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冤家聚首(1)
外面的夜空中响起了一声霹雳,那声音不但巨大,而且带着阴惨的气息。西边天空的边际不断有红光闪烁,映出黑黝黝的天空,仿若来自地狱的魔鬼的眼睛。
深蓝色的山脉连绵起伏,逶迤曲折。高耸入云的山峰终年为冰雪覆盖,银装素裹。天穹的边缘总是浮动着淡红色的云彩,美丽而神秘。这就是西域西部的边界葱岭,也是孔雀河的发源地。
孔雀河从葱岭山巅奔泻而下,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由西到东,自南疆到北疆,流经西域的许多国家后,最终冲流入一片深绿色的草原,在临近白龙堆沙漠的低洼处与源自昆仑山的另一条大河车尔臣河交汇,形成一处广阔的湖泊。草原上长满牧草,点缀着姹紫嫣红的各色野花。湖泊碧波荡漾,清澈透明,四周长满葭苇、柽柳、胡桐和白草。巨大的草原绿毡与清澈的湖泊水镜交相辉映,成为湛蓝苍穹下最壮观、最美丽的画卷。这处草原,正是楼兰国所在地。这处湖泊,就是蒲昌海,也是楼兰人生息繁衍的乐园。
楼兰王都扜泥[1]位于蒲昌海西南方,古朴厚重的城墙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虽然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风霜,却依旧坚挺如初。城内房屋建筑多为尖形塔顶,这也是西域特有的建筑风格,由于建筑材料多为黄土和戈壁石,使得这座城市整体呈现出一种明亮的金黄色来,气度非凡,令人过目难忘。
整座城池方圆四十里,是个规规矩矩的正方形,开有东、南、北三座城门,据说东门正对的就是玉门关西关门。自东门进来扜泥,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到最西面的王宫广场,宽大气派,道路两边商铺林立,有专门出售皮货的皮行,有专门出售铜器的铜行,其他如棉行、糖行、麻行、桃行等,均是各有分工,满目风光,世态万象。
这座巍峨壮观的城市也是西域最璀璨的明珠,汇集着东西方的财富,有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人声鼎沸的市集,满街飘香的美食,醉人心田的乐舞,来往于丝绸之路的行商无不惊叹它独特的风情,酷爱徘徊流连于此。
令人痛惜的是,楼兰这颗明珠正在慢慢失去它的光泽——孔雀河上游的龟兹、墨山等国不断开渠引水,导致这条河流量大减。于阗灭掉楼兰南部的小宛、且末等国后,也采取同样手段引走了车尔臣河的水。没有了水源,蒲昌海水量急剧减少,日益枯竭。楼兰地处内陆,气候本就干燥,又逢连年大旱,久不降雨,这对以畜牧业、农业和园艺业为主的楼兰来说是致命的打击,牧草、小麦、葡萄等楼兰百姓依赖谋生的经济作物大片枯死。若是干旱再持续下去,局面进一步恶化,连人畜的饮水都会变得困难。
除了天灾,亦有人祸。楼兰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均时兴厚葬,要为死者修建巨大的太阳墓——在墓穴外层层环绕多圈圆木,圈外还有呈放射状四面散开的列木,整个外形酷似一个太阳。通常一座墓穴要用到上千根成材圆木,如此一来,成片成片的树木被人们砍伐,用来修建墓地,导致水土流失得更加严重,环境急遽恶化。墨山、楼兰是邻国,两个国家的南北边界之间原本是一块十几里长的戈壁,然而近年在东部白龙堆和西部塔克拉玛干的不断侵蚀下,伴随着各种天灾人祸,戈壁已然演变成一大块近百里的沙漠。许多良田被风沙湮没,房屋被沙丘埋压,以致当地有“沙骑墙,羊上房,骆驼结在树梢上”的说法。
为了遏制厚葬风气,有效地保护林木,问天国王不得不召集群臣紧急制定了一条法律,规定树活着时将树砍断致死罚马一匹,砍断树枝则罚母牛一头。然而大自然的失衡已然造成,严刑峻法也不能挽回损失。靠近楼兰东部的绿洲则被来自白龙堆的风沙肆意侵蚀,就连那些有“大漠英雄树”之称的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胡杨树也开始衰败。
回到王都扜泥当日,傲文即代替抱恙在身的问天国王前往王宫北面的孔雀岛神殿祭天求雨。上天当真是眷顾这位幸运得不能再幸运的王子,他以大无畏的勇气勇闯敌营,面对传说中狮子一般凶狠的于阗国王希盾毫无惧色,传奇般地脱离险境后,又为久旱的楼兰国求来了一场瓢泼大雨。人们笑逐颜开,奔走相告——傲文即将被立为王储,这位声誉日隆的王子将会是未来的楼兰国王。当年有中原相士为车师巨富阿胡之女相面,说两个女儿均贵不可言,长女阿曼达将母仪天下,次女桑紫之子则将成为国王,阿曼达成人后成为楼兰王后,而今桑紫的儿子傲文又将成为王储,传说中的预言果然即将成为现实。
