子。”韩延恍然大悟道:“我记起来了,囗兰一早出门前交代过了。”秦囗兰虽是姬妾身份,名义上却也是韩延主母,张士师听他直呼秦囗兰的名字,正惊诧间,韩延又问道:“夜更将至,伍君应当还要赶着回城吧?”张士师听他口气,似乎秦囗兰出门未归,看来今天是见不到了,只好顺势点了点头。韩延便走过一旁,预备从推车上卸下西瓜,好让张士师尽快下山。
张士师心下估摸时间确实很紧,但见管家年纪老迈,门口的侍女们正窃窃私语,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便道:“还是我来帮您推进去吧。”顿了顿,又道,“我有江宁县衙的腰牌,进城应该不是问题。”若张士师是公事出城,自然可以在夜禁后凭腰牌叫开城门,但今日他推西瓜出南门,守城卫士都瞧见了,自然不便再假公济私。他有意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老管家宽心。韩延听了却信以为真,欣喜异常,连声道谢道:“原来张君在江宁县衙当差!如此,便有劳张君了。”张士师道:“些须微劳,何足挂齿。”
韩延便主动上前,帮手将鸡公车抬上台阶,再推进府门。张士师平日所见的权贵管事,多是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韩延身为管家,却如此温和谦谨、平易近人,倒是让人惊诧了。惟有那数名侍女见张士师并非晚宴宾客,不过是个送瓜的,也不加理睬,只一旁调笑。
韩延虽感歉疚,却也只佯作不见,以免更加难堪。以张士师性情,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他今日偶遇好几个韩府中人——王屋山、秦囗兰、李云如,虽然个个貌美出众,却始终感觉这几个女子均与常人不同。且所谓的不同并非是指她们各自有出色过人之处,而是她们身上明显缺少金陵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韶华女子的灵动与活力。也就是说,她们美则美矣,却缺少生机,让人觉得压抑,不似正常人,虽然悦目,却并不赏心,也许是各自心事太重的缘故吧。此刻见到谦淳有礼的韩延,他不知怎地又生出了这种奇怪的感觉来,不由得心想道:“莫非这就是韩府人的特色?如此,他们该终日生活在阴森的气氛当中了。”
古语有云:“侯门深似海。”张士师本以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会随着深入韩府愈来愈强烈,不料一进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极妙的庭院风景:东边花园中种有各种奇花异草,暗香扑鼻;西边则是一大片太湖石叠成的假山,玲珑剔透。最为奇特的是,假山中间不知怎的生出了一枝葛藤萝条来,枝繁叶茂,四下攀援,爬满了大半个假山,绿意盎然中,顿生深山林壑之感。假山与园圃之间,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婉转穿行,小巧精致,颇有曲径通幽之意。如此景致,与张士师心下预感的阴森气氛全然不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胸中的阴郁顿时一扫而光。
二人穿过庭院,又向西过了一道圆形拱门,局面顿时豁然开朗,一组亭台楼阁出现在眼前。虽然依旧是白墙黑瓦红柱的江南建筑风貌,飞檐漏窗、雕梁画栋的细节处却是颇具匠心。廊榭的额枋上处处画着花鸟虫鱼的彩画,线条明朗生动,着色秀丽淡雅,处处透露出此处主人超凡脱俗的品味。
然而,韩延却继续往前走去,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原来韩府院落甚大,分为前后两部,适才建筑不过是前院而已。前院到后院,中间用一道复廊相连,深得江南园林玲珑七窍之意。一进复廊,视线顿暗,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廊上墙壁饰有华丽的彩灯及精巧的花窗,窗棱犹自散发着淡淡的楠木清香。透过花窗,可以眺望墙壁外东西两面的风景——大片的竹林遮天蔽日,嫩绿欲滴。这满目绿色风景虽然稍显单一了些,却甚是养眼,尤其显得廊道更加曲折,走在其中,无风自凉。鸡公车碾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倒给这幽静深邃的复廊平添了几分生机。
渐往前行,复廊愈发蜿蜒起伏,似是依垣而建。两旁竹林渐疏,莲花香气愈浓。脚下逐闻潺潺声,虽然微弱,却分明是水流声,似乎这一截复廊是建在水面上。终于到达复廊的尽头,竟然是一座石拱桥。步上桥头,眼前一片开阔,这才发现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湖面上。
