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专题(2)
政党领袖身体的消亡,注定演化成政治事件乃至于军事斗争。这看起来像是1913年事变逻辑链条中的第一个环节。多米诺骨牌开始倒塌,民国呈现出一片溃败之势。
但问题在于,“刺宋案”至今仍是一个历史疑问。到底是谁主使刺杀宋教仁,无论是当日还是今天,仍是一个争议不断的话题。而吊诡的局面,却在1913年并不清晰的“事实”上出现了。刑事案件演化为政治攻伐,进而上升为军事斗争,从而改变历史航道。
从这个角度来立论的话,刺宋案案情本身已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各种政治力量,究竟是因何种动因汇聚到了宋案之上,并且由此导致了大分裂乃至于大败局。
刺宋
1913年3月20日晚,宋教仁从上海赴京。
这一年年初,国民党在国会选举中大获全胜。宋教仁时任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如不出意外,将北上组阁,成为政府总理。时年,有十年老资格革命党人的宋教仁年仅三十一岁,正处而立之年,组责任内阁之夙愿得遂,正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十余天前,宋氏登杭州之南高峰,看钱江潮起潮流,作诗言志,抒胸中之意,称此时之心态,似“竞上高峰”,“欲挽强弓”以成政治伟业。
晚十时许,宋教仁与送行的人抵达沪宁车站。车站有专为议员而设的接待室,宋教仁与送行者在接待室中休息。10点40分,一送行人吴仲华来告,请宋教仁上车。吴仲华先行,依次是拓鲁生、黄兴、陈劲宣、宋教仁、廖仲恺等,鱼贯而行。走至车站入口的剪票处,宋伸手去取收票员剪过的车票,突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枪声,击中宋教仁腰部。随后又有两声清脆的枪声,显然没有再击中人。
按照于右任的回忆,此时他正在议员接待室与友人叙话,见接待室中不见宋教仁与黄兴,以为二人已上火车,忽然听见枪声,知有异变,急忙往前查看,见宋教仁倚靠在剪票口的铁栅旁。宋教仁痛苦已极,口呼叫“吾中枪矣”。于右任、黄兴等一面安排追捕凶手,一面派人借汽车送宋教仁前往沪宁铁路医院。当时诸人欲先护持宋教仁,而车站警察也不知去向,凶手竟扬长而去。
一位目击者后来向警署报告称,枪手“身材矮小,着黑色军衣”。当时目击者称,凶手开第一枪命中宋教仁之后,即匍匐于地,随后左右连开两枪,用意为吓唬追捕之人。
另一位目击者当时看到一人在地上爬起来,从月台往外狂奔,中间连跌两次,终于消失在车站,该目击者还注意到,当时车站没有巡警,并且案发前一直在水果摊前的两个男子也神秘消失。
宋教仁被送医院后,医生Dr.Culpin(格尔本)断定宋之生死,需四十八小时候后再作判断。随后黄兴至医院,按宋教仁致袁世凯遗电,语云:
北京袁大总统鉴:仁本夜乘沪宁车赴京,敬谒钧座,十时四十五分,在车站突被奸人自背后施枪,弹由腰上部入腹下部,势必至死。窃思仁自受教以来,即束身自爱,虽寡过之未获,从未结怨于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一毫权利之见存。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临死哀言,尚祈鉴纳![1]
22日晨,宋教仁逝于上海沪宁车站医院。
宋案发生、凶手未逮捕之前,舆论界对于此事的讨论,已经沸沸扬扬,各种说法纷起。《民立报》当月23日刊文即指出当日社会舆论对于宋案的混乱:
对于此事之评论,则无不以刺客为受人指使而来,灼然共见。其议论中约略可分为数派:有一派谓发生于党争者,国民党于议院既占优胜,又主张政党内阁,权利关系,遂有他党生出龌龊之感想,致产生此凶残之手段者;有一派谓议员有定昨晚北行者,因宋先生被刺,立即至车站、船埠取回其行李,视宋先生伤势如何,以确定其趣旨者;有一派谓此系宗社党所指使者;又一派谓此意外事,与总统问题极有关系者;又有一派谓宋先生系极有力之政治家,其北行之职,志在调和南北,反对党之加害宋先生者,正以害国民,自此南北统一之希望,益陷于渺茫之境者;又有一派谓国民党失一宋教仁,将有百宋教仁出,前仆后起,以从事于建设事业,经此一打击,国民党或可益加振作,且打消其从前之暮气者,云云。[2]