傲文也料不到自己能求下大雨,事先毫无准备,被淋得落汤鸡一般,颇为狼狈地回来王宫时,正遇到表妹芙蕖。
这位楼兰公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五官轮廓清晰而标致,具有典型西域女子的特点:深陷的眼窝、挺直的鼻梁,小麦般的黑亮肌肤,苗条挺拔的身材,纤细而有弹性的腰肢和低宽浑圆的臀部。她的黑发如瀑布般披散开来,光可鉴人,右侧编有一根细细的辫子拢住头发,辫子上斜插着一支彩色的羽毛;脖子间挂着一串贝壳做成的项链,项链的底部有一块细绳拴住的凝脂般的玉佩;淡黄色的上襟外,套着一件柔软的羊毛坎肩,配上五彩长裙、高筒靴子,正是西域贵族女子最常见的打扮。
芙蕖一直在宫门口来回徘徊,一见到傲文就气势汹汹地上前问道:“表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傲文回国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娇憨任性的表妹,愕然问道:“我做什么了?竟惹得表妹如此生气。”芙蕖道:“你为了自己从墨山王宫脱险,要将我嫁给于阗二王子须沙!”傲文摇头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表妹,你该知道我的为人,我怎么可能用你的终身幸福来换取我的性命?我若是事先知道,宁可我自己死,也绝不会让他们这么做。”
芙蕖登时转怒为喜,道:“我就知道表哥不会这么做。”两朵红云飞上了脸颊,露出小女孩的羞涩来,顿了顿,才道:“你放心,我死也不嫁给须沙。”
傲文知道这位刁蛮任性的表妹一直热恋自己,正感到难以回答之时,芙蕖赧然而笑,已转身跑开。
忽见问地亲王领着他的宝贝儿子刀夫施然走过来。问地五十岁不到,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笑容。刀夫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撅着阔厚的嘴唇,粗黑的眉毛挑得老高,一张方脸拉得老长。傲文素来不喜欢这对笑脸冷脸反差极大的父子,一时避之不及,只得勉强招呼了一声:“殿下。”
问地笑眯眯地道:“傲文,你愈发长进了啊。刀夫,你该好好向你表弟学习。”刀夫“哼”了一声,扬起下巴,非但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傲文一眼。
傲文正要走开,问地忙叫道:“傲文王子别急着走,我的国王大哥对你这位外甥相当器重呢,又有什么重要事情要交代你去做。他正在内殿书房等你,快去吧。”
傲文很不喜欢亲王这种怪腔怪调,表面和和气气,语气中却总透露出一种冷嘲热讽的伪善,只淡淡应了一声,疾步回房换了衣服,带着大伦、小伦两个心腹从望内殿而来。
国王书房位于王宫西面。门前的庭院中绕着围墙根种有数株极大的紫藤,花架均用粗木搭成,枝繁叶茂,仿若一片花林。其中一株最大的紫藤的蔓枝侧引到书房上,竟然覆盖了整个房顶,房顶房檐皆是紫色的花朵,屋檐上垂下无数紫藤花蔓,火光中仿佛蒙上层朦胧的轻纱,紫云垂地,霭霭浮动,香气袭衣。书房北面则是烟波浩渺的千羽湖,风景极佳。
到了书房外,门前侍卫道:“国王有令,只让傲文王子一人进去。”傲文便示意大伦兄弟留在门外,独自跨进房来。却见国王问天和王后阿曼达正携手站在北窗前,凝视着窗外灰幕般的大雨。
傲文料不到王后也在这里,一时有些慌乱起来。与外人想象不同的是,他对阿曼达王后的畏惧要远远胜过问天国王,问天就像是慈爱的父亲,表面对他不闻不问,其实暗地里很有些纵容他。而阿曼达则是位精明的母亲,明亮的眼睛总能看透人心最深处,傲文在她面前常常有无所遁形的感觉,每每他做错什么事,她虽然不骂不说,只淡淡望着他,但那种眼神比责骂鞭打还要令他难受。
阿曼达最先回过头来,叫道:“傲文来了。”傲文只得上前行礼,道:“姨父,姨母。”
问天道:“过来坐吧。我叫你来,是要商议芙蕖婚事。”
傲文早猜到事情会跟表妹有关,一向敏捷的他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要想到芙蕖嫁去于阗是为了救他,他就有说不出的难受。忽见到王后正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更是无地自容,当即起身跪下道:“全是傲文的错,若不是因为我被困在墨山,就不会给于阗可乘之机。芙蕖表妹既然不愿意嫁给须沙王子,不如由我去当面向希盾国王说明,他肯罢手最好,若是不肯罢休,我愿意以命相抵。”
问天愕然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起来!”傲文只得悻悻站了起来。
阿曼达道:“傲文,你不必内疚,希盾国王肯放过你,并不是因为他想要芙蕖当儿媳妇,而是另有原因。”傲文道:“什么原因?”
