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论纲》一文里提出的第十一条(也是最后一条)论纲,只有如下这句话:
Philosophers have hitherto only interpreted the world in various ways; the point is to change it.(哲人们以往都仅仅是在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但关键在于,去改变这个世界。)
一个半世纪之后,世界进入后柏林墙时代。在这个时代里,马克思当年的“论纲们”如果不是被认为错误百出,就是被认为老生常谈、了无新意。即使是自诩为马克思思想继承人的左翼思想群体,也在20世纪最后三十年经历了一轮“学院化”浪潮,变成为“学院左翼”(academic left)、“文化左翼”(cultural left)……也许,那些人中的每一位都可以梳理出自己同马克思的思想承继关系;然而,他们在“第十一论纲”的意义上,都恰恰正是不折不扣的反马克思主义者。
放眼今天,在许多学者手中,治学变成了一个“专业”、“职业”;而学术,则成为了一个“工业”、“行业”(academic industry)。一如叔本华当年所预见的,学术(哲学)将“沦降为赚取自己面包的一个工具”。学者们不断沉浸在自己专业里的各种术语符号中,丝毫不在意“话语”同当下现实的隔裂状态。会熟练操持某类专业性“黑话”(jargons),恰恰是这些学人们谋生的本钱。这些专业学者们,甚至没有能力去用概念“解释世界”,而是擅长于用概念解释概念,用更多的概念解释某一个概念。比如今天的左翼学者们,能够写一本又一本大部头的《〈资本论〉结构分析》之类的巨著,用五十页的篇幅分析马克思的某个“语句”,却没有能力践行马克思那短短一句话的“第十一论纲”。
相对于这些黑话连篇的“学院左翼”们,反而是真正卓越的右翼学者,更能接近马克思的忧思。20世纪著名的柏拉图主义“古典哲人”列奥·施特劳斯呼吁复兴古典学问,正是因为彼时根本不存在作为“专业”的治学:“古典哲人们,以一种鲜活性(freshness)和直接性(directness)来检视政治事务,此后一直没有达到过那种鲜活性与直接性的程度。”在语言的使用上,古典哲人们“以公民或政治家的语言进行论说:他们极少使用哪怕一个对于公共生活而言不熟悉的术语”。尽管像施特劳斯这样的古典哲人对“关键是去改变世界”的马克思主义雄心抱有怀疑乃至恐惧,但他们却时刻都很清楚学术与世界(现实生活)的内在关联,并努力使之不丧。
治学,须重新浸入到日常生命之中,须重新和每日生活遭逢相接通。朱晦翁尝曰:“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些句本是论治学也。没有生活世界之活水源源不绝的涌入,学术研究就会变成一潭黑话浮溢的死水,怎样浮游都不会再有生气。本书的前两辑文字中,各涉及国外与国内的七位思想家,尽管他们在“思想光谱”中的位置并不一致(甚至完全对立),研究论域——或者说“学科归属”——也迥然相异,然而他们恰恰均致力于以其学术著述来介入这个我们被抛身其内(thrown into)的日常世界。通过同这些思者所展开的批判性对话,本书力图展现出作为“第十一论纲”的思想实践(intellectual praxis)的原初面貌。本书后两辑所选文字,分别为直面日常世界的观察,与学术活动的现场发言。此两组文字,亦皆是旨在反对学术的这种“专业化”与“工业化”趋势,重新联结学术与生活,进而重新激活“第十一论纲”。
是以,本书的所录文字,不管是采取论文、短评、访谈、札记、信笺,还是现场发言等形式,都有真实生命贯通其中,都是学思对日常生活的介入。在我看来,学术与日常生活之关系,大抵可以如下这一诗句概之:“半缘大道半缘风”(取自诗作《春》的末句)。学问之为道而日常生活之为风,方共同撑得起一个饱满的生命。那首律诗作于庚寅年新春,半为铭刻问学之志,半系感念同道之谊——邓正来先生主持的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研院,在我个人生活最艰难的时刻,给予我一个心灵栖居之地,一份家庭般的温暖。枯木逢春,生机复通,半缘大道,半缘熙风。然癸巳新春尚未到来,竟先传来邓先生辞世噩耗,“正问九州何处去,三灯遽黯,一向天嫌英士;苦期四野无声来,万马齐喑,再拜我哭先生!”天其不仁,忍丧国士,懿德温情,曷日而忘!一卷旧墨新文,献给先生,春风不止,恒拂我心。
最后,我要特别感谢严博非先生,没有他对我写作的一贯支持,这本书是很难以现在的形式同读者诸君见面的。我亦要深深感谢此书编辑的付出,借用苏格拉底的隐喻,如果此书是我的孩子的话,那么他们就是接生室里那辛劳不已的“助产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