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自传(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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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不知道比利·赖斯如今去了哪里。他是我爱看的人中的一个,同时我还爱看黑人表演会中其他的一些名角。比利·伯奇、戴维·万博尔德、巴克斯以及另外十几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们,是他们在四十年前和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给了我无比的快乐。伯奇·万博尔德以及巴克斯已经于好多年前去世了,恐怕纯粹的黑人表演也就此随他们一去不返了——那地道且又让人淋漓尽致的黑人表演会——这种表演对我来说绝对是举世无双的。从我的经验来看,还没有什么能够与之媲美。我们有大歌剧。我见过也欣赏过由瓦格纳创造的剧本中的第一幕里那种种美妙之处,不过,大歌剧总是对我产生那样的效果,以致让我感觉看了第一幕就足够了。每次当我看完两幕出来时,总是被搞得精疲力竭。如果看完全部歌剧,那就几乎等同于自杀。如果能将保存有原来那种纯净与完美的黑人表演会招回来,那么,对于歌剧,我则是连看都不要看了。据我看来,对于心灵高尚和敏感的人的欣赏水平来说,像手风琴和黑人表演会那样的水平与高峰,别的形式的音乐艺术是非常难以达到的。

对于我平生头一次看到的黑人音乐会,我至今还记忆犹新。那是在四十年代的早期。那个时候,黑人音乐会还是一种新东西。过去还从来没有在我们汉尼巴尔村出现过,而如今却突然来到了我们面前,真是让人又惊又喜。

演出持续进行了一周。每天一场。教会的人是不会来观看这种演出的,但是,那些庸碌的俗人们都纷纷前往观看,并且非常迷恋这种表演。艺人团[54]他们出场时,手和脸非常漆黑,像煤一样。穿的衣服也是当时大庄园里的黑奴所穿的那种,显得花里胡哨,极端滑稽可笑。这种可笑倒不是穷黑奴的破烂衣服造成的,因为这完全不可能。黑奴那一身全是破破烂烂的打扮,非但不让人想笑,反而叫人伤心落泪。令人感觉滑稽可笑的倒是那衣服的式样和颜色,在那时流行高领子,艺人团出场时,他们的半个头都被高领子遮住了,并且那头又老远地突出来,简直就不能往旁边看一眼。有的大衣是用印花布做的,它的燕尾差点就垂到脚跟,扣子就像黑鞋油盒子那样大。鞋子又旧又粗陋不堪,并且还很笨重,大他们本人的尺寸达五六号之多。服装的式样具有很多变化,全都很别致,让很多人觉得可笑。

艺人团使用了不少黑人的土话进行表演,并且说得很好、很流利,而且很可笑——可笑得令人感到高兴。然而在早年的那个时期,艺人团中有一个人并不穿得这么别致,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说黑人的土话。他身穿白人绅士们所穿的那种毫无缺憾的晚礼服,并且说着卖弄的,彬彬有礼且又装腔作势的话语。乡巴佬信以为真,认为他所说的话是上流社会、城里人说的话,所以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认为这人不假思索便能出口成章,并且说得是这样的轻松和流利,是非常值得羡慕的。“博恩斯”坐在艺人团的一头,另一头则坐着“班乔”,而前面说到的那位绅士则坐在中间。他是演出的发言人。只见这个发言人衣着整洁而漂亮,言谈举止文雅而又富有教养,姿态美好到无可挑剔,他和其他艺人团的人,尤其是“博恩斯”和“班乔”成了鲜明的对照。主要的丑角就是“博恩斯”和“班乔”。他们充分利用化妆以及奇装异服来搞噱头。嘴唇上涂满了鲜红的颜色,显得又厚又长,看起来就像是一片片熟透了的西瓜。

这么多年来,黑人表演会原来设计的一套程序没有什么改变,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舞台上并没有布幕。观众等待时只可以见到脚灯后的一排空椅子,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随后艺人团的成员一个个走出来,伴随他们上台的便是观众们那热烈的欢呼声。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种乐器,并且坐了下来。接着,坐在中间的那位绅士便开始讲了这类的开场白:

