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鸟(3)
大自然睡着了,并裹上了她的雪大氅;人们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只能听见北方鸟的叫声,这些鸟在空中显现出它们那尖锐的三角形;或北风的呼啸声,它拼命地往小茅屋的屋顶里灌。这时,一种如笛声般的、抑扬低回的小唱,以创造性劳动的名义,又前来抗议万物的死气沉沉、服丧和停工:行行好,开开门吧,给几粒面包屑、一点谷子。如果它见到的是友善的面孔,便会进到房间里来。它对火并不是无感觉的。这可怜的小鸟来自冬天,经过这短暂的夏天,再回到冬天去时,体力就会有所增强了。
图斯奈勒愤愤不平地认为,没有一位诗人歌颂过红喉雀。他并不是没有道理。可是这鸟儿本身就是它的诗人。如果有人能把它的诗写下来的话,便会发现,它完美地表达了蕴藏在它生活中的朴实诗意。在我家书房里飞来飞去的这只,因为没有同类来听,它便停在镜子前,也不打扰我,对着在另一面出现的想象中的红喉雀,低低地诉说着它全部的思想……
会唱歌的夜莺
从前那个著名的克莱尔草地,就是今天的圣·日耳曼市场[6]。大家都知道,每逢礼拜天这里是巴黎的鸟市。这地方名目繁多,非常有趣。可以说这是一所占地辽阔、经常更新的动物园,堪称法国鸟类学方面、活动的、饶有兴味的博物名苑。
此外,这么一个拍卖捕获动物的去处,许多飞禽不免总强烈地表现出一种被囚禁的味儿。这些鸟儿像奴隶似的被商人们陈列售卖,百般夸耀,令人想起东方的那些奴隶市场[7]。这些长着翅膀的奴隶,尽管不懂我们的语言,却也多少流露出奴隶的哀愁:其中有些固然天性温驯;但是也有些神情郁郁寡欢,好像在渴望自由;还有一些鸟儿看上去仿佛在跟你招呼,示意过客停步,好把它们买去,它们只求能有个好主人。不知有多少回我们看到一只聪明的金翅鸟,或是一只娇态可掬的红颈鸟,凄楚地凝望着我们,那眼神分明在说:“请买下我,好吗?”
今年夏天,有个礼拜日,我们到那里参观。这可是一次永远也忘记不了的参观。
这一天,在这座市场上鸟儿中,最漂亮的要数一只黄莺了。人们把这位珍贵的鸟中艺术家像一颗无双的宝石似的特别放在架子上其他所有鸟笼的上方。它轻盈而妩媚地飞舞着,光艳动人。经过长期驯养之后,它好像已经习惯于幽禁生活了,毫无怨怼,处处给人以温馨愉悦之感。这显然是一个美丽尤物,轻歌曼舞,通体谐和,我看到它在跳跃,简直就像听见它在歌唱。
在它的下方,一只寒碜可怜、极其狭小的笼子里,杂沓凌乱地拥挤着六只体型大小不同的鸟儿。有人让我审视其中一个我简直分辨不清的囚徒,这就是今天早上刚刚捉到的夜莺。卖鸟儿的玩弄诡计,把新来的俘虏放在一群愉快的、久已习惯于幽禁的小小奴隶中间。这些小鹪鹩本来就是生在笼子里的,出生还没有多久呢。我想,那商贩总是仔细盘算过的,当夜莺看到周围这份天真的欢乐情趣时,兴许会忘记自身无数的烦忧吧。
这种悲怆肯定远远比用眼泪表达出来的任何忧愁更加动人,无言的悲哀深深地藏在心中,但愿永远是黑暗一片。它缩在笼子深处的阴影里,一只小食槽半掩住身子,羽毛贲张,双目紧闭。那群得宠的、喧腾的小家伙在又调皮又鲁莽地嬉闹,推推搡搡,碰撞着它,可是它只是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愿睁开。显然,它不想看,也不想听,不肯吃食也不自慰。我感觉到这种自愿与世隔绝的状态正是它在极度痛苦中的一种力求解脱,它仿佛蓄意自戕,在精神上迎接死亡,尽可能地闭目塞听,屏气静息地死去。
你该注意到在这种状态中,它却毫无怨恨、辛酸或愤怒之情,一点也不像它的邻居——那位暴躁的燕雀那样,挣扎得那样猛烈,那样难过。甚至那些幼稚无知的小鸟,对它既不关心也不尊敬,不时冲压到它身上,但这并不会使它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容色。它显然在说:“对于已经死去的,这又有什么呢?”尽管它双目紧闭,我仍然看得出它的心思。我感觉到一位艺术家洋溢着温馨和光辉的灵魂,对于世俗的野蛮、命运的坎坷,既不恼恨,也不峻拒。
