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点篝火(3)
折腾了半天,他最终用戴着手套的手掌根部夹住了那包火柴,就这样把火柴挪到了嘴边。他死命地张开嘴巴的时候,嘴上的冰噼啪作响,炸得他生疼。他缩回下巴,把上嘴唇卷起来,用上牙拨弄着那包火柴,来把火柴分开。他成功地弄出一根,掉在了腿上。但他的处境并未好转,因为他没办法把那根火柴捡起来。接着,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用牙把那根火柴咬着在腿上擦。他擦了二十次才把那根火柴擦着。火苗燃起的时候,他用牙咬着送到那片桦树皮旁边。但燃烧的硫黄味冲进他的鼻孔,钻进他的肺部,令他痉挛地咳嗽起来。那根火柴掉在雪地上,熄灭了。
他抑制住接踵而来的绝望后意识到,从硫黄河来的那个老北极是对的,气温降到零下四十六度之后,应该结伴行走。他摔打着双手,但没有引起任何感觉。突然,他用牙齿脱掉手套,把两只手都露出来,用手掌根部把整包火柴都夹了起来。胳膊上还没有冻结的肌肉让他用手掌根部把那些火柴很紧地夹住了。然后他就用整把火柴往腿上擦,那把火柴闪出了火焰,整整七十根火柴同时被点燃了!一丝风都没有,火柴不会被吹灭。他把脑袋偏到一边,避开让他窒息的烈焰,把那把熊熊燃烧的火柴送到那片桦树皮旁。他夹着火柴的时候,意识到了手的感觉。他的皮肉被烧焦了。他能闻出来。在皮肤下面的深处,他能感觉到。这种感觉成为剧烈的疼痛。尽管如此,他还是忍着,笨拙地将那些火柴的烈焰伸向那块桦树皮,但那块树皮却没有迅速燃烧起来,因为他自己那双燃烧的手挡在了中间,把大半火焰都吸收了。
他终于忍受不了了,猛地一松手,那把燃烧着的火柴掉进雪里,发出咝咝声,不过,那片树皮倒是燃着了。他开始往火焰上添干草和细小的树枝。他没法挑拣,因为他只能用手掌根部来夹送燃料。小块的朽木和青苔贴在树枝上,但他尽量拿牙齿把这些东西咬掉。他小心翼翼然而却笨拙地保护着那堆火。火意味着生命,所以绝不能熄灭。由于血液从他身体表面回流,他开始发抖,因而也就越发笨拙了。一大片青苔不偏不倚正好掉在那个小小的火堆上。他想用手指把那片青苔拨开,但颤抖的身子使他转过了头,结果把那堆小火的核心部分都打散了,燃烧着的草和细树枝散落得四处都是。他试图再把它们弄到一起,尽管他做得专心致志,却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树枝毫无希望地散开了。那些树枝一根根喷着烟熄灭了。点火者失败了。他茫然地向四周看着,目光刚好落到那条狗身上,它蹲在雪地里,就在被毁的火堆对面,不安分地弯腰弓背,稍微抬起一只前爪,然后又抬起另一只,焦急企盼着,来回变换着身体的重心。
一看到这条狗,他脑子里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起一个故事。有个人遇上了暴风雪,于是他就杀掉一头牛,钻到牛的尸体里,这样他就活了命。他也要杀掉那条狗,把自己的双手放进温暖的尸体里,直到恢复知觉为止。那时他就能再点一堆篝火了。他唤那条狗过来,但他的喊声中有一种可怕的古怪声调,令那条畜生害怕。它以前可从未听到过这个人用这样的腔调说话,似乎觉察到有点不对劲儿,来自本能的怀疑令它感觉到危险——它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危险,但它头脑中的某个地方不知怎么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丝畏惧。听到这个人的叫唤后,它耷拉下耳朵,不安的弯腰弓背和交替抬起前爪的动作变得更加明显,但它却不愿走到这个人身边来。他手脚并用,朝那条狗爬去。这不正常的姿势又一次引起了怀疑,最后这条畜生挪着碎步,侧身离开了。
