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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骄虏入汉关 战鼓遥相闻

沈信伸出干瘦的手接过那枚玄铁腰牌细抚端详,沉吟良久,叹息道:“这么说,犬子能在西戎蛮子刀下侥幸逃出一命,全托赖公子仗义相救。”

“大人此番言重。贵公子吉人天相,想必如今已顺利到得京城,且身边尚有两名京兆府衙的差役护送,在下一路走来,见沿途官道尚算太平,无须过虑。”

太守闻此言,拧紧的眉头略舒平了几分:“说来惭愧!值此国难当头之际,原该阖家上下誓死守土尽忠。然沈某年过半百之人,膝下只得此子,虽不成器,实在年纪尚轻,想来日后尚有报效朝廷的时候,遂一念不忍,放其出城以避战之祸。老夫说句大不敬的话,涿鹿之困神仙难救,强撑到如今已是弓尽粮绝,决等不到朝廷再派来援兵,被攻破只怕是早晚之间的事。”

话到此处,略顿了一顿,却见师徒俩只是神色如常,仿佛对眼前凶险置若罔闻。只得继续道:“沈某身为一城太守,食君之禄职责所在,早已决意以身殉城。两位却正值大好年华,实在不必白白在此断送。公子大恩无以为报,若不嫌弃,老夫尚可勉力再凑出一队人马,护送你俩速速离了这是非之地,能走多远,便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沈信不过知天命之年的年纪,怎奈数月下来心力交瘁,仿佛一下便老去十岁,形容枯槁,满面灰颓。一番话到如此地步,已是把眼前局势说得分明,虽颇有些对战事意冷心灰的意思在其中,却难得坦荡诚恳,可见也是真心欲为师徒俩留出一席退路。

瑶光因敬其为人磊落,也不再虚搪,拱手施一礼回道:“舐犊怜子乃人之常情,大人不必过于自责。大人有心成全,原本却之不恭,但在下既历经险阻迢迢而来,非得跻身在这危墙之下,又岂不知战火如荼,刀剑无眼。只是尚未到最后关头,事在人为,不试怎知?贸然作此哀音,于稳定军心上头实在并无益处。实不相瞒,在下已承沈公子一诺,必将拼尽全力助大人再保涿鹿半月的太平,是无论如何不会临阵退却,亦相信沈公子此去,定不至无功而返。大人美意,只得心领了。”

沈信原也是行伍出身,脾气爽利,不似寻常文官腔调,见他俩如此坚决,一时倒不好再劝,当下命人奉茶,将瑶光二人带至议事堂,将这数月守城以来的种种详述分明。

“不知公子对眼前困局,有何高见?”

瑶光凝视着摊在长桌之上的布防疆域图,沉吟半晌方道:“目前虽看似凶险不假,倒也不是完全无懈可击。高隆之的问题在于把全部的宝押在安归木尔罕身上。安归是何许人?称雄西域数十年,乃三十六国霸主,谁信他两分天下的鬼话?恐怕就连高隆之也是且用且疑,必定暗中提防着。此次联兵叛乱,吆喝得声势浩大,实际西域只给了三千兵马,所有打头阵的折损倒都推给高隆之的精锐部队去填了。以在下愚见,安归打的算盘大有可能是趁高隆之一心攻打京城时尾随其后,将那些已攻下的城池不费吹灰纳入囊中,捡个渔翁之利,因此高隆之在涿鹿耽搁得越久,后院起火的可能性就越大。”

又伸出手指向图中几处:“你们看这儿,陇右、平阳、乐陵、乌巢,都是前几月先后被攻下的几座重镇,城池之间相距最近的也有千余里。西北兵力雄厚不假,最大的一波却牵制在涿鹿城下,其余均沿途分布,须知打下一城容易,要安稳守住却也难,他怎舍得刚到手的地盘重被觊觎了去,必然会消耗大批的人马与精力去苦苦维系。高隆之此人虽有用兵之才,只是为人刚愎又太过自信,将战线拉得如此之长,一旦断其一指则立即前后失据,这就是可乘之机。”

一将领盯着瑶光脸上那张怪异的曲柳木面具,见此人衣裳落魄形容潦草,语出惊人来历又颇为奇突,越想越觉没底,皱眉迟疑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此次叛乱安归派出的西域兵马只得区区三千?”