怎么不能称它为艺术家呢?它具有人类所罕见的高雅风格,一切艺术家的品质,优点缺点在它身上都十分丰富。它既孤僻又惧怕,多疑然而并不狡猾。它不顾自身安全,老爱单独外出,到处遨游。它嫉妒得要命,在这方面堪与燕雀比拟。从前有一个历史学家在描写它时写道:“它纵声高唱。”它挺得意地百啭娇啼,它最爱定居在有回声的地方,以聆听并时时予以应答。人们看到它在囚笼中烦躁不堪,时而白天久久睡眠,做着激动的梦,时而又挣扎、提防、力求摆脱。它的神经痛,还有癫痫老是发作,纠缠无已。
它仁慈,但也凶猛。我来说明,对于弱小,它的心是温柔的:如果你把一些孤儿交付给它,它会负责关怀,时刻放在心上。它即使是雄性又已年迈,但却会像妇女那样,哺育并仔细照料幼雏,无微不至。可另一方面它对猎获物却极其凶残,贪婪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在它心中燃起的火一般的热情几乎总是使它保持消瘦,并使它感到需要新奇,这也是人们容易捕捉到它的原因之一。一清早,特别是四五月间的早上,当它唱了一夜的歌之后,猎人只要装上个套子就能捉到它。黎明时分,它精疲力竭,既虚弱又贪食,常常盲目地扑向诱饵。它很好奇,这样,为了想看到一些新的东西,它自己反倒上了钩。
一旦捉住,若是你不注意把它的翅膀扎起,或者不把笼子蒙好,外面护上厚棉垫,它准会惊悸地乱蹦乱跳而死。
这种剧烈行动不过是表面现象——它的内心特别柔和而驯良,正是如此才使它高尚其志,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它不但最富灵感,而且还最有教养、最文明,也最勤劳。
你瞧,这些幼雏团团围住它们的父亲,注意听它说话,求长进,练嗓音,一点一点地纠正错误,改掉开蒙时刺耳的腔调,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这个场面多么动人!
你看到它在自学中成长起来,比拟,提高自己,慢慢地、怪得意地讲述新的题目,何等有趣!这份毅力,这份认真,出于对艺术的崇敬和一种内心的虔诚,这正是艺术家的品德,它神圣的加冕礼,这使它卓尔不群,不屑与那班虚伪的率尔操觚者为伍。那些无意识的呓语、絮絮叨叨,不过是大自然的回声罢了。
那么,爱情和阳光大概都是它的起点吧。艺术本身以及爱美之心,虽然仅仅隐约可见,但却强烈地令人感到这都是滋润它心灵的第二甘泉,并予它以清新气息。一旦向无穷开放之后,其发展是无限的。
艺术家的真正伟大之处,乃是超越他的对象,乃是做出比自己所想做的更多的东西,那完全是另外的东西,超过了原来的目标,超过了可能,并看到更加遥远的彼岸。
伟大的悲哀,无尽的烦忧之源就在这里,为它从来不曾有过的不幸而哭泣的可笑崇高也来自这里。别的禽鸟不禁为之震惊,有时会询问它心里揣想着什么,有何愁思。它快乐而自由地待在树林里,只是在岑寂中歌唱我的俘虏以回答他们:
Lascia ch'io pianga![8]
夜莺的迁徙
它不成群,又没有气力,孤零零的一个人能做什么呢?可怜的孤单的夜莺啊,你无依无靠,又没有伙伴,你怎么能像别的鸟类一样,去迎接这漫长的旅程呢?朋友,你怎么办?没有什么比你自己身上的力量更强的了。你可以穿着暗褐色的羽衣,沉默地悄悄飞过去,与秋天淡褪了颜色的树林混同一色。不过,现在,树叶仍然是一片绯红,并不像是初冬那种阴沉的死褐色泽。
啊!为什么你不留下?为什么你不模仿那些只飞到普罗旺斯[9]去越冬的胆怯鸟儿呢?在那边,那山崖后面,我保证你能找到一个亚洲或非洲的暖冬。奥利乌勒[10]峡谷可要比叙利亚河谷好得多呢。
