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5:起手撼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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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广寒楼是非蜂起,逢澹台见招拆招(5)

澹台箜篌一拍额头,有这样的无良二哥,真是丢人现眼。不过她倒是没觉得世族出身的二哥跟一个穷酸白丁来往,甚至是称兄道弟有任何不妥。何况这位佩刀的外地人,长得也不算歪瓜裂枣,武功嘛,年纪轻轻就能与杨殿臣打平,也就是落在二哥手里会被拉去喝酒聊天说废话,如果被惜才如命的大哥看到,还不得请回城牧府邸当菩萨供奉起来。

安阳小姐如先前徐凤年在二楼窗口所见,是一位体态丰腴肌肤白皙的美人,身披锦绣,衬托得如同公侯门第里养尊处优的贵妇,这般气质雍容的女子,是很能惹起权贵男子爱怜欲望的,男孩穷养出志气,女子富养出气质,是很实在的道理。离阳王朝最上品的名妓,一种是春秋亡国的嫔妃婕妤,只不过二十年过后,已然成为绝唱,不可遇也不可求了;第二种是获罪被贬的官家女子;第三种才是自幼进入青楼被悉心栽培的清伶,慢慢成长为花魁。眼前这位捧琴的广寒楼头牌,根据李六所说,便是橘子州一个败亡大家族走出的千金。

落座后,身为广寒楼的大当家,澹台长安对待安阳小姐仍是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姿态,笑眯眯道:“安阳姐姐,能否来一曲《高山流水》?我与身边这位不知姓不知名的公子,十分投缘。”

安阳小姐抿嘴一笑,显然熟谙这名澹台二公子的脾性,也不如何多余寒暄,只是点了点头。

徐凤年无奈道:“在下徐奇,姑塞州人士,家里没有当官的,都掉钱眼里了,做些庞杂生意,主营瓷器。”

澹台长安笑道:“你大概也知道我姓名家世了,不过为了显示诚意,我还是说一下。鄙人澹台长安,我们家这个澹台只是那个龙关豪门澹台氏的小小旁支,参天大树上的一根细枝丫而已,吓唬不了真正的显贵。‘长安’二字,我觉得爹娘给得不错,不是什么奢望飞狐城长治久安,只不过想着让我长久平安罢了。徐公子你看,我像是心怀大志的家伙吗?我倒是装模作样,好拐骗那些非公卿将相不嫁的心高女子,奈何底子不行,比我大哥差了十万八千里。喂喂,安阳姐姐,好好弹你的琴,别欺负我不懂琴,也听出你的分心了,我说的这些女子中,就有你一个!”

徐凤年啼笑皆非。对于危险的感知,他身怀大黄庭,比起心思玲珑的小丫头陶满武还要敏锐,澹台长安除非是金刚境以上的高人,否则还真就是没有半点恶意的有趣家伙了,只不过看他的面相与脚步,分明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寻常纨绔,若是故作掩饰,那不论是心机还是修为,徐凤年不管进不进这栋院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就当作既来之则安之。

对于观象望气,是行走江湖的必须技巧,至于是否岔眼,得看双方境界高低。武道高手就如同不缺钱财的富人,脖子上挂着拇指粗细金项链,或者身上挂满一贯贯铜钱的,能是真正的富贾?富可敌国时,多半素袖藏金。气机一旦内敛,除非高出两个境界,由上而下观望,才能八九不离十,否则就很难准确探查,好似安阳小姐丰满胸脯间那块被夹得喘不过气的翡翠,本是诸多种宝石中不起眼的一种,可因为翡翠得天独厚的赌石一事而兴起,很大程度上玉石藏家们钟情的并非翡翠本身,而是剥开石皮的那个赌博过程,动人心魄。

高手也是如此,行走江湖,大多敛起气息,好似与其他高手在对赌,这才有了高深莫测一说,否则你一出门,就有旁观者轰然叫好,嚷着媳妇媳妇快看快看,是二品高手耶。若是一品高手出行,路人们还不得拖家带口都喊出来旁观了?未免太不像话了。这也是江湖吸引人的精髓所在,能让你阴沟里翻船,也能让你踩着别人一战成名。若是到了与天地共鸣的天象境,则另当别论,别说一品前三境,乃至第四重境界的陆地神仙,几乎可以辨认无误,但是这类人物如三教中圣人一般韬光养晦,不好以常理揣度,这也是当初龙虎山赵宣素老道人返璞归真,为何能接连蒙蔽李淳罡与邓太阿两位剑仙的根由。其余以力证道的武夫,都难逃“天眼”。

