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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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夏起东风并断泉

世间一大快事,就是看佛家转俗,富贵成空,英雄身死,美人沦落。各得因果,死得其所。

谋逆亲王在米市口血溅五步被射杀当场的故事,被添油加醋口口传诵了好些日子,更有好事者将其编成演义,在茶馆酒楼摇着快板大肆评说,成为时下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从遥不可及的贵人们身上偷窥得几缕帝国风云之端的刀光剑影,见其云端坠落四分五裂,再由此感怀一番营营役役蝼蚁之生的平淡安稳,在失意拮据的世俗烦恼中汲取几分慰藉,原是升斗小民们最热衷的一桩消遣。似乎从他人命运的天翻地覆中,亦可获得改变自身庸碌的一线机缘。

如此一来,瑶光的卦摊生意倒前所未见地热闹起来。闭指数卦,坐探阴阳,整日里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也不得闲。转眼便厮混到了夏历时节,天气日渐炎热,街市上也突然出现了许多西域番邦打扮的男子。

那些人客居在城中丝绸贸易最密集处的驿馆内,乔装成商旅模样,言谈举止却带着几分公门的做派,神情严肃,匆匆而过。

关于怀南王那把催命弓的奥秘,瑶光只在一个星稀月淡的夜晚当作闲谈说与清让当故事听。又问清让,若当时困在刑台上的是他自己,将会如何选择。

清让闷头琢磨了一回,搔搔头道:“我么……倒是没想过……其实这么说来,怀南王拿那把弓,不拘往哪里射去,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若当时他猜到弓上被做了手脚,结局是不是又有所不同?哎,要是师父你,会怎么选?”

瑶光手中正拿一块曲柳木,借着半点油灯如豆的微光,用凿刀不紧不慢削刻着什么。木屑刨花落了一地,被小满拱在脚边扑腾得满院纷纷扬扬。

“我若是他啊,碰也不会碰那张弓,更别说异想天开去赌一赌皇帝的仁慈究竟能到什么程度。只会当场跪下谢恩,至于封地什么的,任其随便指一处就是,或许还能挨延个月余的生机再另想法子去。”

“刚说了赦免,还横竖都给个死路一条,这不耍无赖么,看来皇帝也未必讲道理。”

说话间,瑶光手中的物什已在雕凿中逐渐成形,依稀能看出是张黑黝黝的木刻面具,只是尚欠打磨,边棱粗糙得很。

瑶光将半成的面具覆在脸上比了比大小,那张面具自额角起直到下颌,几乎罩住了他的整张脸。与天街上所卖供人玩耍的昆仑奴面具不同,材质更为沉厚,线条也冷硬凌厉些,且没有任何涂料花纹做饰,只在鼻端下方留出一个略长的方形豁口以供说话之用。

那口子此刻并没开得完整,尚留出修凿的余地。略带几分沉闷的声音便从面具后徐徐传出来:“道理都是从活人嘴里讲的,谁赢了,还活着,他说的话就有理。至于死人的是非曲直,谁有空给他争去?宫廷就是这样一种地方。你不能指望什么事都有人来告诉你做得对不对,他们喜不喜欢。他们会直接把后果摆在你身上让你看。猜对了,未必是福,猜错了,就一定有祸。”

那是清让印象中,关于在宫廷这个奇特的地方要如何生存的第一次启蒙。然清让听过则已,并未如何放在心上。他彼时觉得,像皇宫这样看似金堂玉马又处处危机四伏的地方,对寻常百姓来说只存在于戏台话本里,离他们这对混迹三教九流讨生活的师徒太过遥远,大概一生也无所交集。

他没想到,那么快,这交集就以一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临。这就是瑶光带着他蛰伏宛京整整两年所等待的“机会”。只是这机会同时还伴随着无数尸骨堆叠如山,血肉碾碎成泥的惨烈。

“春起东风雨绵绵,夏起东风并断泉,秋起东风扫落叶,冬起东风雪遍天。”

这是清让年幼时瑶光曾用来哄他入睡念诵过的天象物论。意为晚春时节若东风连绵,则会生夏旱沙尘,少雨缺水不利农耕。

夏旱一旦来临,便不知将持续多久。富庶的宛京犹还尚可,对地处河西四郡一带的酒泉、玉门等地却是一场莫大的灾劫。

一则西北地势偏高,浅山耕地难以引渠灌溉,二则牧草枯衰,畜养的骆驼牛马等食不果腹,极易因病饿而大片死去。

所以但凡逢上春干夏旱,便是西垂少数民族与汉人治辖的州郡间冲突频发的时候。西垂民风彪悍,没京城中人那么多假模假式的虚与委蛇,想要就抢,说打就打,虽不至毁伤人命,却也足令周边的汉民村落日夜惊心,不堪其扰。

偏近年来又频频传出西北藩王与紧邻一境之隔的西域汗王安归木尔罕交往甚密互通款曲的消息。那安归老汗王原是乌孙国主,发源自大昆弥治赤谷城,鼎盛时人丁繁茂达六十三万口,拥兵十八万八千八百之众。

短短十年之间,乌孙先平月氏后定大夏,又将楼兰、大宛、高昌、龟兹等国一一纳入麾下,终定居王都浮图城,为西域三十六国之首。疆域东至都护治所千七百二十一里,西至康居番内五千里。子民多蓄牛马,游牧而生,与匈奴同俗。尤为可惮的是骑兵悍烈骁勇,见者无不闻风丧胆。

