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柳色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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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浮世浮云,复新(2)

柳如是一见之下,即起了自惭形秽之心,心道:“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杭州名妓林雪林天素了。世人论美人风度,遥而望之魂非,既而见之意销,望而不见想结。我原先以为那不过是俗辈男子的无端臆想,今日一见,方知世上当真有如此旷世秀群的女子。”

果然有认得林雪的宾客亦叫了出来,道:“这不是林雪吗?”

柳如是见那殷勤陪在林雪身边的男子刚劲强健,声若幼虎,极有草莽豪杰气概,不由一愣,心道:“难道他就是有‘黄衫豪客’之称的杭州富商汪汝谦?眉公称其为‘陆机所谓豪士,伶元所谓慧男子也’。但汪汝谦该有五六十岁了,这年轻男子却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年纪对不上呀。”

她见那男子对林雪殷勤有加,呵护备至,情脉脉,意孜孜,心中颇为羡慕。叹息一番,也不愿上前与诸人结识,便仔细扫视大厅一遍,寻找她要找的人。

柳如是并不认得施绍莘,但听说他号称“浪仙”,年轻时是个登徒浪子,纵情声色,还曾与大名士董其昌争妓,想来早被女色掏空了身子,应该是个苍白干瘪的老者。又因久居山林,多少会带些灵山秀水之气。她见厅中并无符合这样特征的人,便径直来到戏班后台。果见一名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正与适才在台上反串小生的金陵美妓顾媚在谈论南曲。那老者须发全白,面色清癯,颇有道骨仙风。

顾媚已换回了女装,鬓发如云,姿首清丽。一摆纤腰,濯濯如春月柳;半侧脸面,滟滟如水芙蓉;一双眼睛如含春波,一水盈盈,含情脉脉。果真不愧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曲唱得极好,人也生得绝靓。

柳如是便上前自报了姓名。

顾媚道:“呀,你就是隐娘,我在金陵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又笑道:“想不到隐姊姊生得这般美丽,实是让我嫉妒。”

这是娼妓之间最常见的寒暄话。柳如是本没有心思理睬,然终究是她打断对方和施绍莘的谈话,只好敷衍道:“媚娘曲艺双绝,隐娘今日有幸目睹。不过我找施先生有点急事,改日再向媚娘讨教。”

顾媚上前握住柳如是的手,诚恳地道:“我就住在东佘山居南面的山房,隐姊姊若是得闲,一定要来找我,我有话要对姊姊说。”

柳如是颇为惊讶,见对方不似假意客套,便点头道:“好。”

顾媚这才微微一笑,扭着腰肢去了。

施绍莘道:“隐娘找老夫有事吗?”柳如是道:“是的,我有一件事想要当面请教先生。不过这里人多,不方便谈话。烦请先生移步,我们找个清静些的地方再谈。”

然明日便是寿筵,宾客如云,处处欢声笑语,哪里有什么清静的地方。

施绍莘便道:“回廊西面有一处芭蕉林,应该没人。隐娘不嫌外面冷的话,不妨去那边看看。”

遂往回廊西面而来。却不想芭蕉树下蓦地钻出一男一女来。男子似是个商贩,魁梧彪悍,女子一身婢女装扮,应该是东佘山居的小人。二人被施绍莘、柳如是撞破,头也不敢抬,各自举袖遮着脸去了。

施绍莘料想二人当是在此幽会,虽则这类事在大户人家极是常见,还是忍不住连连摇头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连眉公这里都不干净了。”见左右无人,这才好奇问道:“老夫与隐娘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柳如是道:“是。隐娘冒昧打扰,是有一件事想向先生打听,今日晚香堂戏台上演的《一捧雪》,是施先生所写吗?”

施绍莘满腹狐疑,问道:“隐娘特意把老夫叫到外面来,生怕被别人听见,就是为了问这个?”

柳如是道:“是,也不尽是。我其实是想知道施先生可知道玉杯‘一捧雪’的来历?”

施绍莘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明显地不自然起来,支支吾吾地道:“这个……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吧。”

柳如是全心全意想要查明真相,以给往事一个交代,对施绍莘一言一行格外留意。听到他的回答,登时大起疑心——“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吧”,这分明是不能肯定的语气,背后的意思是:也许是有来历的,但我不知道;又或者是的确是有来历,但我不能告诉你。

柳如是忙道:“先生可是曾听什么人提起过‘一捧雪’?”

施绍莘并不直接回答,只道:“隐娘该知道这出《一捧雪》是以传说中王世贞复仇故事为蓝本,戏中只是没有指名道姓,且将《清明上河图》换作了玉杯,‘一捧雪’只是一件道具而已。”

柳如是道:“不错,‘一捧雪’在戏中只是一件道具,但先生为什么不用‘月下葡萄’呢?这可是本朝最著名的玉器。”

施绍莘的表情登时变得极为古怪,露出警惕之色来。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柳如是,才反问道:“隐娘对‘一捧雪’穷追不舍,到底有何用意?”