瑶光对往他浑身上下扫个不休的探究目光视若不见,捞起茶盏来喝了一口润喉,才道:“说来巧合,原是在下赶往城中之时途经城外十里坡,恰救下一队被西戎伏兵截杀的流星报马,从那敌俘口中逼问得知。伍长此时正在营帐养伤,将军若有疑虑,大可派人前去相询,一问便知虚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商讨着,不觉已是后半夜,沈信便派人将师徒俩安排宿在太守府中,以上宾之礼相待。是夜,瑶光将捧回来的大堆如山卷宗尽数摆在书案前,对一盏如豆油灯埋首翻阅,全顾不上稍歇。此后夜夜皆然。

清让自从林中归来后,始终神色郁郁,不大开口说话。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看见白日里那敌俘浑身赤裸被万虫噬咬的惨状,只好圆睁双目一径瞪着桌前那束跳跃的烛焰出神。良久,吞吞吐吐问他师父道:“师父……你说,那两人就这么被废了手足捆在树林子里,此刻是逃了,还是……死了?”

瑶光从各种战报军情的书简堆里抬起头来,早已将无关紧要的前事忘个干净:“谁?”

清让愣了愣,却还不死心:“今儿树林子里那两个西戎人……”

经清让一提,瑶光此刻忽回想起来,念头也不过稍一掠过,不以为然。

“哦,你说那两个西北俘兵。不知道死了没有,大概吧。”

言罢重又剪了回灯花,将已看完的军情战报搬回地上,再换一批。

清让虽素知他这师父对旁人生死漠然得很,此时见他竟如此轻描淡写全不着意,也捺不住几分愤愤:“你平日不是总教我事不做尽话莫说绝么,怎的今日这般狠毒起来?他俩无论如何算是因我而死……虽是两军交战,但即便上了战场,杀人也不过头点地,那人算得上是条硬汉,既已落了败,又何必如此……如此折磨于他!”

瑶光合上手中纸卷,长吁一气,回转身来冷不丁问他道:

“哎,你见过两脚羊么?”

清让一时反应不及,原以为师父定要恼他了,谁知这话锋转得莫名其妙,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什么?什么羊?羊只有四蹄,从哪儿来两脚之说?我……我不是在跟你讨论些劳什子的奇谈怪物……”

瑶光揉了揉额角,嗓音因熬夜疲倦而略带沙哑,却丝毫未见怒意,只平心静气缓道:“此次叛乱,血流千里。西北蛮族向来以悍勇著称,嗜杀成性,每凡攻下一处必定是屠城之祸。手无寸铁的汉民一旦被俘,成年男女自是万无生理,更有甚者,他们还挑出那稚龄幼童,架在火上烤了,在其亲人面前啖其血肉。因孩童肉嫩,便把他们视为炫耀战功的盘中之物,唤作‘两脚羊’,互相攀比谁虐杀之数更多。此举蔚然成风,已被当作军中职务升迁的依据。”

如此人间惨事,清让简直闻所未闻,惊骇之下脸色刷白,隐隐欲呕之意又在腹中翻江倒海起来,一时不知何以作答。

“你只怨我对那敌俘下手狠辣不仁,却不想若涿鹿城破,所发生之事又将惨烈几何?你且来看这案头如山战报,随意拣出一册,都会告诉你他们是如何对待大渊的百姓,如何杀戮折磨破城后的老幼妇孺。”

清让灌了口早已凉透的残茶欲压住胸中烦闷,不防喝得太急反倒被呛得咳嗽。好容易平息下来,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卷案宗,犹豫再三,复又放下:“这些年不是旱涝瘟疫,就是战乱饥荒,原以为到了京城总算可过几天安稳日子,没想到……要是不打仗多好。这些贵人们钟鸣鼎食尚不知餍足,成日里无事也要寻出个由头争来斗去,苦的还不是良民百姓,也不知最终便宜了谁。”

清让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却令瑶光不觉被勾起心头旧事,垂首默默看了一眼毫无知觉的冰冷膝头。

“人心不足,千古难易。战事既起,再去想如若不然又有何用?哪一朝的天下太平,不是枯骨如山换来。你今日也累得很了,先去睡吧。”

