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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

山野间的晨曦总似来得更早些。待窗纸稍透出蟹青,便起身胡乱擦了回脸,拎起药锄麻绳朝密林深处走去。

自解甲归田以来,早已把那前尘尽数抛却。只每逢双月,放到山脚村落行医舍药,不收银钱,悬壶只为换些灯烛针线等物。布衣草履,清淡度日。游方的次数频了,也难免有好事之徒传出些许捕风捉影的由头。我柴扉小户实在当不起这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人”隔三岔五来扰,便将从前未曾忘干净的奇门八卦之术稍使一二,在居舍四周巧布下数枚陷阱,过得几年方清静下来。但也并没就此将机关除去,一则谨防山中猛兽,二则……只为了候这当来之人。

绕过三里梨花坡,远远便听见土窖内隐有抽泣之声。因逆风处听不真切,依稀似个极年轻的少年。许是哪家顽劣孩童在山中戏耍,不慎中招。那土窖本来不大,仅六尺见方,壁沿却足高十数尺,笔直陡峭遍布苔藓,毫无着力处。原是我掘来窖藏自酿梨花白的所在,见天气尚未转暖,非是酿酒的好时候,遂空置于此。每隔月余,也跌进几只山獾野兔之流。因不愿毁伤性命,底下并未布置竹箭兽夹等凶险的机关。

山中夜来寒露甚重,朔风凛冽,这小子想必狠捱了一夜风霜之苦,便放他上来暖暖身子打发了去也罢。

如此想着,到土窖前俯身探看,果然见着一名身着青布衣衫的童子,约莫十三四岁总角年纪,正枯坐井底抱臂啜泣。心中不免好笑,想这不知是哪里来的仆童,途经异乡贪玩山色,也忒不争气了些,受这点惊吓便哭得稀里哗啦。遂咳嗽一声,将手中绳索抛下。

童子初时大惊,旋即马上站起身来掐腰骂道:“匹夫可恶!这坑是你挖的不是?果真穷山恶水尽出刁民,心肠如此歹毒,挖了陷阱坑害过往商旅,是要图财害命么!”

我被指着鼻子骂得一愣,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这样刁蛮泼辣,心下便不耐烦起来。嗤笑一声回他:“是便如何,不是又怎的,你到底上不上来?若愿多待上个一天两天,山人也不便拦着,随你自去罢了。”

此话一出,童子果然收声,抬头狠狠瞪了我一眼,抓住麻绳开始笨手笨脚往上爬。好容易挪将上来,便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头。我正欲回过身去,忽觉颈上生凉,被贴肉划过的一抹刀锋压了个结结实实。那匕首触发即断,寒气透骨,想来非是寻常兵刃。几乎与此同时,脑后响起一把少年清泠泠的嗓音:“真以为靠这几株破树加上区区土坑便困得住小爷不成?”

说话间,那小童已挣扎过来,拾起麻绳就将我绑粽子般捆了个结实。少年接着道:“这林子多有古怪,先绑了他出去再寻地方问话。叶那罗你牵着人紧跟着,循我足印,千万一步也别踏错。”

话毕当前一步,弯腰拾了一把碎石子扣握掌间,腕中发力左右弹出,击中地上卦门所在,一行一探,偏每步都恰巧避开了以梨树为屏障挪移的阵法。不过半炷香功夫,已出得梨树林。名唤叶那罗的小童寻了个背风的所在将我丢开,再加一脚踹在树根底下。

必是年岁渐长,以致疏于警觉到如此地步。一代国师的高徒竟冷不防被一弱冠少年自身后偷袭得手,传出去恐怕笑也被人笑掉了大牙。定了定神,见那手持弯刀的少年将兵刃反手插回腰间,再好整以暇从怀内摸出个刚挂果的青酸梨子,边咬边席地盘腿坐下,望也懒得再望我一眼。啃完果子拍了拍手,吩咐那小童:“你留在此处好生看着这厮,等我先去拾几根柴来生火,山里当真冷得很。”

我歪在一旁冷眼打量,这高鼻薄唇的少年比童子年长些,也未及弱冠,生得甚为清俊秀颀。一身箭袖白衫,对襟处纹饰繁复,偏着几分胡服打扮。眼眸狭长,琥珀中隐约汪着一抹深碧。想来非是中土汉人,倒似外族模样。再看他腰间所佩兵刃,行动间虽被衣袖遮挡了大半,驼骨鞘上所雕象征西域王室徽记的青鸾图腾仍清楚落入眼中,刀镡处镶着一枚鸽蛋大小的喀什噶尔红宝,明光璀璨艳若泣血。当下禁不住鼻中一酸,不料此生还能再重见此旧物。山河岁月最是无情,也不知此刀曾经的旧主人,她可还安好。