“先生们,上一次有幸同诸位相见,我感到无比荣幸。这次故地重游,见诸位身体健康,诸事顺利,我衷心地感到高兴。”

“博恩斯”便作答,还向大家说了一些他最近交的好运。可是“班乔”却在他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就打断了他。对于他的说法,“班乔”表示有点儿怀疑。接下来便一个说是,一个说否,两人开始了一场有意思的争吵。他们争吵得越来越激烈,嗓门儿也越来越大,并且都气势汹汹的,争论到激烈之处,两人会站立起来,晃着拳头和乐器互相对峙,说些不怕流血之类的威胁话。这个时候,那位坐在中间、彬彬有礼的人便开始好言相劝,让他们遵守理解,冷静下来——当然他的劝说是无效的。有时候,这场争吵会达到五分钟,两个吵架的人互相虚声恫吓着,相距最多六英寸,甚至鼻子都碰到了一起。这样对通常黑人间进行的争吵模样进行模仿,学得逼真而又酣畅淋漓,不断引发场上的哄笑。之后,这两个恶语相向的人便会逐渐后退,一边退还一边互相大声恐吓,说着万一“下次”遇到便不再客气等等。接着便各自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同时还隔着座位互相咆哮对骂,直到场子里那片狂笑声逐渐平息下来为止。

这时候,坐在中间位子上的那位绅士,便会说句话,言外之意是要暗示一下末了那个座位上的人,将他一件幽默的遭遇点出,从而逗他讲出来——最终总是可以如愿以偿。这类遭遇总是像美国那样古老,陈旧得发霉。当时的观众一般都爱听这些故事,后来成为了艺人团的老生常谈。其中一个故事是“博恩斯”讲的。故事的内容是有一次他怎样在海上风暴中遇险。当时风暴强烈而又不息,船上的贮备又都没有了。中间那个人便急切地询问船上的人是如何活下去的。

“博恩斯”答道:“我们靠蛋活命。”

“蛋是哪儿来的?”

“每天,在风暴猛烈的时候,船长就下两个[55]。”

在开头的五年里,这个笑话总会引起哄堂大笑。不过在这之后,美国人由于听多了,便不再欢迎它了,取而代之的是意味着责怪以及恼怒的沉默,就像其他类似的故事那样,听久了,必然就厌烦了。

艺人团的演员都具的很好的嗓子,独唱、合唱,我都很爱听。黑人演出团的表演都是这样。开始,歌子是粗俗且又滑稽的,比如说《布法罗姑娘》、《坎普顿赛马》、《老家伙丹·塔克》等。一段时间以后,便开始流行开了抒情的歌曲,比如《忧郁的裘尼阿达》、《内利·布莱》、《海上的生活》、《甜蜜的埃伦·贝恩》和《左舷值班》等。

艺人团诞生在四十年代初,并且流行了差不多有三十五年,后来便蜕化成为杂耍。几乎在所有的杂耍中都要附带地插进一到两出黑人戏。纯粹的黑人表演会已经有二十年不见了。对于我来说,它是真的叫人喜爱,也是最能逗得人不得不笑的表演。我总觉得它这样消失了太可惜。

像我所说的那样,在汉尼巴尔,最早去看黑人表演会的,都是一些世俗之徒。过了十年或十二年之后,黑人表演会就像七月四日那样开始在美国变得家喻户晓。但我妈妈却从来没有看过。当时她六十岁,同一位可爱的跟她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去圣路易了,那个老太太就是贝特西·史密斯姑姑,她是汉尼巴尔的老住户。实际上,她并不是谁的姑姑,而是所有汉尼巴尔镇人的姑姑。这是因为她生性温柔、慷慨、慈悲为怀,并且为人朴素得可爱。