柳如是离开周道登时,曾答应不泄露周府秘密,包括密室珍宝及失窃事等。她无法明言,只好道:“我就是有些好奇,为什么先生偏偏要用‘一捧雪’做道具。”

施绍莘道:“这个……实在是……”

柳如是见对方支支吾吾,便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施先生可认得一个叫忘澜的人?”

施绍莘眉头蹙紧,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正要回答,忽见宋征舆急奔过来,便改口道:“这里还是人多,方便时我们再谈这件事。”迅疾转身离去。

宋征舆很是惊讶,问道:“咦,施先生怎么见了我扭头就走?”柳如是摇头道:“不是因为宋公子,可能是因为隐娘适才一时言辞不当,冒犯了施先生。”

宋征舆道:“不必理他,他就是个怪人。”又道:“天色不早,我娘亲派人来催我早些归家,我是特别来向隐娘道别的。”

柳如是道:“佘山距离府城不近,路又不好走,赶在天黑前回城还来得及吗?”宋征舆笑道:“我家在佘山有处小宅子,离这里不远。若不是宾客太多,有些复社朋友要到我家借住,我其实是不想走的。”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柳如是道:“那么……明日再见吧。”

她对宋征舆格外垂青,并非其他缘故,仅仅因为他是今日相识的男子中唯一没有娶妻的,而她本人曾指天发誓,誓不再嫁为人妾。

宋征舆见柳如是和颜悦色,颇有留恋之意,登时喜形于色,道:“是,明日再见。请隐娘自己多保重。对了,子龙兄和待问兄家在城中,他们今晚都会留宿在东佘山居,你有事的话,可以直接找他们。”

正说着,李待问便走了过来。他已年近三十,比宋征舆整整大了十五岁,宋征舆历来视其为长兄,便当面托付他务必尽心照顾柳如是,这才放心去了。

李待问道:“陈府管家已经为隐娘在山房安排好了住处,要不要我引隐娘去看?”柳如是道:“不急。李公子可有见到施先生?”

李待问道:“施先生人已经走了。怎么,隐娘刚才没有见到他吗?”

柳如是道:“人是见到了,但还没有问到我想知道的事。”又想起施绍莘的反应不同寻常,不免愈发急切地想了解真相,遂问道:“施先生的西佘山居要怎么走?”

李待问迟疑了片刻,道:“隐娘人生地不熟,不如我陪隐娘走一趟。”

柳如是道:“多谢。其实李公子不必多辛苦一趟,只需为隐娘指明道路即可。”李待问只道:“我们走吧。一会儿天就该黑了。”

二人出回廊时,正好迎面遇到西湖名妓林雪和那名极见豪气的年轻男子。李待问与林雪相识,忙为柳如是引见。林雪亦介绍同伴给二人。原来那男子是福建五虎游击将军郑芝龙[4]之弟郑芝虎。林雪原是闽人,不久前回老家探亲,被盗贼所劫,幸为郑芝虎所救。他又千里送佳人回江南,正好赶上了佘山大会,遂干脆备下厚礼,随林雪来拜寿。

柳如是心道:“难怪如此与众不同,原来是受朝廷招安的海盗。”

林雪甚是矜持,只略略招呼,也不多语。柳如是便与李待问一道出来,向陈府仆人告了一声,从西侧门出了东佘山居,步上一条羊肠小道。

这条小道径直穿越竹林正中,宽窄仅容一人通过。头顶上方尽为竹叶遮住,虽遮天蔽日,却也有些许好处,未落下雪花来。道路上覆盖有一层软软枯叶,十分好走。走了小半个时辰,正好在夜幕降临时到达西佘山居。

施府门仆挑挂起了一盏灯笼,正要掩上大门,见到李待问带着一名妙龄女郎到访,奇道:“咦,李公子刚才不是来过了吗?”

李待问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问道:“施先生回来了吗?”门仆道:“刚回来不久。”

李待问道:“劳烦再通禀一声,就说李待问有急事找他。”

那门仆想要进门房烤火,不愿意大冷天地多颠一趟,便点了一盏灯笼递了过来,道:“先生回来后直接去了书房,李公子熟门熟路,自己去那里寻他吧。”

李待问只得接了灯笼,引着柳如是往后园住房而去。

柳如是见这西佘山居跟晚香堂一样,有好几组建筑群,规模不小,却是冷冷清清,一路走来,竟是不见一个人影,与高朋满座的东佘山居迥然不同,不禁诧异,问道:“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李待问道:“施先生的家人都住在城里。这里平日只住着他自己和他养的戏班子。西佘山居最有名有‘两子’,一是戏班子,一是厨子。不过戏班子和厨子、使唤的杂役、婢女等,被眉公临时借去了东佘山居,所以隐娘只能看到前院的门仆。”

其实不独施绍莘如此,陈继儒的家眷子女亦是另外单独居住在府城西郊的老宅中。

柳如是道:“李公子不是说施先生脾气古怪吗?他肯将自家的厨子、婢女借人,听起来还是个热心的人。”

李待问“嘿嘿”了两声,道:“那是因为借用的人是眉公他老人家。隐娘想想看,一个人不愿意跟自己妻儿老小同住,是不是有些奇怪?”柳如是道:“是有些怪。”又道:“李公子为何不问我来找施先生做什么?”