不多时少年便抱了捆枯枝败叶来拢作一堆,那罗见状忙从怀中取出火折子上前,正欲吹燃,被少年翻掌夺过,笑吟吟哄道:“还是我来,小心烫了手。”小童清秀的眉头轻拧,哼了一声,被落山风吹得略有些发白的粉嫩唇瓣嘟着,甚是娇憨。两人打扮虽似主仆,但看少年对这侍童却很是关切,略粗重些的活计都不忍让其沾手,宁肯亲自去做了。

暗自寻思一回,心下已有了计较。清了清嗓子与那少年递个话头:“这位小哥好俊的身手,山人孤陋寡闻,只知大月氏族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长于骑射游猎罢了,竟不晓得这些年后辈们越发长进,连我中原的九宫八卦阵法也精通得很。”

我如此说,自不是没有道理。这南坡数亩林子,乃是我亲手一一栽下,粗看不过一片平平无奇花树,若不小心误入了,寻常人等不知关窍,耗得精疲力竭也难以脱身,不过徒然兜圈罢了。一个不小心,终要跌入土窖与蛇虫鼠蚁作伴去。

少年若有所思望我一眼,未及开口,已被那小童当先抢白回来:“难怪都说中原人最是诡计多端,你看,连个山野村夫都这般难缠,眼下自己承认了不是?果真在树林子里做了手脚,定是为着占山拦路劫道的打算!”

我简直失笑:“见你两个身无长物,主不似主仆不像仆,有劳什子的财可供图谋?我好意拉你上来,你却一口一个谋财害命,这几亩梨树虽不值什么,却也是我的私产,不追究你两个莽撞擅闯就罢了,你竟好意思将我又绑又踹。论起来我这年纪做你爹也做得了,难怪人都说蛮夷之族不通礼数,和你这黄口竖子也没什么道理好讲!”

小童闻言,一张粉面顿时涨得同那佩刀上宝石一般,想是气得不轻。当下回身将少年腰间弯刀抽出来指在我脸上娇叱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拿我父汗作比?!今日一着不慎受你之辱,赶明儿必叫父汗把这装神弄鬼的破树一把火全烧干净,再将你这贼子耳朵割下,黥了面发配到戈壁放马去!”

眼见那吹毛断发的青锋就要往我左耳削下,少年身形一闪已到了跟前,一臂将那纤细的腕子格开,三指悬捏脉门,童子手腕便立时酸软难握。少年顺势再夺了刀去,这几下手起鹘落甚是干净利索。

“叶那罗住手!才出来逛了几日,胆子是越来越大,现连我佩刀都敢抢下。你要再这样任性,我立时便送你回去。”

小童见少年容色冽然,眼圈霎时红了,咬着唇欲分辩,却终究未曾出声,一旋身奔到篝火旁埋首跌坐,瘦削的肩背一耸一耸,似在嘤嘤作泣。

少年摇头暗暗叹了回气,蹲下身换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气对着我道:“家仆管束不严,叫先生笑话了。承蒙施以援手将我那书童拉上土窖,方才呢我也算是从刀口救下先生一只耳朵,两下里该当扯平。只是现今先生被绑着,却是落了下风,小爷我从不吃那没有来处的暗亏,所以待会儿还有几件事要向先生请教个明白,望先生必要知无不言才好,免得多受苦楚。”

又回头望了那抽泣的侍童一眼,故意面露忧色,眼角眉梢却尽是坏坏笑意:“那书童自幼脾气骄纵得很,就连小爷我也难有时时管束得到的地方,我看他是心心念念惦记上了先生的那只耳朵呢。”

好一个该当扯平,我原以为这少年年长,行事定比那童子端正稳重些,没曾想耍起无赖来也真是当仁不让,双双叫人叹为观止。有心想让他俩吃个教训,遂冷笑一声:“山人本是一介乡土郎中,实在没什么可供消遣。若要问的是那梨花九宫阵,我们中原有句俗语叫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你去多走上几趟自然就明白了。我原在阵中朱雀位之右阳、白虎位之右阴、玄武位之左阴、再有那青龙之尾、箕处各种了几味颇稀罕的草药,你需得在一刻钟内一一采来。哦对了,要走便请赶快,因这药小爷您一会儿很是用得着。”

