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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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其实长安城从来没有“消失”

汉桓帝时,神仙王方平到蔡经家里,一会儿后,仙女麻姑也到了,觥筹交错之间,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为陵陆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东海行复扬尘也。”自从成仙得道以来,我已经三次看到东海变成良田,刚到蓬莱,海水比以前浅了一半,莫非是又要变成陆地了?通读历史,有时就会觉得那么神奇,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难以预测。楼兰曾为西域名城,如今黄沙莽莽,不毛之地;玛雅原本人烟阜盛,现在只剩下空荡荡的古迹。悉尼、旧金山、洛杉矶、西雅图,这些大都市在千年以前是否存在?伦敦、巴黎、佛罗伦萨、米兰,他们曾经不过是小县城而已。北宋沈括尝路经太行山,无意间发现水生动植物化石,感慨万千,料想千万年前此地必是一片汪洋……

假如你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势必会考虑自己的归宿,一般南方人的首选八成是珠三角或者长三角,前者有两个一线城市在那里;可就在一千多年前,只有罪犯、被贬谪的官员才会到岭南地区。柳宗元有诗云:“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被贬两广的柳河东,他感到抑郁、不快,愈发思念好友。韩愈也有诗:“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大意是我知道你来另有新意,正好,来广东潮州替我收尸呀。海南岛,今日的发达地区,千年前,苏轼离开的时候却如是写道:“九死蛮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表现文豪豁达、乐观的同时,侧面反映了当初经济的落后。

(大雁塔,位于慈恩寺内,该寺为唐高宗李治追念母亲长孙皇后所造,玄奘法师修行之所)

如今人们趋之若鹜的地方,千年以前却是被嫌弃的蛮荒之地。反之,汉唐时的长安城,就好比现在的北上广深,对于当时日本、新罗等地的外国人来说,长安城甚至相当于现在纽约的地位,心目中的圣地。确实,长安城在前半部分的中国历史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特别是在唐朝,那时长安城面积84万平方公里,是明清北京城的1.4倍,汉长安城的2.4倍,罗马的5倍,巴格达的6倍,君士坦丁堡的7倍,极盛时,人口超过百万,算是世界古代史上最大的城市了,至于中世纪欧洲的那些小县城,跟长安完全没有可比性,不知不觉,优越感就来了。然而,你有没有发现,唐朝以后却没有什么封建王朝愿意定都在长安了。“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从西周到唐朝,火了两千年的关中地区怎么就被统治者嫌弃了呢?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长安的没落?

(唐长安城平面图)

要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先要明确一点,就是一座城市能够发展壮大,甚至成为首都,是因为它拥有着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优势,而它的没落,往往是因为优势的丧失。

长安城所在的关中地区地形闭塞,易于安保。东有函谷关、潼关、临晋关,历史上特别有名。南有武关、峣关,还有秦岭。骊山、终南山都是秦岭上的主峰,前者有土豪气质,一般是皇家贵族游玩的地方。中唐时,唐敬宗半夜到骊山打过狐狸——城里人真会玩。终南山一般是高人隐居的好去处,当然,高人也有好有坏,所以有成语“终南捷径”,现在也有隐居于斯之人。西则有散关、陇关,我国南北的分界线,陆放翁说:“铁马秋风大散关。”北有萧关,王维《使至塞上》云:“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看来附近的山川沾了长安的光,一起出名了。

(终南山)

长安安全系数高,交通也不错。它位于全国之中,西南沟通巴蜀,东南连接江淮,西北可达西域,东北是华北平原,利于控制全国,又是关陇贵族集团的大本营,杨坚、李渊都出身于这个集团,必然要守住老家;隋炀帝上台没多久,便营建东都洛阳,遭到不满,雁门被围后又放弃关中,意图迁都江都,直接被统治集团无情抛弃;唐初实行府兵制,关中地区折冲府的数量占绝对优势,目的就是靠军队掌控全国。既然有着这些优势,又怎么会衰落呢?最主要的还是经济。

