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刀兵摧折紫蟒寒(三)
青衣的身影从树丛后走出,缓缓说道:“他早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皇兄难道忘了,十四年前那个在校场比试时误伤你一只衣袖,结果却被处以吞炭破嗓之刑的小侍卫么?他的嗓子早已毁了。”
紫衣的身影一滞,如同三九天被一盆冰雪迎头浇下,冰冻彻骨。那寒意从脚底升起,又猛地窜入脑门,将方才沸腾翻滚不息的熔浆瞬间冷却下来。
怀南王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去,看见一身寻常青布素衣的皇帝提着剑站在面前,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迟疑片刻,踉跄奔至溪边,将钉在地上的“重华”翻过身来,一把揪下那人头上皮盔护具,果然是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
年轻侍卫面色苍白,双眼始终圆睁着,目疵欲裂,虽重伤将死而不能闭合,遍布血污的嘴角竟似隐隐凝固着一抹讥讽的笑意。
怀南王瞪着面前错杀的半死之人,一张脸登时也状若死灰。他深知中计,短短的间隙里,心思已跑马般奔了几个来回。最初的慌乱过去,很快便强自镇定下来。
用眼角余光将从天而降的重华速速打量了一遍,见他孤身一人衣衫带血,似是有伤在身,手里提着把不知从哪里寻摸来的破剑,连剑鞘也无,多半是路上捡的。而此处林深草密,再无第三双眼睛看见过面前这一幕……他亦非等闲之辈,眼中凶光一闪,心念已定。
当即一不做二不休,猛地回转身形,持长弓当胸,以破釜沉舟之力将手中铜箭朝重华狠狠射出。
重华的目光始终紧紧盯在怀南王身上,早有戒备,见他果发起异动,却是想借龙舌弓之威速战速决的搏命打法。奈何距离实在太近难以躲闪,只得下意识向后一倒,抬手举起长剑当空横挥过去,试图将那箭镞挡开。
身子落在松软枯叶堆上的同时,长剑也被铜箭荡开脱手而出,断成两截。整条手臂都被弓弩劲力震得酸麻,再也无法抬起。
这一轮刚险险避过,不容喘息,又是一支铜箭破空而来。重华就地一滚,旋即一跃而起奔向身边最近的一棵云杉,藏身树后。
怀南王杀心已起,誓要斩尽杀绝,趁势再架起一箭对着重华藏身的所在,一边瞄准一边尚不忘出言挑衅:“果然是个没出息的懦夫!除了让侍卫代你受死,便只会像个娘儿们一样到处躲躲藏藏,怎不敢出来光明正大面对面打上一场看究竟鹿死谁手?!”
重华的冷笑从树后传出:“呵,光明正大?表皇兄一向这么风趣。难道你忘了,你从小就打不过朕,所以每次比试从来都只用箭而不敢选近身兵器。当年非要下如此重刑责罚一个十四岁的小侍卫,也不过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并非出身世家的,朕的玩伴。以你今日弑君逆乱之举,若他日大白天下……”
“你闭嘴!反正这里所有人全都死光了,连你也不会例外,到时没人会追究这林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胜者王侯败者寇,谁能坐在王座之上,谁就是真正的赢家,谁的话就是唯一的真相!”
重华一边借机歇息,一边慢慢弓腰抽出藏在靴筒内的短刀握进左手:“大渊不需要一个满口谎言卑鄙狠毒的小人坐在王座上发号施令。看来当年父皇没有传位给你,是对的。”
怀南王闻言,更加怒不可遏,一腔怨毒烧得双目通红:“哈!我是满口谎言,我是卑鄙狠毒,那又怎么样?你又凭什么高高在上地指责我?!我没资格,难道你就有?我的父王,太祖皇帝的同胞兄长,为了大渊的千秋基业惨死在南蛮战场上,换来你们父子俩坐拥了这万里河山,呼风唤雨荣华富贵,现如今还有谁会记得他这个埋进黄土堆里的前朝崇武将军?!为什么从小到大,你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所有人关注,而我无论多努力,都注定沦为你的陪衬?你随口说出一句顽童之言,都会被当作天纵英才的佐证,你犯的错,总有无数人等不及地要替你受罚,而我就必须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什么皇后嫡长子,你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身上到底有没有先帝的血脉还是未知之数!”
重华默默听完,轻叹一声:“原来你一直,对所有人如此心怀怨恨。父皇始终对当年皇叔舍身护他而殒命沙场一事不能释怀,这些年来都在尽力弥补,对你全族恩遇有加封赏不断。念你年幼失父,尚在襁褓中便已封王开府极尽尊荣。若皇叔尚在人世,看见你如今这副犯上作乱逆臣贼子的模样,不知会有多失望。”
怀南王仿佛听到世间最荒诞的笑话般,仰天大笑,久久无法停歇。待好不容易将已经嘶哑的狂笑止住,整个人蓦地恢复了一个疯子特有的优雅和冷静。
“哼!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古来功成皆如此。为博个皇恩浩荡的好名儿做些表面功夫谁不会。这些废话,多说无益。现在唯一的兵器已在我手里,你还能再奈我何,本王今日就是要用这张宝弓,修正先帝的错误,以正皇统!”