少年乍闻此言,一双狭长凤目微微眯起,冰冷目光若刮骨般在我脸上扫了几个来回,并不答言。见他不置可否,我更殷勤加以解释:“这位小爷可觉着心脉处越发隐隐作痛,像被一块冰挨着,连烤火也难暖过来分毫?定是刚才的青梨给吃坏了,那梨本是我栽来做药方的引子,隔几日便以药汁灌根养着药性的,寻常人偶吃个把也无妨,但偏偏那身怀寒症的人却碰不得,物性相克得很,若不抓紧服下我刚说的那几味解药……”

话未说完,脸上早已“啪”的狠挨了一记耳光。原是那小童不知何时悄摸了过来偷听,听到此处已然按捺不住,定要叫我受些苦头。

少年见童子急得又要哭出来,倒不忍再疾言厉色,只一把将他拖过十步之外按下,好生交代道:“叶那罗别怕,我去去就回,你在此处候着便是。那小小阵法自然难不住我,倒是这郎中不知还有什么伎俩,你别再上前去招惹生事,一切等我回来再做打算。”走了两步,因不放心又回头补道:“待我回来时郎中要是少了耳朵,或脸上再添了掌印,我就真的送你回去。”

童子绞着衣袖点头,雪白小脸上尽是泪痕,担忧之意切切,也不再赌气便应了。

扰攘这半晌,日头已近正午。林中隐泉峥淙,鹿呦雀啼,正是天清地阔的好辰光。小童远远候着,却无心欣赏,只顾坐立不安。一时起来往那树林边踮足探望,一时又偏转一双妙目恨恨瞪着我。伸手从地上捡起泥巴石块几欲砸来,想是顾虑那少年的叮嘱,犹豫一番又放下。正在愁肠百折之时,远远见一个白衣修长的身影步若踏风而来,须臾便到了跟前。那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尚带着根须泥土的草药,轻巧丢在我面前。虽受药性所扰,脸色已比方才更苍白了几分,却丝毫也不见忧惧之色。

“先生说的草药,区区足下不才已是都取来了,却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阵法么稀松平常,原以为护着什么稀罕草药,原来不过几株杂草般物事,比起我西域的冰山雪莲简直天差地远。”

我抬起假寐的眼皮将面前席地而坐的少年打量一番,再把面前植株一一分辩,知分毫无差,暗叹一声笑望向他:“药本不在名贵,对症便是千金不易的良方。既取得此药,且随我回寒舍煎汤服下吧。眼见草药离土已过了半炷香时辰,再耽搁便同枯草无异,服下也是没什么用了。”

然这少年心思缜密敏捷,并不轻易取信。

“你我素昧平生,先生却怎知我身有寒证?既然看出,适才我吃那梨子时何以不出言阻止,反要过后赠药费这许多周折?”

想是日头太过亮烈,透过绿叶缝隙打在面上,晃得人口苦目涩,眼睛酸得很。恍惚间透过那团白光,便仿佛望见故人依稀,谈笑间将那奇谋一一分辨。少年虽面嫩些,轮廓本与那人生得有七八分相似,所以一望便知,是他无疑了。

不欲再戏弄他俩,遂敛容正色起来,笑着对他说:“山人虽与小哥你素昧平生,却与你的爹娘渊源颇深。你不知我是谁,而我早已认得你了。你名忘机,方年满十五,自西域王都浮图城远道而来。你娘亲的闺名可是唤作灵雎,安归木尔罕老汗王膝下第七王女?”

少年闻言面色一凝,怔在当下。连带小童也跟着吓了一跳,悄悄扯住他袖子低声问道:“这人好古怪,看着穷酸邋遢得很,却怎么晓得你的来历?忘机哥哥……”

“若适才所言不差,那素知你身上存着胎里带来的寒证又有何稀奇?灵……咳,你娘亲因有你之前很是受了些磨难,虽后来勉力治得七八分,寒伤却入骨难拔。你这小命来得不易,沾带些许不足之症在所难免。今见你身上匕首甚是眼熟,这物件既已给了你,想来她许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忘机唇边牵起一丝苦笑,然眼眸清明,抬首定神道:“小子有眼不识,你竟就是与我爹当年形影相随的故交清让叔叔。我这一趟远赴中原,正是为寻你而来。”

那小童虽脾气差些,眼色却甚是机灵,不待吩咐便欲上前将我身上绳索解开。我咳嗽一声忙止住他道:“不必。”将两个肩膀一紧,腾挪不过数秒,就将早已暗中割断的麻绳从身上松松抖落下来。