也许你想不到,关中地区的生态条件曾经相当之好,地势平坦,河流众多,气候温暖湿润,有大片竹林,生活着大象、猕猴等野生动物,植被覆盖率超过百分之五十,而现代人对西北可能就是千沟万壑、沙尘满天的那种印象。自然环境好,在农业文明的时代非常占优,很快,关中地区的良田就被大力开垦出来,张衡说是“九州之上腴”,《新唐书》说“关中号称沃野”。秦国地盘不算大,却能够维持几十万大军,消灭关东六国,富庶的关中、巴蜀便是经济保障。当时韩国想削弱秦国,派一个叫郑国的水利专家帮秦国修渠,就是那条郑国渠,短期内虽然消耗了人力、物力、财力,但长远来看,使秦国如虎添翼。楚汉相争时,项羽衣锦还乡,东迁彭城被认为是一大败笔,刘邦火速占据关中,与项羽不断地抗衡,尽管遇到过彭城之战这样的大败,但留守关中的萧何可以源源不断地送兵、送粮到前线,保证足够的实力,长期拉锯战,说到底就是打经济战,刘邦借此占据了上风。

(汉长安城平面图)

等到唐朝的时候,经过两千多年的开发,关中地区的生态已经急剧恶化,生产力下滑得很严重,有段记载这么说:“又秦开郑渠,溉田四万顷,汉开白渠,复溉田四千五百余顷,关中沃衍,实在于斯。盛唐永徽中,两渠所溉唯万许顷,洎大历初,又减至六千二百余顷,比于汉代,减三万八九千顷。每亩所减石余,即仅校四五百万石矣。地利损耗既如此,人力散分又如彼,欲求强富,其可得乎!”通过水渠灌溉数量的变化可以看出土地的损耗,原来郑国渠、白渠可灌溉四万四千多顷良田,如今只能灌溉六千三百,不及原来的七分之一。为了生存,也为了利益,人们总是竭泽而渔,榨干环境,得利一代,祸及子孙。过度开发后,长安周边植被破坏、土壤荒漠化、河流干涸,自然灾害也更加频繁,等等问题制约着这一地区的发展。

看来关中本地的经济已经一天不如一天,尤其是粮食产量,可是帝国的首都在这个地方。首都意味着什么?当然是更多的非农业人口、更大的粮食消耗,但关中本地已经难以满足。某年关中大旱,粮价飞涨,真是雪上加霜,隋文帝跟着老百姓一起逃荒,途中派兵帮老百姓搬行李,把人家感动得两眼泪汪汪,多辛酸呀。唐朝时,唐高宗与武则天这两口子也经常跑洛阳,因为那里有吃的,后来武则天干脆就定都洛阳,待在那儿不走了。由于长安所在地域的粮食产量不足,不得不借助大运河从外地运粮,河北地区的粮食通过永济渠送到洛阳,江淮地区的借由通济渠运到洛阳,之后由洛阳再转运长安,这一下子,洛阳就成为了漕运中转站,迅速发展。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运粮之难难于上青天。路途遥远,运输本身就会有大量损耗,随着气候变冷,秦岭—淮河以北的河流有了结冰期,这样就不能跟以前一样全年运粮,所经过河流太多,情况复杂,运河也需要常年维护清淤,若遭水旱灾害,更加吃紧。其中从汴州到洛阳这段运河难度最大,中间要路过三门峡,那里的砥柱经常使船工丧命,“自古漕运,险在三门”,“中流砥柱”一词说的就是这个。随着黄土高原植被破坏,大量泥沙顺流而下,河床越来越高,水位下降;沿途农业生产,作物灌溉也需要用水;汴河、黄河的季节水位又不均……一系列问题都加剧了运粮难度,一趟下来,成本特别高,消耗很大的人力、物力。随着社会安定,人口繁衍,关中物资需求量越来越大,唐太宗的时候,矛盾不突出,因为经历隋末战乱,人口锐减,用不了多少粮食,马周泪流满面地给他打报告时说:“咱们跟前隋比,人口剩十之一二。”有的人特别搞笑,为了证明隋炀帝比唐太宗强,竟然拿人口来当论据,说隋炀帝时有五六千万人口,唐太宗时才一两千万,前者比后者强吧,看似有理,实则荒谬。隋炀帝继承的是隋文帝的基业,二十多年的开皇之治,唐太宗接手的是大乱后的废墟,没有可比性的。从经济上看,贞观之治只是低水平的盛世,时代所限。等到武则天、唐玄宗的时候,关中人口压力就太大了。针对这种情况,他们采用分段运输的方法,提高效率,减少损失。