强如天下第一的王仙芝或者紧随其后的拓跋菩萨,两人被认为一旦联手,可击杀榜上其余八人!他们则根本不需要什么天象,任何武夫,都可以感受这两尊神人散发出的恐怖气焰,这二人除了对方,不管对上谁,都算是碾压而过,任你是陆地神仙,都要纯粹被以力轰杀。

澹台长安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掏心掏肺,听着琴声,看了一眼在旁边欢快喝他亲手所煮梅花粥的妹妹,小小酌酒一口,眯眼道:“说来让你笑话,我的志向是做一名乡野私塾的教书先生,对不听话的男童就拿鸡毛掸子伺候,对女娃儿就宽松一些,倒也不是有歪念头,只是想着她们长大以后的模样,亭亭玉立了,嫁为人妇了,相夫教子了,不知为何,想想就开心。”

徐凤年平淡道:“这个远大志向,跟多少朋友说多少遍了?”

澹台长安无辜道:“信不信由你,还真就只跟你说起过。”

徐凤年忍不住侧目道:“澹台长安,你摘梅花的时候摔下来,顺便把脑子摔坏了?”

喝粥却聆听这边言语的澹台箜篌喷出一口粥,竖起大拇指笑道:“徐奇,说得好!”

澹台长安白眼道:“姑奶奶,刚才谁骂我胳膊肘往外拐的?我是不是要回骂你几句?与人骂战,你二哥输给谁过?”

澹台箜篌做了个鬼脸,再看那名佩刀青年,不觉顺眼许多了,起码二哥狐朋狗友不计其数,可真敢说二哥脑子摔坏的好汉,不能说没有,但也屈指可数。再说了,这位外地游子可是才认识没多久,这份直来直往的胆识气魄,就很对她这位城牧府三公子的胃口,跟这碗梅花粥一般无二!这是不是就是江湖行话所谓的不打不相识?她慢悠悠吃着梅花粥,心情大好。

澹台长安问道:“徐奇,你的志向是啥?我看你武功可相当不差,是做洪敬岩那般万人敬仰的武夫,还是洛阳那般无所顾忌的魔头?或者再远大一些,成为咱们北莽军神那样足可称作顶天立地的王朝百年,独此一人?”

徐凤年想了想,平淡道:“没那么大野心,就是想着家里老爹真有老死那一天,走得安心一些。”

澹台箜篌似乎想起在四楼自己的言语,也不管这个徐奇是否听得见,细声细气小声嘀咕道:“对不住啊,徐奇,我在广寒楼也就是随口一说。”

澹台长安破天荒沉寂下来,良久过后,举杯轻声道:“挺好啊,比我的志向要略大一点点,我就不待见那些口口声声经世济民的家伙,飞狐城这样的人太多了,我许多朋友里也一样,总是望着老高老远的地方,脚下却不管不顾,爹娘健在不远游,他们不懂的。”

见徐凤年眼光投过来,澹台长安尴尬笑道:“我的意思你懂就行,没说你的不是,我不学无术,好不容易记住一些道理,就瞎张嘴。”

徐凤年笑了笑。

澹台长安跟撞见鬼一般,开怀大笑道:“徐奇啊徐奇,你这吝啬哥们儿终于舍得施舍个笑脸给我了,来来来,好汉满饮一杯,咱们哥俩走一个?”

徐凤年举杯走了一个,一饮而尽。

谈到故往,不觉勾起了徐凤年的思绪。他当然喜欢那个娘亲在世的童年,无忧无虑,与两位心疼自己的姐姐嬉笑打闹,就算是娘亲督促念书识字严厉一些,日子也无忧无虑,连天塌下来都不怕。娘亲有一剑,老爹有三十万铁骑,他一个不需要承担任何事情的孩子,怕什么?