这些猜测,虽然互不统属,但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点是相通的。其一,宋教仁遇刺,不是个人私怨,而是政敌的龌龊手段。其二,宋遇刺,将是民国政治的一大危机,关涉议会、内阁、总统、南北调和乃至国民党改造等民初政治中最大的问题。
就在宋教仁遇刺次日,国民党就得悉,刺客名为武士英。23日,英租界巡捕就捕获了武士英幕后主使、上海青洪帮的首领之一应夔丞。而随着线索越挖越深,案件直接牵连内阁总理赵秉钧与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宋案的漩涡越卷越大,果如案发之初议者所言,民初政治遭遇了严重危机。
刺客
武士英是被摆在刺宋案前台的小人物,同时,又是受辛亥后政局冲击的游荡“兵痞”。
刺客武士英,原名吴福铭,山西平阳人,曾在贵州学堂读过书。辛亥革命前后,曾在云南充当七十四标二营管带。辛亥革命后,南方军队大规模裁员,他就流浪到了上海谋食。
武士英所住六野旅馆的旅客供称,武在上海,相当狼狈,“生计极萧索,时出向上海名人乞募川资”。又有报道称,武士英“曾代人销售肉桂三支,偷取两支,又将其一支之售价百数十元吞没,复经告发,为法公堂拘获讯实,拘押一月了事”,“又有人见其时时往来沪、宁,忽对人自称参谋员,忽又自称参议员”。总之,这名被裁撤的前滇军管带在上海相当不得意,坑蒙拐骗,无所不为。
南方军人在辛亥之后不得意,武士英不是个案。民国元年(1912),南北议和成,随后南方裁减兵员数十万人,却没有办法妥善安置。士兵如何复员,成了一个大的社会问题。这些兵士,在辛亥年,或多或少曾为革命出过力,也对革命功成之后分一杯羹心存幻想。然而,革命之后,非但未有获利,反而被裁汰,混迹社会,又没有别的谋生的办法,难以立足,讨口饭吃尚且不得。裁兵而成兵痞,对社会不满之心态,正可为人利用。同时,因武士英曾当过兵,会使用枪支,素有军事训练,身手敏捷,也正是刺客的最佳人选。
据事后《民立报》报道武士英供词,武士英杀宋教仁,完全是受人(应夔丞)利诱蛊惑。据武士英供词,他对宋教仁所属的政党(国民党),并不了解。不过他对作案的动机,交代得很清楚,之所以杀宋,是为求“名利双收”。“名”指的是入共进会之事,而“利”则是应夔丞许诺事成之后的一千大洋。
共进会,是当时上海的一个由前帮会(青帮洪帮公口三帮)组成的半政团性质的组织,而应夔丞正是共进会的首领。入共进会,对武士英来说,无疑是获得了一个巨大的社会保护伞。而一千大洋,这在当时也是一笔不小的巨资,对落魄的武士英来说,这个诱惑也相当大。
以民初武士英这样的边缘人物,根本无缘得知宋教仁的行踪,也没有能力独立策划刺宋这样的大案。武士英的初供、在应夔丞家查获的手枪和来往密函,直指应夔丞。
那么,雇凶杀人者应夔丞又是什么人,雇凶目的何在?
早在《民立报》报道的查抄应夔丞家之时,就注意到了应夔丞府第不同凡俗。应府在新北门外文元坊,有房三十余间,甚为豪阔。府门有两块牌子,分别为“江苏巡查公署”与“中华国民共进会机关部”。
私人府邸,同时作为两个机关的衙署,说明应夔丞身份不一般。在后来的一系列报道中,应夔丞本人奇诡的身世经历,也变得逐渐清晰。
应夔丞,原名应桂馨,字夔丞,四十九岁,原籍浙江宁波人。应其人,外观壮伟,出手阔绰,善于逢迎交际,有文化功底,中西文略窥门径,处于华洋混杂之上海,会圆熟操弄英语。应夔丞早年家底颇丰,因游手好闲,又染上烟瘾,整日沉迷鸦片馆,家道由此败落。因缘际会,应夔丞在鸦片馆认识了清末上海帮会中最重要的人物范高头。凭借处事圆滑狡黠的本事,应夔丞为范高头所欣赏,并提拔为得意助手。范高头为清末帮会最为著名人物之一,其帮会主要从事贩卖鸦片,开设烟馆,最盛之时,下辖数千成员。范高头本人,出道之前,为沪上一船夫,未入帮会。故应夔丞拜著名青帮头目李征五为师,排号“大”字辈。