问天道:“这件事,我们答应过你母亲,不能对你提起。”傲文涨红了脸,大声道:“她算什么母亲?自小将我丢进王宫,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过我一次。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知道。”
门外侍卫听见书房里有异,一齐推门闯了进来。问天道:“这里没事。”挥手命侍卫退出去。
阿曼达上前拉起傲文的手,道:“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傲文道:“不,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希盾放我走的真正原因。”
阿曼达回头望向丈夫,问天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阿曼达便道:“你母亲在嫁给泉苏大将军之前,曾经与希盾有过一段恩怨。当时希盾还不是于阗国王,只是个被放逐在外的落魄王子,而且因为他早已经娶妻生子,所以,所有人都反对桑紫跟他在一起,但他们还是生了个孩子。后来两个人也因为种种原因分手,孩子归桑紫抚养。再后来,希盾归国,夺取了于阗王位,派人用武力从桑紫手中抢走了孩子……”
傲文失声道:“难道那孩子就是须沙王子?”阿曼达道:“于阗只有两位王子,大王子永丹是菃秋王后所生,须沙身份是庶出,应该就是桑紫的孩子。”
傲文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的亲生母亲不愿意养他,总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原来她还有过另一个孩子。想来她隐居在蒲昌海深处,日日想念的就是那个被希盾抢走的孩子。转念道:“可这还是不对,西域人尽知我母亲是桑紫夫人,希盾不可能不知道,他一开始明明是要置我于死地,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阿曼达道:“这全亏了甘奇。当时他正陪你外公在墨山王都营盘办事,听说变故后设法去求见了须沙王子。须沙听说你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不愿意发生手足相残的惨剧,所以出面说情。”
问天道:“而且当时局势对希盾国王并不利。因为游龙的出现,墨山军队未能按计划及时攻克车师王都,失去了良机,又在归途中遭遇大王子昌意的截击,一溃千里。车师发现所谓鄢金城下的于阗骑兵只是少量诱兵后,即调集重兵压向墨山边境。我国也在北部边境紧急集结了军队,实际上希盾率领的军队已经被合围在墨山国中。若是没有议和,车师必然出尽全力攻打墨山,墨山国弱,全仗于阗支持,但希盾千里穿越沙漠而来,所带兵力有限,就算我国不出兵,他也只能勉强和车师抗衡,胜败难卜。墨山国王手印因你而死,若是你再被杀死在墨山,两国结下死仇,必然开战,希盾处境更加不利。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非常善于审时度势,正好甘奇赶去为你说情,他遂以联姻为条件议和。我召集群臣商议此事,均认为政治联姻是件大大的好事。希盾自登基以来,弄得西域乌烟瘴气,这次肯主动停火,表示永保和平,当然是最好不过。”
傲文道:“那么芙蕖表妹是要嫁给须沙了?”阿曼达道:“王国利益本来就是凌驾是在个人幸福之上的,身为公主更是如此,这是芙蕖的命运。就算没有这次事件,我和国王也是打算将芙蕖嫁给车师王子或是墨山王子。这次她能够嫁给须沙王子,既亲上加亲,又能给西域带来和平,不是天大的好事么?须沙终究是你的亲哥哥呀。”
傲文道:“可是……”他知道芙蕖狂热地爱着他,虽然她爱发脾气,又刁蛮又任性,可她对他是真的很好,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所有人都以为将来芙蕖公主必然嫁给傲文王子,亲上加亲。可到现在他才明白,国王和王后对公主的婚事早有打算,一时心头百般复杂滋味。
阿曼达道:“自古以来,王子和公主的婚姻都不能任由自己的意志。傲文,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芙蕖的这一幕将来很可能也会发生在你身上。”
傲文道:“什么?”阿曼达道:“你是楼兰王子,将来也可能要娶你不爱的于阗公主为妻。”傲文呆在那里,无言以对。
问天素来爱惜傲文如亲子,见他发窘,忙安慰道:“这都是将来的事,而且未必真会如此。傲文,我今天叫你来,是因为楼兰、于阗和谈已成,我将下令准许希盾国王从楼兰过境回去于阗。另外,既然已是亲家,我会在王宫举办一场宴会,盛情款待希盾国王和须沙王子一行,就由你负责准备。”傲文极不情愿,却不得不躬身应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