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柳色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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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褦襶宴坐,赏音之怀(5)

崇祯即位后,罢首辅大学士黄立极,自此开有明一代频繁更换宰相之先例——崇祯元年,平湖施凤来、晋江张瑞图、高阳李国、萧山来宗道、晋江杨景辰罢相;崇祯二年,吴江周道登、华亭钱龙锡罢相;崇祯三年,高邑李镳、大名成基命罢相;崇祯四年,桐城何如宠、会稽钱象坤罢相。[22]

明代自有内阁以来,大学士一般稳定在五名左右。人数最多的一次,是崇祯皇帝刚登基不久,一度达到九位。不过一年之后,九人就只剩下了周延儒一个。而今内阁中,只剩下崇祯二年入阁的首辅周延儒和崇祯三年入阁的乌程温体仁和宜兴吴宗达。正值多事之秋,政务繁忙,内阁大学士人手不够,因而不久之前又以上饶郑以伟和上海徐光启入阁,参预机务。[23]张溥在京师时,与徐光启多有来往,还为其《农政全书》一书作序,交情匪浅。加上徐氏是松江府上海县人,复社诸人的焦点议题自然是集中在他身上。

徐光启,字子先,号玄扈,少年时聪颖好学,活泼矫健。成人后,为文钩深抉奇,意义自畅,章句、帖括、声律、书法均臻佳妙。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参加乡试,徐光启本已落选,但却被主考官焦竑于落第卷中检出,拔置为第一,以顺天府解元身份中举,风光一时,时年三十五岁。

不久焦竑即被劾丢官,徐光启于次年参加会试未能考中,便回到家乡教书。后赴南京拜见恩师焦竑时,得与耶稣会士利玛窦晤面,不久后即在由耶稣会士罗如望受洗入天主教会,圣名为保禄,成为松江地区最早的天主教徒,也是时人眼中的异类。许多松江人都记得徐光启年轻时常常在大雪天攀登到龙华寺龙华塔塔顶长啸,发誓要让天下黎民丰衣食、绝饥寒。闻者均称此子有雄心壮志,将来必为国之栋梁,谁也料不到受传统儒家文化熏陶的他竟成了西洋人的教徒。

然徐光启却有自己的考虑。之前他曾因家贫前往广东教书,在那里遇到了传教士郭居静。在郭居静处,徐光启见到一幅世界地图,方才知道中国之外还有极其广阔的世界。他也第一次听说天下人居住的世界叫地球,而地球是圆的,有个叫麦哲伦的西洋人曾经乘船环绕地球一周。他还了解到意大利科学家伽利略制造了天文望远镜,能观测天上星体的运行。

与郭居静的偶然相遇,不仅让徐光启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神奇大门。他开始意识到流行当世的程朱理学主张禅静顿悟、反对经世致用,实为误国害民。而他自己生平所喜爱的诗赋书法声律,不过是雕虫之技,完全不能施用于世。自此,他积极主张经世致用,崇尚实学,尤其渴望能够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再用这些知识来报国报君。他听说到中国来传教的耶稣会会长利玛窦精通西洋自然科学,对数学、物理学、天文学、医学都很有造诣,且擅长绘制地图、制作钟表、日晷,就四处打听他的下落,想当面请教。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徐光启得知利玛窦正在南京传教,即专程赶去拜访。见面后,徐光启向利玛窦表达了仰慕之情,请求能够跟随他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

然而利玛窦来中国的目的就是传教并发展信徒,对传授科学没有兴趣,他对徐光启的请求未置可否,只送给他两本宣传天主教的小册子。经过反复考虑,徐光启决定接受洗礼,率领全家加入了天主教,由此才得以亲近利玛窦,开始接触到他梦寐以求的科学知识[24]。

内里种种苦心,徐光启好友陈继儒最清楚不过,他却从来不肯张扬,宁可独自忍受世人的指点和非议。以至后来复社领袖张溥得知情由后,大起佩服之心,自此尊徐氏为师长,侍以弟子之礼。

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徐光启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开始与利玛窦合作,翻译出版了《几何原本》等书。他长期在翰林院任职,与一般文人官吏热衷于笔墨应酬不同的是,他将大量时间花在从事农学、天文、历法、数学、测量、水利等科学技术研究上,孜孜求治,著述颇丰。

徐光启入朝为官时,朝政反复,国是日非,内忧外患,危机重重。他曾上《拟上安边御敌疏》《拟缓举三殿及朝门工程疏》《处置宗禄边饷议》《漕河议》等奏疏,不乏治国安邦之建策,却并不为当权者所重视。而这次七十岁高龄的徐光启之所以能被崇祯皇帝钦选入阁,全仗“天机”。