青帮排辈,按“清、净、道、德、文、成、佛、法、仁、伦、智、慧、本、来、自、信、元、明、兴、理、大、通、悟、学”二十四字代代相传。至清末,随着青帮上一代“理”字辈的纷纷过世,“大”字辈已属青帮中辈分最高的人物。时在法租界独霸一方的黄金荣,因未入正式帮会,自称“天”字辈,意为比“大”字辈更高一级。而下一代青帮领袖人物杜月笙崛起于1910年代,其辈分不过是“悟”字辈,与“大”字辈还差一辈。
应夔丞协助范高头打理帮派事务,在清末青帮中获得了较高的辈分,这成了他后来屡次起伏的帮会资本。后范高头在江苏海门与巡江缉私营发生冲突,双方开战。帮会成员在冲突中杀死官兵,政府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不久范被拿获正法,其党羽也四散逃匿。
应逃避了一段时间,恰逢山东赈捐,遂花钱捐了一个候补知县。后又因贪污不法事,弃官逃走。遁迹一年之后,应夔丞因通洋务,得了河南一官员的欣赏,改往河南省办差。不久又因为大肆招摇,为同僚忌惮,遂查应在上海不法事。应不得已,又挂冠回宁波,旋又因侵占宗族公祠公产,引发同族公愤,应又回上海。
辛亥革命前,应夔丞入同盟会,与陈其美往来密切。同盟会向来重视利用帮会力量闹革命,在资金与人力上,都对帮会有所倚仗。陈其美之所以能在上海站稳脚跟,更与帮会的支持大有关系。应夔丞在青帮中地位高,又广有产业,自然成为陈其美最信得过的帮会成员与得力后援。应夔丞家新北门外文元坊遂成为同盟会中部总会活动的一个据点。据称辛亥革命前,于右任也长期住在此处。辛亥革命中,率部攻打上海制造局的,就有青洪帮组织的敢死队,据称应夔丞也曾组织敢死队为陈其美效力。革命成功之后,同盟会一方的陈其美与光复会一方的李燮和发生总督之争,青洪帮势力再一次襄助陈其美,使其夺得上海都督之位。
应夔丞积极参与革命,自然并不是做赔本买卖。革命之后,陈其美视应夔丞为左膀右臂,任命其为沪军政府谍报科长。孙中山赴上海,也由应夔丞殷勤招待。后应夔丞扈从孙中山入南京,担任护卫队队长,随后改任庶务科科长。因终究不脱帮会作风,南京临时政府北迁之后,应夔丞解职返沪。1912年7月,应夔丞在陈其美的支持下,召集长江上下游青、洪、公口三帮,组织中华国民共进会[3],充会长。9月,应夔丞入鄂活动军队发动兵变。鄂省兵变失败,副总统黎元洪通电缉拿应夔丞,获即正法。应又返回沪上,随后结识内务部秘书洪述祖,经洪述祖与陈其美多方疏通,得江苏都督程德全转圜,注销通缉,并委任为江苏驻沪巡查长。
应的这份履历表之大起大落,好比过山车,让观者应接不暇。前清之际,敢随范高头以帮会之力挑战清廷,又勾连革命党人以敢死队攻击清廷衙署,民初之后,煽动党徒四处活动,甚至于挑动兵变。处在黑白两界,数跌数起,应夔丞这类奇诡人物的生存技巧,也只有处清末与民初国家与社会大变革大动荡时代才有可能立足。不过,应夔丞数度颠仆背后,始终透露出一致的消息:帮会与政权之间的多重关系。
作为前清青帮“大”字辈的大佬,应夔丞在乱纪违法的同时,也有反对清廷的一面。但应的反清,是为“乱”而反,并没有远大的政治理念。而革命党人(陈其美)利用的,恰恰是应夔丞的青帮势力,以此造反。不独上海如此,帮会势力参与革命,甚至主导革命,是辛亥革命的一大特色,四川、山西的哥老会,云贵的公口,上海的青洪帮,都是革命中重要的力量。但随着新政权的确立,帮会势力与革命党人的矛盾,就凸显出来了。
帮会势力参与革命,并无建设心态,要的是在革命之后进入政权分一杯羹。但其作风,又难以脱离帮会人员本色,其参与政权的结果,又往往声名狼藉、民怨沸腾。以贵州公口为例,贵州革命后公口林立,会党“明目张胆占据民房衙署以立公口,仪式陈设比于官厅,而头戴英雄结、鬓插杨梅花、腰围战裙、足穿麻儿鞋之辈,招摇过市,有如戏场”,“政权匪势混而为一”,“一家不入公口号曰漏户,一人不入公口詈以白衣,轻则吊打罚金,重则致死”,“官长兵弁四行奸淫,省垣受害之人总在千家以外,凡属良家妇女不敢一出户庭”。会党势力在无政府状态下的猖獗,终究不过是一时。南北议和之后,国家内战分裂危机在形式上获得了解决,帮会势力也就失去了生存空间。新政权一旦稳定,就调转枪口,以扫平会党势力。仍以贵州为例,唐继尧在贵州一天之内,就“枪杀帮会分子二百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