这个人在雪地里坐了一会儿,努力冷静下来。然后,他用牙齿戴上手套,站了起来。他先往下瞟了一眼,想要弄清自己是不是真的站了起来,因为两脚失去知觉,他与大地失去了联系。他做出了直立姿势,这本身就可以驱散那条狗心中的疑云了。而当他以强制命令的口气、话音中带着鞭挞的声调说话时,那条狗便如往日那样乖乖地服从了命令,向他走了过来。当这个人碰得着那条狗的时候,他失去了自制力,闪电般地伸出双手去抓那条狗,而当他发现自己的手握不起来、指头既不能动又没有知觉的时候,他才真正感到了惊讶。眼下,他已经把自己的手指冻结,而且越冻越严重的状况给忘了。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那条狗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被他用两条胳膊搂住了。他坐到雪地上,手里搂着那条狗,而狗则一面咆哮一面哀叫地挣扎着。
但他能做到的只是搂着那条狗坐在那里。他意识到,自己是没法把狗杀死的。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因为两只手都动不了了,他抽不出也拿不稳匕首,更无法把狗掐死。他松了手,于是那条狗夹着尾巴发疯一样地逃走了,并且还不停地咆哮着。狗逃到四十英尺远的地方才停了下来,直挺挺地竖着耳朵,不解地观察着他。这个人低下头,想要看一看自己的手到底在什么地方,结果发现两只手在胳膊上挂着。居然有人要用眼睛去寻找自己的手在什么地方,他觉得这件事奇怪至极。他开始来回甩起胳膊,把两只戴着手套的手往自己身上摔打。他死命地摔打了足足五分钟,这样一来,他的心脏便把足够的血液送到身体表面,让颤抖停下来,但手仍未恢复知觉。他有种感觉,两只手就如同某种沉甸甸的东西似的,挂在自己的胳膊末端,而当他想将这种感觉往下延伸的时候,却又什么感觉都消失了。
他感到一种面对死亡的恐惧,模糊而压抑。当他意识到,现在已经不只是冻掉手指和脚趾的问题,也不只是失去手脚的问题,而是生死攸关、死大于生的问题时,这种恐惧很快变得强烈起来。他顿时觉得惊慌失措,转身沿着河床上那条隐隐约约的旧雪道跑了起来,那条狗也跑过来,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什么也看不见,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这样的恐惧他一生都还从未经历过。他在雪地里艰难地、踉踉跄跄地跑着,渐渐地重新看到了东西——小河的河岸、拥塞的木头、光秃秃的白杨树,还有天空。这一阵奔跑让他感觉好多了。他不发抖了。要是他接着跑,或许他的脚就会解冻。再说,要是跑得够远的话,他就能跑到营地与那些小伙子们会合了。毫无疑问,他会失去几个手指、脚趾,还会冻坏一部分脸庞,但他到达营地之后,那些小伙子们一定会照顾他,会保全他剩下的部分。而与此同时,他脑海中又冒出另一个念头:他根本就跑不到营地,也见不到那些小伙子。营地离得太远,而寒冷又如此强大,不用多久他就会因冻僵而死去。他把这个念头撇在脑后不去考虑。有时候,这个念头却自己冒出来迫使他考虑,但他却强行将它撇在一边,努力去想别的事情。
他感到不可思议,当双脚承载着身体的重量踏到地上时,他已经任何感觉都没有了,而他竟然还能用冻成这样的两只脚跑动。他似乎觉得自己在雪面上掠过,根本没有和地面发生接触。记不得在什么地方他曾见到过长着翅膀的神使墨丘利,于是他很想知道墨丘利掠过地面飞行的时候是否和他有同样的感觉。