李待问道:“嗯,我想……隐娘愿意告诉我的时候,会主动说的。”又道:“隐娘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李公子,听起来怪别扭的。”

柳如是本是大方之人,想了想,即应道:“那好,我就叫公子问郎。”

她见李待问温文尔雅,淳朴敦厚,料想事情终究不能瞒过他,便问道:“问郎与施先生同郡,应该对他有所了解,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这出《一捧雪》?”

李待问道:“应该就是最近吧。施先生每有新曲,都会邀请眉公同来欣赏。排演这出《一捧雪》,也就是最近一个月的事。”

他虽然沉着冷静,终究还是有好奇之心,忍不住问道:“隐娘为何会对这出《一捧雪》特别感兴趣?”柳如是道:“我只是很好奇,它为什么要叫《一捧雪》。”

李待问不解其意,怔了一怔,才道:“这个,怕是得当面问施先生本人了。老实说,施先生能写出这么一出好戏,实是出乎松江许多人意料的。”正好见前面不远处灯火明亮,便道:“前面就是施先生的书房了。”

走近书房时,隐隐听见房中有人高声在争吵着什么。

柳如是心道:“原来书房中有客。会不会跟‘一捧雪’有关?不如悄悄走到窗下,先听清楚再说。”

她心思刚动,李待问已出声叫道:“施先生在吗?”

里面的争论立即停止了,施绍莘应了一声,问道:“是谁在外面?”李待问道:“是我,李待问。还有柳隐柳小娘子。”

过了一会儿,施绍莘来开了门,不悦地问道:“你们两个闯来这里,有事吗?”

柳如是上前一步,道:“是我有事。还是适才在东佘山居问过施先生的那件事。施先生许诺过我,方便时再谈。眼下这里就只有我和问郎,还请施先生明言。”

施绍莘连连摇头道:“眼下不大方便,不大方便。隐娘先请回吧,那件事改日再说。”

柳如是见他目光闪烁,形色可疑,还偶然回望书房,似是有什么不能放心的事,蓦然心念一动,问道:“书房里面的人是不是忘澜?”

施绍莘吃了一惊,道:“什么?”

柳如是抱了极强的决心而来,见对方左搪右塞,有意拒人于千里之外,遂干脆几步抢上台阶,从施绍莘侧身溜了过去,跨门而入。

却见堂中灯光下坐着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一张国字脸上满是虬髯。他并不是忘澜,而是天下最富声名的戏剧名家,也是最声名狼藉的奸猾人物阮大铖。

柳如是曾随养母徐佛乘船至南京,观赏过享有盛誉的阮家戏班的表演,对班主阮大铖一脸的络腮胡子印象尤深,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失声问道:“你不是阮大铖阮先生吗?如何会在这里?”

阮大铖并不记得柳如是是谁,但他身份特殊,被人认出来后颇为尴尬,起身应道:“嗯,这个……”

施绍莘已经抢了过来,扯住柳如是手腕,将她拉到门边,怒道:“隐娘好生无礼!不得主人允许,怎能随便乱闯进来?”

李待问急忙抢过来,喝道:“施先生快些放手!想不到你为老不尊,居然暗中与阉党人士交结,眼下事情败露,就气急败坏了吗?”

施绍莘悻悻松了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转头去看阮大铖。

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又号石巢、百子山樵,怀宁[5]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进士。天启初任职给事中,因丁忧辞官回乡。天启四年(1624年),吏科都给事中职位空缺,阮大铖觊觎这一颇有实权的官职,欲倚重颇有声望的同乡左光斗。左光斗是东林党首领人物,阮大铖便拜在东林党门下。尽管负责考察官吏人选的赵南星、高攀龙、杨涟等人都是东林党人,还是一致认为阮大铖为人“轻跺”,不可担任吏科都给事中要职,打算另用魏大中。阮大铖暗中买通太监,请他扣押推用魏大中的奏疏,致使吏部不得已而推用阮大铖。

经此一番曲折,阮大铖痛恨赵南星、高攀龙、杨涟等人。为了和东林党人作对,他转而依附于大宦官魏忠贤,与阉党骨干人物霍维华、杨维垣、倪文焕结成“死友”,编写攻击东林人士的《百官图》,通过倪文焕之手送到魏忠贤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