中国历法一直沿用唐尧旧制,已延续了数千年,因是关系到“授民以时”的大事,为历代王朝所重视。到了汉、唐及宋三朝,由于日久天长,岁时节气和日食月食的推算经常有错,有时候甚至误差差至一两天。元代时,太史郭守敬编造了一本《授时新历》,推算精确了许多,但也有错误。郭守敬在世的时候,就出现了推算日月当食不食、不当食反食的事。一班吹牛拍马的大臣还称日月当食不食是皇帝昭德回天的缘故。明代建国后,刘基任太史,献大统历,但其实仍然是郭守敬的成书。

由于皇帝自命为天子,而历法事关天象,象征着皇帝权威,明太祖朱元璋本人禁忌又多,即位之初,便严令禁止民间私习天文、研制历法,即所谓“历禁”。犯禁者,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然墨守成规终究不能改变《授时历》不准的事实。日积月累,误差越来越严重。自成化年间开始,便陆续有人建议修改历法,但建议者要么被以“妄言”治罪,要么以“古法未可轻变”“祖制不可改”为由遭拒。糊涂的明宪宗还称日月食推算失误是因为“天象微渺”,主动为钦天监官员开脱。

万历年间,西学由传教士带入中国,屡屡有事实表明,西法推算天象的精准程度更胜古法。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十一月,司天监再次预报日食错误,历法已到了非修订不可的地步。朝廷终于决定由徐光启与西洋传教士等共同译西法,供司天监修改历法参考。但由于阻力太大,很快又不了了之。

崇祯二年五月,钦天监预报将有日食,结果预测的日期不准,有很大的偏差。只有徐光启依西法做出的预测与实际天象相符。崇祯皇帝为此严厉责备钦天监官。夏官正戈丰年回奏说:“谨守成历,咎在前人,不在职等。”崇祯皇帝认为他是推卸责任,更加生气。

徐光启时任礼部左侍郎,他曾跟利玛窦学习天算之学,知道西洋天文学较中国历法更为精密,便上书提出历法修正十事,认为“中历未合,宜参西法”,奏请开设历局,并推荐了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和西洋人龙华民、邓玉函来掌管历事。崇祯皇帝正有心开前人未有之创举,立即批准,召李之藻及龙、邓两名西洋人入京,升徐光启为礼部尚书,监督历局。徐光启又起用日耳曼人汤若望掌管推算。汤若望携带入华的伽利略式望远镜成为历局镇局之宝,被用来观察日月食。中国任用外国人为客卿,采行西洋新法,便是从这件事起头。后来满清入关,汤若望等人还一直在清廷担任钦天监。

历局设在宣武门内天主堂东侧首善书院,时人对徐光启引西洋人入朝一事颇多非议。到后来崇祯杀死袁崇焕,有人评论说:崇祯能用西洋人为客卿,独不能容一袁崇焕,岂外人足恃,而内臣不足恃耶?盖由崇祯好猜,所重视者唯将相,所歧视者亦唯将相,即位甫期年,已两易阁臣,阁臣虽未尽胜任,然如温体仁、周延儒辈挟私寻隙,反信而不疑,偏听失明,已见一斑。

历局成立后,徐光启陆续进献多卷历书,称为《崇祯历书》。他经世致用的做派得到急于扭转局面的崇祯皇帝的赏识,最终在今年六月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

彼时南北消息通传全靠人力,徐光启入阁为次辅已有五个月时间,在座不少人仍然今日方才从张溥口中得知消息。想到内阁五名大学士中,首辅周延儒为张溥、吴梅村等人座师,有师徒名分;次辅徐光启是松江人氏,张溥素执弟子之礼,又为其巨著《农政全书》作序;日后局面必然对复社有利,均欢欣鼓舞。

张溥沉吟道:“只是有个问题,徐阁老事必躬亲,去年冬日亲自上观象台观测天象时,不慎失足落台,腰部和膝盖严重受伤,加上年事已高,身体大是问题。来之,你得想个法子,要保住徐阁老才好。如此,才能与温体仁相抗。”吴昌时忙应道:“先生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来之”是吴昌时之字。吴氏出自吴江官宦巨室,家资富饶。少时在东林党人周宗建门下受诲,年长后即追随张溥,是复社创社元老,号称“复社第一能人”。