像我妈妈一样,贝特西·史密斯姑姑从来没看过黑人表演会。她同我妈妈的性格都非常活跃,高龄对于她们来说算不上什么。她们喜爱兴奋、新奇,喜爱那些为信教的人所沉迷的宗教仪式上的东西。她们一直都是老早去看马戏团的队伍进镇,并因为恪守信念而不能跟他们走进帐篷里参观,他们因为这个而感到遗憾。只要是七月四日和主日学校的游行、演讲会、野营布道会、常年大会以及教堂里的福音布道会等,她们都会随时喜欢参加……事实上,不管是什么解闷的事,只要能够被证明不违反宗教,她们就都爱参加——并且,她们甚至都没有漏掉过一次葬礼。

在圣路易,她们急切地想要看看新鲜事物,于是让我给她们出谋划策。她们要的是既叫人兴奋,又合乎规矩的。我告诉她们,对于这种事物,我一无所知,不过有一个以十四位刚从非洲回国的传教士介绍非洲土人们的音乐为内容的常年大会,将在商会图书馆大厅举行。我说,如果她们真想看一些具有启发性的高尚东西,我便建议她们参加那个常年大会。不过,假如她们心底里想的是那些花哨的玩意儿,那么我可以再替她们找找看。可是她们很喜欢去参加常年大会。我并没有完全告诉她们真相,当时我的心中是清楚的,不过这没有多大关系。有些人习惯上就会将人家对他说的话打折扣,不管家人所说的是真还是假。对这些人,不必自寻烦恼,一股脑就将真相说给他们听。

上面提到的传教士就是基督教的黑人艺人团。那个时候,这个艺人团在所有艺人团中最出名,也最好。因为去得早,我们买到了前排座位。后来,宽敞的大厅里的全部座位都被坐满了,多达一千六百人。当衣着奇怪的怪异黑人一个接一个走上舞台的时候,老太太们惊诧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向她们进行了解释,说传教士在非洲时都是穿成这个样子的。

可是,贝特西姑姑仍旧责怪地说:“但是他们是黑人啊。”

我说:“这没什么。也可以说他们是美国人,因为他们受美国教会所的雇用。”

接下来,两个老太太开始了她们的询问,她们怎样才能赞助一家黑人事业,无论他们是什么行业,像这样做是否合乎规矩。我说,她们不妨看一看四周,圣路易那些有身份的人全都来了,如果表演不正当,这些人肯定是不会来的。

听完我的话,她们放心了,并且对于能够来到这里感到很高兴,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了。这样她们的兴致便被调动了起来,被新颖的场面给迷住了。我知道,看这个演出的关键就是要找出一个借口,令她们的良心平静下来,现在她们的良心想死那样相当平静了。很贪婪地,她们睁着大眼紧盯着那一长列排得弯弯曲曲的江湖艺人。中间的人开始表演了。一会儿,他就将话题引到我前面提到的那个笑话上去了。除了那两位和我在一起的新信徒之外,场子里的每个人都将这个笑话听过上百遍了。一千六百个人都对之抱以一片饱含着不满的冰冷的沉默,在这种沉闷的尴尬气氛里,那个可怜的“博恩斯”坐在那里,硬着头皮讲完了那个笑话,不过对于我那两位可敬的新信徒来说,这些可是很新鲜的。当他最后讲到“我们靠蛋活命”,并接着进行解释,说每天当风暴猛烈时船长就会“下两个”时,她们往后一仰,开始大笑起来,全场的人都觉得既诧异,又好玩,甚至于都一下子站了起来,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一个竟然没听过这个笑话。我的新信徒们一直在不停地笑,后来竟将这笑传给了全体那一千六百人,大家全都笑了起来!会场里顿时充满了一片哄笑声。

贝特西姑姑同我的妈妈那晚帮了基督教艺人团一个大忙,因为全部这些笑话对于全场的观众来说都是陈旧的了,但对她们来讲却是新的。她们听后尖声大笑,并将这份快乐传播开了。虽然观众们出场时已经笑得够累了,但却对这两位天真的人非常感激,因为这种难得的珍贵的欢乐正是被她们赐给那些早已疲乏不堪的心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