所以那些散边游牧只要不在汉地闹出太大动静,就连官府也不敢针锋相对,大多睁只眼闭只眼放任自流罢了。

素来亲王叛乱,不夷三族。这三族之中,就有怀南王母族的表舅,西北藩王高隆之。白帝立朝之初定下规矩,藩王无诏不得进京。防的是这些边陲之地的土皇帝一旦兵雄势大,难保没有借朝见之名围困王城逼宫篡位的打算。却万没料到,如此一来,藩地乐得关起门来自成一统,俨然成了另一个小朝廷,竟到了只知有其王而不知有天子的地步。

久而久之,西北藩地不但每年该缴纳的岁贡逐渐疏懒减少,拖拖拉拉不说反倒不停以天灾等各种借口为名上奏朝廷,要求下拨银两丝绸粮草等周济一二。既得满足,胃口愈大,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朝廷尚没有彻底翻脸的资本,多数对此持保守态度,向来以安抚为要,节节退让。自怀南王争太子之位落败后,高隆之已至今未曾奉诏入京,就连一年一度的各藩朝拜也称病推拒,无人能奈他何。

此公仗峙兵强马壮纵横西北,俨然以一国之君自居。私设酷刑重狱,纵家奴欺行霸市等勾当实没少干,若要说与他那命丧黄泉的侄儿有什么共通之处,那就是一脉相承的以缺德服人。他但肯露面,人皆忌惮其威,他不肯露面,众人反倒更惴惴不安。三催四请而不来,这意味着他已有拥兵自立之心,为避瓮中捉鳖的凶险才不肯置身皇庭。

就在君臣们对此进退两难的当口,这颗依附着朝廷敲骨吸髓的毒瘤已迅速长大到再不容忽视的地步。

怀南王以戴罪之身暴毙闹市,死后抄家削爵,族中成年男女尽皆连坐同诛,年幼者男子充军,发配戍边;女眷充没掖庭,贬落贱籍世代为奴。怀南王因未曾娶亲,膝下唯有一侍婢所出幼子,年不足五岁,皇恩浩荡留其一命,却也是庶民之身流放,永世不得踏足京城,自此杳无音讯、生死难卜。

亲王一脉被连根拔起的消息一传至西北,藩王高隆之当即揪住由头揭竿而反。

早在重华新君继位忙得焦头烂额的那几年,高隆之便已开始挖铜山采矿铸造私币,煮卑禾羌(自十六国时始称青海)海水为盐,以所谋之利招纳了大批亡命之徒。他其实也未见得对怀南王这个根本没见过几面的侄外甥有多大情分,只是一直苦无发兵的借口,此番算得上天赐良机。

高隆之造反的说辞堂而皇之:“伪帝无德,枉占龙庭,侵夺封地,苛刻边民。不以诸侯人君之礼善待王室血脉,上无能仰承宗庙之重,下无恤苍生愧对万民,罄南山之竹,其罪难书,余顺天之命,拨乱反正除恶务尽”云云。

由于暗地里勾结西域立下“共同起兵,并夺天下”的盟约,获得了安归老汗王的支持,高藩的旗帜出了玉门关,越过阿尔金山自祁连一路往北打上京城。

朝廷攘内之举大局初定,许多重要的兵防部署都在新旧更替的要紧关头,面对高隆之精心筹备多年的叛乱,一时力有不逮难于抵挡。且战且溃之间,藩王的先行精锐部队势如破竹,不过四个月功夫便兵临城下,转眼到了涿鹿地界。

涿鹿距宛京尚有二百六十余里,本是拱卫京畿的重要布防之地,壁垒固若金汤,此番竟落得个困守孤城进退维谷的窘境。高隆之的悍将斛律朗率八千众屯兵桑干河畔,用羊皮筏子首尾相连,在河上架出数十道浮桥以做攻城之用,再令先行渡河的步兵自左右两翼形成包抄之势,意在切断援兵粮草的来路。

如此一来,涿鹿城前有虎狼,后失驰援,全城军民只得勒紧裤带负隅顽抗。

两军隔河对峙,相持不下长达月余,原本尚算富庶的城邦被战火洗劫得满目疮痍。城中居民因惧城破之后惨遭屠戮洗劫的噩运,无论男女老幼都纷纷投身抗敌,守城将领几次三番派出快马飞报龙庭请求支援,立下血书誓与涿鹿共存亡。

而朝廷遣来的兵马不是被十数里外围城的敌军牵制,就是中了埋伏被打得支离四散,押运粮草的队伍屡屡遭劫,难以靠近城邦半分。围困日久,远水终究难解近渴。城中粮草储备逐渐捉襟见肘,饶是再紧缩配给,也到了需得宰杀战马充饥的地步。

涿鹿危在旦夕,一旦城溃,等于直接打开了通往京城的阳关大道。百里加急的战报一封又一封传往宛京,而高隆之挑旗造反长驱直入的消息则以更快的速度如野火燎原般传遍大江南北,各藩封地连同四方属国虎视眈眈者有之,蠢蠢欲动者亦有之,都需要朝廷调动布防坐镇,以防其借机互相勾结导致战况继续恶化,由是不得不被牵制住了大部分兵力。

内无可遣之将,外乏可调之兵,直到朝廷万般无奈之下张贴皇榜招贤纳士以求解燃眉之急时,涿鹿城中的战马都已经快被宰杀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