安史之乱后,北方地区被打成一片废墟,河北形成了藩镇割据的局面,他们拒绝把赋税、钱粮交给中央,如此一来,长安想要生存,江淮地区便是唯一的倚仗了。唐德宗时,江南漕船久久没到,工资、奖赏什么的都发不出来,军队便准备哗变,情势危急,德宗皇帝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无可奈何,九死一生之际,突然官员来报,漕船到了,唐德宗听后大喜过望,兴高采烈地跑到东宫对太子说:“吾父子得生矣!”就是利用这条运河,唐王朝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运河被截断之日,也就是李唐王朝覆灭之时。

战乱对于长安城的打击则更加直接、显著。安史之乱时,长安被叛军攻陷,后来肃宗灵武称帝,联合回纥一同收复长安,两次战争让长安遭受到破坏。本来唐肃宗还和回纥约定,城破之后,土地、男子归唐,金银财宝归回纥,眼见叛军落败,异族军队准备抢劫了。危难之际,天下兵马大元帅、肃宗长子李俶跪倒在回纥主帅面前,说现在抢掠,会让失地的百姓投靠叛军一边,回纥人认为有理,才没有这样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肃宗后来听说此事,不由点赞:“朕不及也,朕不及也!”广德元年,吐蕃攻入长安,这时的天子正是先前的李俶,不过已经改名李豫,是为唐代宗,面对来势汹汹的敌军,代宗逃奔陕州,吐蕃军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长安中萧然一空”。再接下来比较大的就是黄巢了,他远道而来,怎么可能不破坏长安?撤出时,焚烧宫殿、寺庙、民居,之后官兵又来抢一次,等到唐僖宗从成都回来时,“满城荆棘,凄然不乐”。

晚唐,军阀之间多次战乱破坏了这座古城,据统计,有七次重大破坏,韦庄诗云:“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然无故物。”最狠的一次则是唐昭宗时,公元904年,朱温胁迫昭宗迁都洛阳,同时下令长安籍的居民全部迁走,房屋悉数拆毁,拆下来的木料扔进渭河,顺流而下,漂往洛阳,以做建房之用,这是长安的灭顶之灾,从此丧失了作为首都的资格。留守此地的韩建重修了一座城,但面积仅仅只有原来的宫城那么大。从此中国的首都迁出了关中,一开始是到开封,之后是在北京,直到今日。昔日的长安变成了西安,位于尴尬的西部,作为内陆的一个省会城市存在,是一个区域性的经济、文化中心。河南的两个古都——洛阳、开封在尴尬的中部,命运就更坎坷了,连省会的地位都没保住。

五代之后,宋太祖本有意愿迁都洛阳,再迁都长安,仿汉唐,可由于现实的原因未能成行,还是老毛病,或者说是硬伤导致了这个结果。长安经济凋敝,运输不畅,养不起太多人口。既然技术水平不高,无法改变环境,那就只能改变人们自己,从汴州到洛阳这段运河不是很艰险吗?那我干脆不要这段了,直接缩短运输路程,定都汴州,也就是开封。开封在黄河与汴河的交汇点上,正好可以满足条件,在北宋时,那里的生态也还可以。只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开封四战之地,除了黄河,无险可守,实在是没办法。

元、清都定都北京,因为北京离蒙古草原、盛京比较近,一旦统治不了中原汉地了,可以马上卷铺盖走人,特别方便,元顺帝就是这么做的。明朝初年,太子朱标巡视西安后,向朱元璋建议迁都西安,还没得到答复便去世了。明太祖一直对南京不满意,想找个更好的,终其一生未能成行,朱棣完成了他老人家未竟的任务,天子守边,定都燕京。新中国成立后,也有人觉得西安可以做首都,可时代变了,曾经的辉煌固然好,可那都是过眼云烟,一去不返了,现实更加重要。

(西安城墙)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赵飞燕、杨玉环,她们的才情与美貌,当初长安城里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可如今,她们又身在何方?上林苑、未央宫、长乐宫、玄武门、大明宫……这些家喻户晓的建筑物,现在又去哪里寻找?有人说:长安城真的消失了,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再也回不来了。当学业有成、金榜题名的时候,多想“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当白发苍苍、韶华不在时,多想感慨一句“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当独守空闺,想念在异乡打拼的丈夫时,一个场景立即浮现在脑海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其实,长安城从来没有消失过,作为中华民族强盛的象征,早已烙印在每个中国人的脑海里。不是一时,而是长久,但不会是永恒。你之所以认为有些东西会是永恒的,是因为你着眼的只是几百几千年,若从千万年、亿年来考虑呢?其实整个人类的历史亦不过是一瞬而已,有始有终,最后什么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