跟张溥出身一样,吴昌时也是庶出,然命运截然不同——其嫡长兄吴昌期蟠肠而生[25],为吴父不喜。吴昌期生母黄氏家族是嘉兴巨富,她惧怕丈夫,干脆抱着儿子回嘉兴娘家居住。后来吴昌期病死,身后无子,黄家也是人丁不旺。吴昌时便将自己的独生子吴祖锡过继为吴昌期嗣子,如此,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吴、黄两家的巨大财富,是复社诸人中财力最雄厚者。复社自成立以来,每每举办集会或活动,大多由他提供经费支持。其人精明能干,八面玲珑。旁人办不到的事,他准能办到;旁人办得到的事,他往往办得更好。复社本以文章自负,吴昌时的文章才学在名士如云的复社中算不得突出,但因精明能干,兼以有钱有势,在复社中地位极高,仅次于张溥、张采二人。晚香堂大厅的数百盆梅花,便是吴昌时所送寿礼。这数百盆梅花均是从嘉兴运来,仅人力运费一项,便不可计数。

张溥见吴昌时满口答应,这才放了心,话头一转,又开始议论当今朝政得知。

一旁柳如是一言不发,心中却在暗中品度评判在场男子——

在她看来,张溥名不虚传,举手投足均有领袖风度,风采醉人。但这个人自负才学声名,以翰林院庶吉士的微官身份便敢傲视天下,实在太过张扬。至于那位名气最大的榜眼吴伟业,她却并不如何看重。此人从面相上看就是个性情软弱之人,言行上也是如此,要么点头微笑,要么寥寥几语附和旁人,并无自己的政见。也许他并不是没有主见,只是没有旁人热衷于政事的热情。东林和复社均以重社会政治、世道人心为要务,如此人物,也算是另类了。

最英俊美貌的男子,当然是如皋名士冒襄冒辟疆了。这位蒙古贵族后裔[26]出身文学世家,少时聪慧,十岁能文,游学董其昌、陈继儒等高士门下,被董氏誉为“方之王勃”。成年后,恣游大江南北,与文士广泛结交,“风流文彩,映照一时”。其人姿仪天出,神清彻肤,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称,时人送雅号“东海秀影”。据说只要女子见到他,无不为他容光所迷,争相投怀送抱。可惜冒襄三岁时即由祖父冒梦龄做主,与中书舍人苏文韩之女苏元芳定下了娃娃亲。苏元芳年长冒襄三岁,二人已于三年前成亲。即便如此,不乐为贵人妇、甘愿为冒襄侍妾者,依然不计其数,足见其容貌何等姣好迷人。柳如是久闻其名,亦知他长年寓居金陵,跟王节、李湘真等秦淮名妓交情匪浅,只是想到这年轻男子仗恃“人如好女”的容貌声名,同时与数名名妓交往,风流成性,不知怎的对他有些嫌恶。

她最有好感的人,并不是殷勤有加、片刻不离她身侧的宋征舆,而是“云间三子”中另一人——李雯。他长身玉立,正襟危坐,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却总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瞟向她。而当她朝他点头微笑示意,他转而变得腼腆局促,脸涨得通红,充满孩子般的稚气。

而最不喜欢的人,则是那位复社第一能人吴昌时。他苍白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妖气,难怪被人在背后讥笑为“摩登伽女”[27]。

最令她感到名不符合想象的,是“云间三子”中剩下的一位——陈子龙。这位大才子不过才二十四五岁年纪,却是名满松江,一手创立了几社。几社并入复社后,他亦成为骨干人物。听说其人曾与临川才子艾南英就文坛文风问题当面辩论,由于难以说服对方,激动之下甚至动了手。艾南英是戏剧名家汤显祖弟子,名列“临川四才子”,成名已久,又比陈子龙大上二十五岁。陈子龙以晚进后学的身份,与前辈动手,大失士人身份,料想其人应该是个冲动莽撞的人。然今日一见,实情却非如此,他端坐在张溥身旁,肃穆寡言,如青松般冷峻峭拔,看起来是个沉闷的人。

就在她有意无意地暗中打量陈子龙时,他忽然侧过头来,正好与她目光相对。刹那间恍惚迷茫,她心底深处竟生出一股久别重逢的暖意来。

宋征舆轻轻碰了碰她手臂,低声笑道:“隐娘可有看出来,大家伙儿争相发言,其实是想在隐娘面前一展身手呢。”

他口里戏谑着同伴,心中着实得意,亏得他听到陈继儒要派人去渡口接人,主动请缨,而今在佳人心中已有先入为主的优势。

柳如是漫应道:“是吗?”左右一望,才发现不见了王微,忙问道:“微姊姊呢?”宋征舆道:“微娘早就出去了。”

再去看陈子龙,他已坐正身子,正侧头与宜兴名士陈贞慧低声商议着什么。柳如是定了定神,这才专心听堂中众人的高谈阔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