湖水清澈似镜,东首生有一大片白莲,雪一般的洁净,近乎冰冷,恍然一顾,竟有寒气逼人的感觉;西面则是一池红莲,深红色的花瓣,艳丽之极,令人有窒息之感。石拱桥径直通向湖心的小岛。岛上建有一处五开的双层楼阁,坐北朝南,西面临水,这便是韩府的中心地带——花厅。花厅一楼便是韩府笙歌宴会之处,二楼则是韩熙载本人的书房与住处。花厅连同前面的院落、凉亭,大约占据了岛上小一半的空间。小岛余处则疏植着紫藤、石榴、木樨、垂柳等花木。林木参差,湖光树影,花气空囗,烟痕淡沱,俨然人间仙境。
湖岸的东、西、北三侧,分别建有数排式样各异的房宅台榭,便是姬妾们的居所了。如同南岸有连通小岛与复廊的石桥外,东、北两面也各有小桥与小岛相连。惟有西面湖面最为宽广,一道长长的花廊自湖心花厅直接穿出,婉转穿过湖面,通到西岸一处临水平台。
看起来,此处以岛心花厅最为重要,其次便是西岸台榭了,再次才是东、北两面建筑。整处后院山容水意,皆出天然,树色水声,都非尘境,虽一花一草,亦皆入画。就连张士师这等不识风雅之人也不由得慨叹此宅的自然精妙。只是偌大一处宅邸,走了这么久,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不免显得有些冷清诡异了。甚至连之前松林中遇见过的秦囗兰、朱铣也不见丝毫踪影,仿佛已经凭空消失在了这所大宅深处。
张士师刚踏上小岛,陡然想起先前李云如被人推下饮虹桥一事,正待向韩延询问她是否已经安全回到韩府,蓦地,从东岸一处亭榭中传出一阵激昂的琵琶声。音乐节奏极快,高跌低宕,倏忽多变。张士师不懂音律,却也能听出这琵琶声中传递出的强烈敌意和阵阵杀机,大有灾难即至的压迫感。尤其到了后来,音乐声同音反复,愈来愈紧密,如疾风骤雨般急促,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刀剑搏杀声交织起伏,声动天地,听得人头皮直发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张士师甚至感觉弦声每迭起一下,他的眼皮便要跟随着跳一次。只是眼前景致宁静致远,清幽如斯,突然飘出如此剧烈的琵琶声,凌厉冰冷之气呼之欲出,未免有些大煞风景。
韩延见张士师呆立当场,望着东岸处发怔,似为琵琶乐声所惊绝,解释道:“这是本府李云如在弹奏琵琶。”
张士师心想:“李云如既已经回府,看来已无大碍。老管家丝毫不提今日她被人推下饮虹桥之事,可见韩府中人尚且不知情。她此时弹奏如此紧张刚劲的乐曲,每个音符都渗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显见心中忿恨,看来她还真是为白天被人推下桥一事郁结难平,只是为何她不报官,又不告诉韩府中人,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一时间,心中疑问甚多,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为何听起来如此震撼人心?”韩延道:“这是《十面埋伏》中描写楚汉两军在九里山激战的一段。”张士师点头道:“原来如此。”
二人便在乐曲声中继续前行。张士师只是今日在秦淮河畔见过李云如一次,对她并无太深印象,于他而言,她缘何被人推下饮虹桥倒比她本人更引人瞩目,但现今听这曲《十面埋伏》弹奏得有声有色,音乐流动如注,满腔怒火尽泄,使人如身临其境,不由得对她的琵琶技艺十分佩服,暗想道:“难怪金陵人说韩熙载善于在脂粉堆中聚宝,单是那秦囗兰之花容月貌、李云如之琵琶弹奏,便足以傲视江南、技惊四座了。”
正思忖间,却听见韩延轻轻叹道:“每每她情绪不佳之时,才会弹奏此曲。今晚明明有夜宴,她……”话到这里便顿住了,言下之意却是十分明显:夜宴之时,应该是李云如心情大好之机。
张士师心想:“任谁被从传说中饮人魂的桥上推下河中,心情都不会好。只是为何李云如不愿意张扬?”突然心念一动,“莫非她知道谁是凶手,但却有心庇护?”
恰在此时,琵琶旋律倏忽拔高,狂飙了两声后,音符陡然停顿,乐声戛然而止。一时沉默无声,却是别有境界。张士师之母为乡邻秀才之女,他幼时跟随外祖父读书识字,曾背诵过白居易的《琵琶行》,不由得心想:“难怪古人说‘此时无声胜有声’,原来恰似这不即不离之间,令人有一种期待的感觉。”但这种期待始终只是期待,琵琶声终究未再次响起。一时间,就连纷扰芜杂的尘世也陷入了这予人遐思的无穷寂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