他两个面上均是一红,忘机当下抱拳行了一礼赔罪:“小子无礼,冒犯尊长心下不安,还望清叔叔切莫因此怪罪家慈教子无方才好。”

我摆摆手笑说无妨,一行松动酸麻的筋骨一行又逗那小童道:“你们才走了几日江湖?这样轻狂大意。小姑娘,下回再替你家公子绑人时,记得先将双手齐腕缚好,否则遇上行家,有多少亏不够吃的。”

叶那罗正顾着将地上方采来的草药捡起,用衣襟兜着,闻言颊边顿时绯红,好半天才嚅嚅道:“清叔叔原来早就看出我是假扮的小子了么……”

见她这样害羞,我只得哑忍住笑意:“本来你这身打扮甚好,我这穷酸郎中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奈何西域的女娃儿多生的冰肌雪肤,叫人一见便不信是须眉浊物罢了——世间哪有这样花容月貌性若烈火的小厮?”

话音未落,叶那罗早已羞恼万分往前跑去。忘机面上微赧,替她解释:“安归叶那罗原是我舅舅的女儿,被娇养惯了的,自幼与我一同长大。此次我孤身远赴中原,她竟万般要求同行,自是无人敢应允。谁料她明求不成,竟胆大至斯,改了装扮偷偷尾随而来,至出了玉门方才现身。当下也没法子再送她回去,只好叫她装作侍童带在身边,一路上不知惹了多少风波。”

我解下腰间系的药锄用以拨开道旁丛生枯草藤蔓,边走边听这少年朗声清谈。虽明说这女娃儿骄纵麻烦,面上却并无丝毫厌弃不耐之意,如山中五月冰雪般清锐的轮廓倒染了几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我心中暗笑,以他如今的身手,被那三脚猫般的叶那罗偷偷跟踪了那么久未必察觉不出,却又不说破,做成骑虎之势,必是装成无心对有心了。

本来这些小儿女间心思,我自懒得打听。忽而想起那安归伽摩汗王乃是他母族兄长,而今雄踞西域大漠,手中虎狼之师威震四方属国,心里打了个突。忘机这样拐走他膝下爱女,全然只为的青梅竹马难舍究竟也未见得。有乃父的“珠玉在前”,我实在难免对此腹诽,不免又默默地多打量他几眼。

“这地方向来人迹罕至,你俩是如何寻到浮玉峰的?”

“家慈过世前曾留下话,我俩自出了王都便一路向北而来。星夜兼程四下打听,好容易有了依稀眉目,便夜宿在山脚村落,原打算今日晌午进山来探,偏偏叶那罗逞强,趁我睡熟了偷溜出来寻路。天将亮时我发觉她一夜未归,立刻便找了来,才见她被九宫阵所困掉在那土坑之内。”

“于是你就打算先不拉她上来,否则怎能引得那布阵之人现身?山中风寒这样重,你这小兔崽子也是够忍心。”

忘机微挑了眉,不动声色。“有我在,自然尽力护她周全。但既出了王都,便再无侍从如云随心所欲,若这点颠簸也经受不住,来日要如何相携风雨前程。”

我怔忡了一霎:“你这话恁的耳熟,多年前我原也听你爹说过。”

说话间行至三里松坡处,见叶那罗站在那一双翠柏孤坟前招手相唤:“忘机哥哥你们来看,这坟茔好古怪,只一个土包,连块石碑木牌也不见呢!”

我与忘机深深对望一眼,知他心下已经明白,摆了摆手令他先自向前去。

见那小子快走几步到得坟前,与叶那罗耳语一番,小女娃便乖巧让过一旁。如今已是长身玉立的故人之子,端整了衣容,屈膝跪下朝那无碑之墓正正叩首三巡。

“我爹的尸骨,可是就在里面么?”

“不在。那里面只埋着他留下的半管残箫罢了。说起来,连衣冠冢也算不上。”

叶那罗闻言不解,睁大一双美目,早按捺不住追问:“既然姑父并不在里面,又或许尚在人世也未可知,为什么要给他早早造下坟茔?清叔叔你可知他现在哪里?他既没过世,为什么不去浮图城寻灵雎姑姑?他……”

忘机与其父肖似,性子也颇沉敛,轻易不愿开口多言。偏生带着这样活泼娇憨的表妹,一路似春莺啭啼,等不及便将他心中所想连珠般问出。

我踱步上前,伸出手去抚了一回坟包旁青翠的松枝。“晚来天欲雪,连云中燕子也早早归巢了,你们且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