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牵着我的手——在纪念钱学森同志归国60周年大会上的发言
(上海交通大学 钱学森图书馆,上海200030)
2015年是我父亲带我们一家归国60周年,回顾60年前的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那是1955年9月17日。父亲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与妈妈、妹妹一起登上了“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我那时才7岁,还不可能理解“回国”的意义。只知道父亲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父亲带我去的地方一定很好、很美。
我们在船上的舱室是三等舱,很小。送别的人送的花篮在舱室里都摆不下,只好摆到船舱的过道上。可是没有多久,父亲就牵着我的手,走进了一间很大、很漂亮的头等舱。那时,我以为是父亲买了头等舱的票。长大后才知道,原来轮船公司禀承当局的意愿,以“头等舱的票已经售完”为由,想阻止父亲回国。但父亲在困难和障碍面前,从来不会回头,他毅然决然地带着我们踏上万里归途。还是同船一位有侠义之心的美国女权运动领袖,得知我们全家挤在一间狭小的三等舱中,出面和船长交涉。她愤然说,“你们就让这位世界著名科学家住在三等舱吗?”我们这才住进了头等舱。
邮轮经停菲律宾的马尼拉时,我看到有侨胞特意到码头上来看望父亲,可我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2005年,父亲收到了一封信,寄信的是一位名叫“林孙美玉”的老侨胞。她在信中满怀深情地回忆了那次在马尼拉和父亲的谈话。林孙美玉在信中说:“您给我上了美妙的一课!听了您的话,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样谦逊、这样理解人的话语,在当今物质世界里真是再也难以听到。”
回到祖国后,我们一家来到了北京。不久就落户到中关村中国科学院宿舍,我们住在当时中国科学院最好的房子里,有卫生间和厨房。可是做饭既不是用煤气,也不是用电炉,而是烧煤球,但父亲和妈妈都很愉快,因为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国土,自己的家。
记得回国之初,吃早饭时,桌上摆着冒着热气的牛奶,大人叫我们喝,我们不敢,因为在美国喝的牛奶是凉的,不加热的,桌上的牛奶在我眼中不是“真”牛奶。我跟妹妹交流着,被懂英文的朱兆祥叔叔听到,讲给大人们听,引起一阵大笑。
刚从美国归来的我,基本上只会讲英语,与同学、老师交流很困难,更不要说听课,学习了,因而很需要父亲领着我走过这段艰难之路。可这时的父亲却非常忙,他正为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筹建四处奔波。在他领导下,力学所很快就成立了,时间之快超出很多人的预料。他还参加了《1956—1967科学技术发展远景规划纲要》的制定。他给科学家们讲授电子计算机、讲授受控热核反应,这些科学技术的最新发展在当时的中国还很少有人了解。
父亲的工作这样繁重、忙碌,自然也就无力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也就是说,从那时起,父亲的大手很少再牵着我的小手,漫步人生路,但他却用另一只无形的手,继续引领着我,以他潜移默化的影响,告诉我如何做人、如何成才。父亲是一个多才多艺,眼界非常宽、看得非常远的人。他曾经多次提出,科技创新人才要具备两种能力:一是逻辑思维的能力;二是形象思维的能力。这两种能力都要靠后天的培养、训练,他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父亲上中学时,我爷爷让他学理科,但在寒暑假让他学画画、学乐器演奏、学书法、学摄影。因此,父亲青少年时期在形象思维方面所受到的培养、训练,大大多于其他人。当父亲把自己的这段家教的故事告诉他的老师冯·卡门教授时,卡门教授赞叹地说:“你的爸爸真了不起!”
除了形象思维,当然还有逻辑思维能力的培养、训练,而能让这两种思维能力都得到提高的,是书。读书是我们家的“家风”,我从这个家庭里受到的最大影响是对书的热爱。父亲是一个非常爱读书的人,他读书的范围非常广。早在高中,他就读了介绍相对论的书;在大学时,他读过俄国人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父亲和母亲很重视培养我的读书爱好。回国的时候,尽管行李很多,父母还是给我和妹妹带了不少精美的图书,尤其是科普读物。在父亲的影响下,在这种家风的熏陶下,我也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现在只要有我喜欢的书,不管有用没用,都找来读,毫无功利目的。这对我的成长起了很大的作用。
1982年,父亲退出了第一线,他年纪大了,他的腰有些弯了,手也不那么有力了,而我的手也不再是被父亲牵着的小手了。“大手牵小手”,已经成了遥远而甜蜜的回忆了。但是我很快就感到父亲仍然在“牵”着我前行,不是用他的手,而是用他的行为,他那永不停息的探索精神。父亲不但“退而不休”,而且他科学家富于探索的热情更加高涨,更加炽烈,他关注的范围更宽了,涉足的程度也更深了。他不仅涉猎音乐、绘画、电影、文学、生命科学、技术美学、现代农业,而且有研究、有心得、有创见。
随着时间的流淌,研制导弹、火箭、卫星的父亲也不可避免地年迈了,甚至不得不卧床了。尤其是他的听力衰减得非常厉害。以前,他是个“铁杆广播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一早一晚的“科学知识”和“新闻联播”,是他必须要听的节目。为此,我们家吃饭的时间都要为广播节目让路。直到电视机已经普及到千家万户,许多家庭已经没有了收音机时,父亲仍然在收听广播。据说,喜欢听广播,不爱看电视的人,大都是形象思维能力特强的人。可是到了晚年,他已经听不了广播了,无奈地对我说:“咱们支个电视吧。”于是,我在他的房间里支起了一个电视。他问:“多少钱?”我没有告诉他,只说:“算我孝敬您的。”
他晚年虽然卧床了,但他的头脑不仅没有“卧床”,而且更加关注那些影响国家前途的大事,尤其是中国的教育。他多次和我谈到这个话题。他认为中国的大学还没有完全形成培养科技创新人才的机制。他说:“讲科技创新首先要进行形象思维,要善于联想,提出假设后再用严密的逻辑思维加以证明。要是连‘假设’都没有,何来‘证明’?现在许多家长让自己的孩子学这学那,初衷很好,但太功利:学弹琴、学舞蹈,学画画都是为了升学时加分。我们那时候哪有级啊?我父亲要我学画画,学到哪儿算哪儿。”
2009年10月31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他再也不会牵着我的手走人生之路,再也不会用语言给我讲述人生的哲理。但我总感到,他过去是一棵大树、一座高山,现在又如一颗恒星,有一种永存的、无形的“引力场”。这就是他的学识、他的风范、他的思想、他的精神,我会继续在他的“引力场”中前行。
我敬佩父亲,因为父亲像一棵大树,我是大树上的小鸟,有繁茂的枝叶遮挡,不必担心风雪骄阳;父亲又像一座高山,我是高山上的小草,有了高山的滋养,才能茁壮地成长。
2015年是我父亲带我们一家归国60周年,现在我也已经退休了。我也要像父亲那样“退而不休”,为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继续贡献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