“我要动身远行。别的鸟儿可以留下,它们不需要东方;而我,我的摇篮在召唤我:我要重见那片灿烂炫目的蓝天,我的祖先歌颂过的古建筑遗址;我要栖息在我早年的心爱之物——亚洲的玫瑰上;我曾沐浴于那边初升的阳光……那里正是生命的奥秘;那里,旺盛的爱情火焰使我的歌声更加嘹亮;我的声音,我的缪斯就是阳光。”
于是,它出发了。我想它愈飞近阿尔卑斯山,它的心会愈跳动得厉害:积雪的峰顶张开了令人畏惧的巨口,在那边的悬岩上,栖息着白日和黑夜的残暴之子——秃鹫和兀鹰,一群爪牙锋利的嗜血强盗,该死的丑类,它们是人类的愚蠢之诗。有些高贵的贼首会迅疾地杀死你并吸干你的血,别的一些卑鄙下流的盗贼就扼杀毁坏,用一切刽子手般恐怖的处死方式。
我想那时这可怜的小音乐家,它的声音变得微弱,它失去了才华和敏锐的思想,也无人可以商量,它停息下来,在进入萨伏瓦山峡的漫长陷阱之前仍然流连梦乡。它在山口驻足,歇息在我熟悉的一家好友的屋顶上,或是在夏尔迈特[11]柔美的树林里,它仔细思量,想道:“若是我白天飞过,那些强盗都守在那儿,它们懂得这是鸟类迁徙的季节,鹰朝我猛扑过来,我准会死;若是我夜里飞过,老枭那个大公爵,那恐怖的魔鬼在黑地里怒目圆睁,会攫住我,去喂它的幼雏……唉,这怎么办?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尽量设法避开它们。清晨,薄明时分,当冰冷的露水浸透了树梢,冻僵了不会筑巢的巨大猛禽时,我悄悄飞过……等到它们看见了我,还来不及展开濡湿而沉重的翅膀呢,我早就逸去了。”
尽管打算得好,可还是出了不少回意外之事。深夜出发,在这个漫长的萨伏瓦,它会迎面遇上劲烈的东风,使它迟迟滞留,无法动弹,粉碎了它双翼的努力……上帝啊!天已经亮了……十月里,这些哀伤的巨人早已披上了白色的衣裳,让我们在它们无垠的雪地上看见振翼飞翔的一个黑点。这些山峦在这幅巨大的起伏褶皱的裹尸布底下,是个坏兆头,多么凄凉……它们那尖尖的山峰纹丝不动,然而却在周围制造出永远动荡不安的感觉,波涛汹涌,碰撞、迸裂,有时还奔腾狂怒。“若是我从较低的地方飞过去吧,那带着淹没一切的轰击声、在烟雾中呼啸的激流突然会鼓起龙卷风,把我卷走。若是我升上荧光四射的高寒区域,徜徉自得,风霜又会侵袭我的双翼,使我速度减慢。”
一阵努力才救了它。它头朝下,扎了下来,降落在意大利苏兹或都灵[12]附近。它歇息,让翅膀更结实更硬铮些。在博大的隆巴德[13]宝盆深处,它恢复体力。隆巴德,这往昔维吉尔[14]曾听见过它的鸣声的花果之乡啊,土地依稀如昔。今天的意大利人,却在自己的国土上流浪,在别人的田地里耕种,可怜的农夫,他们还追捕夜莺呢。它明明是吃昆虫的益鸟,却一直被当作吃谷子的禽鸟加以摒弃。倘若它能,就让它逐岛飞过亚得里亚海吧(尽管长着翅膀的海盗仍然在那些礁石上游弋)。它也许能够到达鸟类的乐园,到达美丽、好客而富饶的埃及,在那里,所有的鸟儿都会得到优待,得到食物、祝福和良好款待。
然而这更加幸福的土地却难免盲目地殷勤好客,当然她并不爱杀手。确实,夜莺和斑鸠都会受到欢迎;但是她对鹰隼也同样接待。啊!可怜的旅行人啊!在那些苏丹的露台上,在那些清真寺的楼阁上,我看见一对对灼亮的、可怕的眼睛正朝着这边窥望呢……看得出它们已经注意到你了!
不要逗留太久吧,美好的季节不太长了。沙漠的罡风就要漫天扑来,把你那少得可怜的食物吹干,吹得无影无踪,顷刻间连一只滋润你嗓子、营养你双翼的苍蝇都没有了。别忘了你在我们树林里留下的旧巢,别忘了你在欧洲的爱情吧。天空固然昏暗,但是你可以创造一个新的天空。爱围绕着你,每个人听到你的歌声都会激动地颤抖,最纯真的爱心为你突突跳动……这是真正的太阳,最美丽的东方。有爱的地方才有真正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