“统”字尚未落地,手中利箭早已经呼啸一声狠狠破空排出,这一下运足全力,铜箭如同之前撕裂石靶般将重华藏身的云杉射穿,两人合围的树干顿时从中劈裂大半,齑粉四溅。
因是背靠树干,这一下始料未及,重华饶是再轻灵敏捷仍旧迟了半分,向旁弹开时为箭气所伤,从左肩至侧腰划开一道长逾两尺的口子,流血不止。
重华虽自持身手略胜于怀南王,但此时身负三处重伤,眼下又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怀南王再无路可退,势必拼上最后一口气也要把事做绝,即便再尽力拖延,也不知还能拖到何时。而岐扬那边,更是局势不明生死未卜……
本来按照事前部署的计划,重华在巡猎前已用堂而皇之的理由裁撤了一半亲随侍卫,再命早就安排好的替身换上自己衣袍将为数不多的队伍带入密林,请君入瓮,为的就是示弱引怀南王一行出手,好趁机让暗中埋伏的御刀宿死士将之一举歼灭。届时他只需与岐扬并另一小只精锐卫队包抄而来收拾残局即可。
现在看来,替身所带的全部兵马包括御刀宿死士都与怀南王的和尚们在局中同归于尽,而唯一没料到的变故,是他与岐扬那一行落单的人马,竟在半道上遇到了真正来自南诏的刺客。
那拨刺客训练有素,对地形也相当熟悉,一出手便先用喂了剧毒的暗器将战马全部刺死。岐扬带着不足百人的卫队浴血搏杀,方令他得以拖着伤腿冲出重围。
如今指望外援几乎已不可能,唯有拼死周旋。他心中默默地数着,直到怀南王最后一箭将云杉劈裂,方才心中一松。只要再避开这一次,最后一次。
怀南王见重华跌出藏身之所,再又负伤,单手支着身子半跪在地,久久不能站起,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一半。他杀得兴起,正要乘胜追击,伸手往背后箭筒欲再取一箭就势结果了他,不料竟摸了个空。
没有箭。一支也没有了。
龙舌弓仅余的十支铜箭,一支丢在了试弓礼上,其余七支均射在了重华的替身侍卫身上,剩下两支,刚刚都已发出,不知跌落在密林的哪个角落。
他保持着举弓的姿势,浑身僵硬,如泥塑木雕般杵在原地。
千算万算,好容易等来千载难逢的良机,到头竟是如此么?
重华慢慢从枯叶堆中站起身来,望着他颓败癫狂的脸:“表皇兄,枉费你机关算尽,等了那么久。可终究,还是太急了。”
怀南王独眼一瞪,遍布红丝,几乎迸出血来:“好表弟,现在说这话,不嫌太早么!”
说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背着的箭筒摘下并长弓一起往脚边一掷,倾身掠步向前。
怀南王手中虽无兵器,但并未受伤,重华腰背腿上均带伤损,右臂完全无法发力,仅有左手握着的一把鱼肠小刀。如此近身相搏,一时难分高下,胜负机率各半。
怀南王擅使弓弩,臂力向来远胜于重华,微胖的身躯扭打起来竟也灵巧得很。不多时两人便已滚做一堆,难分难解。随着越发激烈的撕缠踢打,卷带起地上无数枯碎的叶片无风自转。
重华身量略轻些,加之腿上有伤下盘不稳,一个不留神便被一记腿风横扫,仰倒在地。怀南王不敢耽搁,旋即将整个身子扑上去骑坐在重华腰胯间,稳占上风,一臂死死按住重华持刀的左手,另一只手往重华脖颈狠掐下去。
怀南王深知事久必再生变,一心只想速战速决,未提防身后动静,直到在重华被掐得涨红的脸上看见一丝本不该这个时候出现的微笑。
几乎与此同时,便感到那把早被丢在一旁的龙舌弓已不知被谁捡起,反过来将弓弦整个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弓弦被紧紧勒起,只要再一个翻转,必能轻松将他的头颅齐肩绞下。
“把皇上放开,不然立刻便叫你这逆臣身首异处!”
重华趁机从怀南王身下挣脱出来,喘息好一阵方能气息渐平,一时仍旧无法说话,伸手拍了拍及时赶到的岐扬肩膀,又咳嗽起来。
君臣二人互相对望一眼,重华见只有岐扬浑身是血独自负伤赶来,心知那队人马约莫也都凶多吉少,无须多问。待亲手将眼前残局大致收拾停当,日头也见西沉之势。
怀南王被反绑了双手拴在一旁,自受擒以来,始终目光呆滞不发一言,仿佛全身的劲力被一朝抽去,只剩了个空壳。
岐扬往溪边走了几步寻出个略空旷的所在,掏出怀中一个比火折子略大的木筒,擦出火星后往头顶一抛,那东西便嗖一声窜向高空炸开,冒着乌黑浓烟久久不散。
密林暗静。就在那穿着龙袍铠甲被射成刺猬的侍卫尸体旁,重华走到怀南王身前,两人相对而坐。
良久沉默。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又似乎都已倦怠得半个字也不愿再说。
终于,重华率先打破了死寂。
“不如,你与朕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