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前尘因果路扑朔
重华借由太后托荣宫女呈来的那个包袱,断断续续拼凑出了前尘往事的轮廓。
包袱里并无什么奇特之物,原是一块只剩半边的墨玉佩,一张写满字的白绢,并几件带血的婴孩衣裳。衣裳上残存着些已褪色的双生并蒂莲刺绣,经宫里的老绣娘辨认,那是源自东夷的一种绣法,流传不广,大渊更少有人识。
当年白帝率兵征伐边境叛乱时,曾遭遇埋伏受困于鸠盘岭。兵困马乏命悬一线之际,幸得当地一支强悍的蛮荒部落襄助,方得化险为夷反败为胜。
东夷族人自古擅于狩猎,以部落集结生活在崇山峻岭之间,与山下少有交集,并不直接受制于朝廷。但苦于边境战火之扰,近年有不少青壮不断被越境进犯的兵痞抓去为奴,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族中人丁日渐凋零,是以同仇敌忾,在族长的带领下纷纷拿起猎弓锄镰加入了平叛的队伍。
族长有一独女,通兽语,能以树叶竹节做哨音操控鸟禽走兽,但她没有名字,因自幼与狼群亲近,猛兽近而不伤之,族人都称她“狼女”。狼女对山林地形颇为熟悉,游走其中如履平地,得其相助,实在令白帝的军队如虎添翼。
这场恶战持续近半年方才平息,远离了宫廷繁文缛节的束缚,白帝亦对这个赤足布衣如同山野精灵的美貌少女暗生情愫。
待东夷初初平定,族长便将自己的女儿献予了皇帝,随御驾一同离开山林北上宛京,彼时狼女已珠胎暗结。但很快白帝便明白过来,这样出身低微的异族女子,根本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回朝中安置后宫。
何况当时的后宫并不太平。立朝之后的当务之急便是要安抚权臣收拢兵权,没有什么比联姻更好的方式,白帝几乎将朝中重臣将军的女儿们挨家娶了一遍,但后位却一直空悬未决。
这些出身世家的女孩儿们幼承庭训,琴棋书画自不必说,更有甚者习得一两分拳脚在手,胸中沟壑并不比她们在前朝挥斥方遒的父兄们少。表面一团和气,暗里自然谁也不服谁,很快便互相结成派系成日里斗得天翻地覆。
当时的萧思妲已是泱泱众女中难得崭露头角的妃嫔,年轻气盛难免树大招风,且刚又传出有孕的消息,更是一下子成了妃嫔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于是趁着白帝御驾亲征不在宫内的当口,便发生了一桩诡事。
适逢秀女大选之年,新近搬来宫内教习规矩礼仪的年轻选女们却突然莫名其妙全部沾染上了无名恶疾。初时症状看来并不凶险,不过咳嗽晕眩,面上生有红斑,与风寒痘疹相似,谁料此病传染性却极强,不到半个月竟接连夭折了十几个。太医们阅遍古方仍旧查不出病因,既拿不出对症良药,也不能擅断是中毒所致。
宫中一时人人自危,剩下的选女们如惊弓之鸟,各种流言甚嚣尘上。为防止疫情继续扩散,当时主事后宫的萧妃便做主遣散了其中病势较为沉重的,令其各自归家养息。
选女们遣还了一拨又一拨,然而宫内的疫情并未因此得到控制。很快连许多其他妃嫔也纷纷染病,重则暴亡轻则神志痴迷,相反每个离宫归家的女子却都能渐渐痊愈。这场巨大的瘟疫席卷了整个后宫,每个宫室或多或少都有倒下的妃嫔或选女,唯独萧思妲所住的扶摇宫奇异地风平浪静。
她是整个后宫唯一在疫症中未被染病的人。太明显了。如果说此事是一场阴谋,那无论出自谁人之手,手段亦可说是相当高明。这阴谋的目标如此显而易见,但那目标一旦成了整场风波中唯一独善其身的人,她无论如何无辜都将百口莫辩。
萧思妲被困在局中动弹不得,她来不及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出该如何反击,染病的妃嫔和宫女们仍在不断死去,而她日复一日的健康简直就是最昭然若揭的铁证。
白帝刚一回朝便焦头烂额忙于处理此事,于是狼女被秘密安置在皇城近郊一所名唤宵行山庄的行宫内。
这件事最后的结局,是被盖棺定论为一桩突然爆发又莫名平息的瘟疫。只有天灾,没有人祸。连宫史也对此记载寥寥,甚为吝惜笔墨。因为嫌疑最大的萧思妲在被禁足扶摇宫时终于传出身染疫病高热昏迷的消息,并痛失了腹中即将成形的胎儿。至于那个孩子究竟是受人所害还是她为了脱困自己亲手断送,没人知道,也不敢妄加揣测。
萧妃从凶险的困局中解禁,所有指摘都如同打进棉花里的银针毫无着力处。因在瘟疫中失去了大渊立朝以来第一个皇嗣,没人再能以此苛责于她,并且除了捕风捉影的谣传外,也根本找不到任何切实的证据。
当她甫一出得扶摇宫,便支撑着单薄的身体一袭素衣跪在白帝面前自请降其不能保育皇嗣之罪,楚楚之姿任是铁石心肠见了也不免顿生怜惜。此时恰逢后宫元气大伤,众女凋零,白帝一时也无心再充掖新人,对身心受创的萧妃倍加爱护,她由此反倒成了这场风波最终受益的一人。好生将养两三个月后,竟得天所佑,太医朱笔报喜,萧思妲再次梦熊有兆的喜信。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七个月后的深秋,狼女临盆之期至,产下一双有着同样容貌的孪生子。而此时的白帝,正远在千里之外的西狄御驾亲征。
待他赶回宛京,宵行山庄早已被大火烧得片瓦不存,狼女母子俱不知所踪。行宫中被烧焦的尸体甚多,漆黑残缺面目不全,根本无法辨认。白帝不便大张旗鼓追究此事,明察暗访多时仍旧毫无线索,只得默认了狼女母子或许都已葬身火宅的事实。
面对萧妃怀中“早产”的新生皇子时,白帝百感陈杂,便将心中的愧疚亏欠统统都倾付于这个孩子身上。萧妃借由这个嫡出的皇长子,终于一举登上皇后之位。
重华在灯下慢慢看完那张斑驳白绢上的笔墨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其挑入火中烧毁。生绢触火即燃,很快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无踪。
将记忆中所有波谲云诡的片段串连,与皇后名为至亲实而至疏的母子关系,雨夜的行宫,身受酷刑的异族美妇,容貌酷似的陌生少年……全部都在这里了。多年的疑惑和猜测终被坐实,以如此直接残酷的方式赤裸裸呈现面前。他就是那个被从宵行山庄抱回宫中的孩子。
尽管其中尚有许多不明不白的细节,他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再得知真相。但到此为止,也足够了。事已至此,他已经不需要更多。随着萧思妲的死,将这个秘密往更深处永远埋藏下去,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正确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