他要一直跑到营地和那些小伙子会合的想法有一个不足之处——他没有那样的耐力。他几次跌跌撞撞,然后变成了趔趔趄趄地走,最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他想要爬起来,但失败了。于是他决定坐着休息一下,接下来他只要走,不停下来就行。当他坐下缓口气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感到很暖和也很舒服。他不发抖了,而且还感到胸口和身体里似乎涌上一股暖流。然而,当他碰碰鼻子或双颊的时候,他却一丝感觉都没有。奔跑不会让自己的鼻子和面颊解冻,也不会让自己的手脚解冻。然后他又有了一个想法,认为自己身体被冻结的部分一定在延伸。他试图抑制住这种想法,将它忘掉,想点别的事情。他明白这种想法会引起惊慌失措的感觉,而他害怕的就是惊慌失措。但这种想法却总是冒出来退不回去,最后引发一个幻觉:他的整个身体都被冻结了。他太受不了了,于是他又一次沿着雪道发疯似的跑了起来。他曾放慢速度从跑变成走,但冻结的范围正在扩大的想法又逼迫他奔跑起来。
这段时间里,那条狗一直跟在他身后跑。当他第二次摔倒的时候,那条狗把尾巴卷起来盖在前爪上,面对面蹲在他眼前,焦虑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感到莫名其妙。那条畜生既暖和又安全,这让他发火,于是他就大骂,一直骂到那条狗讨好地耷拉下耳朵为止。这一回,这个人很快就抖动起来。在和严寒展开的这场搏斗中,他马上就要失败了。严寒正从四面八方悄悄侵入他的身体。这个想法迫使他接着跑了起来,但他跑了还不到一百英尺就跌跌撞撞地一头栽了下去。这是他最后一次手足无措了。待他缓过气,恢复意识之后,他坐了起来,脑海里考虑的念头成了怎样在死亡面前保持尊严。不过,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用的并不是这几个词语。他所想到的是,自己犹如一只被砍掉脑袋的鸡那样到处乱跑,出尽了洋相——他想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比喻。反正他是一定会被冻死的,还不如体面地接受死亡。伴着这种刚得到的平静心情,出现了第一次昏昏沉沉的感觉。他想道,这倒是个好方法,在睡梦中死去。这就同麻醉差不多。冻死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糟。比这更糟糕的死法多了去了。
他想象着那些小伙子第二天发现了他的尸体。突然,他觉得自己和他们在一起,正沿着雪道找自己。仍然和他们一起,他来到雪道的一个拐弯处,发现自己躺在雪里。他和他自己已经不再是一回事了,因为找到自己之后,他仍然处在自己之外,和那些小伙子们站在一起,看着雪地里的自己。天气可真冷呀,他这样想。等他回到美国,他就能告诉人们什么是真正的寒冷。接着,他的思绪又飘到另一个幻觉里,他想到了那个来自硫黄河的老北极。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个老北极,既暖和又舒服,还抽着烟斗。
“你是对的,老马,你是对的。”这个人对来自硫黄河的老北极嘀嘀咕咕地说道。
接着,这个人就睡着了。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他睡过的最舒服,也是最让他满意的一觉。那条狗蹲在他面前等待着。短暂的白昼已经结束,进入了漫长的、缓慢的黄昏。他根本就没有要点篝火的意思,此外,在那条狗的经历中,它也从来没有见过谁这个样子坐在雪地里,连一堆篝火都不点。随着天色越发昏暗,对火的急切渴望控制了它,于是它使劲轮流地抬起两只前爪,还小声呜呜地叫着,然后又把耳朵耷拉下来,等着这个人的责骂。然而这个人却默默无言,后来那条狗大声狂吠起来,再后来它爬到这个人身边,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这气息使那条狗竖起鬃毛,倒退回去。它又耽误了一会儿,在星空下嗥叫起来,寒冷的天空中明亮地闪耀着跳跃的星星。接着,它背过身沿着雪道,向它所知道的营地跑去,那里还有别的食物提供者和造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