“我睡不着,眼看三更都已过了,不如便醒着陪你说说话也好。”说罢起身替师父朝那昏沉沉的灯斗中新添了一轮灯油,火苗一抖,顿时更亮了几分。

澄黄光焰映照在瑶光伏案的侧影上,粗布长衫肩头处还残留着些许跋涉途中沾染的碎草枯尘,束发惯常用布条挑起一半随意松挽在脑后,剩几缕碎发散落在两颊,随呼吸轻微拂荡。摘下面具的脸庞更清瘦了几分,轮廓极是清俊。那眉目深邃如削,带着泼墨山水般行云流畅的冷意。只因长年易容不见阳光,后又成日戴着面具遮挡,肌肤过于苍白了些,笼罩几分若有若无的阴柔之气,俊秀之态却连女子也多有不及。

清让一时看得出神,实在难以将这张逸然出尘的脸同白日里那个轻描淡写间便将人用残酷刑罚置诸死地的瑶光重合起来。

“清让我问你,若有天置身命悬一线的险境,譬如今日之事,你不杀他,他便无论如何都要杀你,你打算怎么办?”

清让乍然回过神来,手中一颤,灯油不慎泼洒而出,淋到手指缝里,黏黏腻腻的温热又令他回想起满手沾染人血的湿滑,心中五味陈杂:“我……我不知道……大概,打不过就跑吧……”

瑶光却不肯放过,言语间步步紧逼:“若跑也跑不过呢,倘若对方有马而你只有腿呢?”

清让心神不定地拿手往衣襟上反复胡乱擦拭着,目光虚飘飘乱转,眼角忽瞟到趴在角落呼呼大睡的小满,闪过一丝狡黠,避过话锋取巧回道:“嘿嘿……有马有什么了不起,我有狼。”

瑶光仿佛早料到以清让柔善淳和之秉性,一时半会儿必然狠不下心来行杀伐决断,也真难为他年纪轻轻便跟着涉身奇险,当下心软了几分,口风却丝毫也不见松懈:“你呀……还能躲在狼身后一辈子么?烽火乱世,有人生来死给别人看,有人生来看着别人死,都是身不由己之事。强者能而不为,方成自在,弱者若有得选,已算大幸,你愿做哪种?”

“若我哪种都不稀罕呢?”

瑶光淡淡一笑:“等你有那个本事再说。”

话罢重又埋首于如山卷宗间,聚精凝神起来。

更漏声声,偶夹杂着巡夜守卫来回交替的杂沓脚步。已不知过了多久,瑶光以为清让早已歪在榻上睡得熟了,遂上前去替他将踢落在地的被褥拾起来盖好。再回到桌案前坐定时,却听得床帐后传来清让说话声。语调虽轻,亦清清楚楚一字不漏落入耳中。

“师父,你教我练剑时曾说过,习武是为强身健体且有一技傍身,无论技艺高低,切不可生起好勇斗狠的心肠。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用这点微末本事去杀人……但如果有人要伤你性命,不管那人是谁,有多厉害,我都会……都会……杀了他。”

清让这一觉天昏地暗并不轻松,梦中不知见着些什么,手舞足蹈睡也睡得辛苦。被阵阵闷雷翻滚之声惊醒时,只觉浑身酸痛。伸手抹了一把,满额都是细汗,竟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这厢房本来不大,稍环顾一眼便见人去屋空,师父和小满已不知去了哪里,空荡荡只剩自己一人。

因睡得太久,口渴难耐,遂跳下床欲寻杯茶水来喝,却见桌子立在地上不住轻轻震颤,晃得茶杯子都发出细瓷磕碰的叮铃脆响。

“下雨了?”

清让一边喃喃纳罕,一边推门出去看个究竟。刚跨出一只脚,便被斜刺里冲出的身影撞了个趔趄。那人哎哟一声,却并不肯稍停,一径往外奔去,口中边跑边嚷:“蛮子又攻城了!”

清让揉了揉撞疼的肩膀,抬头便望见万里晴空上翻滚着滚滚浓烟。哪里有半点落雨的样子?他猛地醒过神来。这不是惊雷,是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