世子殿下也不讨厌那个少年时代,与臭味相投的李翰林,耳根子最软更像个女孩子的严池集,闯祸身先士卒背黑锅也不遗余力的孔武痴,在一起干的或荤或素的勾当,都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感觉,都是值得回味或者反思的过往。在那些故去的日子里,徐凤年想起或者撞上不顺心的事情,就拿徐骁撒气,顺手抄起扫帚就敢追着他打。这样的光景,不说在王朝藩王府邸,恐怕在任何一个士族里头,都是无法想象的荒诞画面。可每次徐骁都不生气。一开始徐凤年不懂,只是觉着徐骁对不起娘亲,就得挨揍,他要是敢生气,他就跑去陵墓娘亲那儿告状。长大以后,倒不是说真的还想与徐骁在牛角尖里较劲,一定是憋着怨气才随手抄起板凳扫帚就去撵人,只不过习惯成自然,很多时候手痒顺手而已。世人眼光如何,他们这对父子还真半点都不在意。

收起思绪,徐凤年缓缓说道:“澹台长安,如果没有说谎,你的志向其实挺不错。”

澹台长安使劲点头道:“就知道你会理解我,不多说,再走一个!”

徐凤年白眼道:“走个屁,为了见魏姑娘能省些银钱,在喜意姐那边喝了一整壶黄酒,再走就真得躺这儿了。”

澹台长安痛痛快快独自喝了一杯,啧啧道:“厉害厉害,徐奇,你我挑女人的眼光都一模一样,可我不管如何讨好,喜意姐就是从不让我进她屋子,更别说在她屋里喝酒了。你要知道,自打我十五岁第一眼瞧见那时还是花魁的喜意姐,就惊为天人,这样的姐姐,多会体贴人哪,这朵如今风韵正足的熟牡丹被其他人摘去,我非跟他急,如果是你,我也就忍下了。好兄弟没二话!我之所以买下广寒楼,一半都是冲着喜意姐去的,另外一半嘛,你也懂的,一边挣银子自己开销,再就是替家里边笼络些人脉,反正两不误,我这辈子也就做了这么一桩让老爹舒坦的事情。”

饶是见多了纨绔子弟千奇百怪嘴脸的徐凤年也有些无言以对。

这哥们儿要是跟李翰林坐一起,还真就要投帖结拜了。

澹台长安就跟没见过男人喜欢自作多情的娘们儿一般,也不计较徐凤年是否陪着喝,自顾自一杯接一杯,可都是实打实上好的烧酒,很快就满脸通红。他的身子骨本就虚弱,已经有了舌头打结的迹象。

徐凤年起身说道:“天色不早,先走了,明天再来。”接着笑着向安阳小姐告罪一声:“徐奇委实是囊中羞涩,不敢轻易进入小姐的院子,就怕被棒打出去。”

广寒楼花魁含蓄地微笑道:“无妨,明日先见过了秀妹子,后天再来这院子听琴即可。既然是二公子的知己,若是还敢收徐公子的银钱,安阳可就饭碗不保了。”

澹台长安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坐回席位,双手抱拳道:“徐奇,就不送了,怕你疑心我要查你底细,到时候兄弟没得做,可就冤枉大了。”

徐凤年走出院子,去四楼喜意那边接回陶满武。

小院幽静,可闻针落地声。

澹台长安还在喝酒,只不过举杯慢了许多。

安阳小姐托着腮帮,凝视着这位有趣很有趣极其有趣的公子哥,她看了许多年,好似看透了,但总觉得还是没有看透。

只觉得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一辈子都不会腻。

澹台箜篌想要偷偷摸摸喝一杯酒,却被人拍了一下手背,缩手后哼哼道:“小气!”

澹台长安涨红着一张英俊脸孔,含糊不清道:“女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万一哪次二哥不在,与谁喝醉了,被人欺负,到时候二哥还不得被你气死!”

城牧府三公子嫣然一笑,继而收起笑脸,小声问道:“二哥,你真不查一查这个徐奇的底细?”

醉眼惺忪的澹台长安摇头道:“不查。”

澹台箜篌皱眉道:“为何?这家伙才及冠之年的岁数,比我大不了几岁,就能与杨殿臣打个平手,不奇怪吗?”

澹台长安由衷笑道:“你看啊,二哥我叫澹台长安,这么多年就平平安安的,徐奇徐奇,奇奇怪怪的,有何不妥?”

澹台箜篌踢了一脚二哥,气愤道:“歪理!”

见二哥不理不睬,她好奇问道:“二哥,你还真想当教书匠哪?以前没听你说啊,是骗那徐奇的吧?”

澹台长安趴在几案上,一手握杯,望着头顶的月明星稀,喃喃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醉了醉了。”

他竟是就这样打鼾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