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5)
我以为他接下来该说出他的猜测了,可是他却带着我到了另外一个实验台上。这里放着的仪器我也认识——那是一台原子力显微镜。这种显微镜利用探针和样品表面的原子发生相互作用,使得探针尾端的微悬臂产生偏转,进而导致发射到微悬臂上的激光束发生偏转,从而取得样本的扫描信息。
“我用显微镜做了一张血红蛋白的扫描图,”他说,“你看看!”
我接过一张黑白的三维立体示意图,看了半天也不得要领。这时候,他突然拍了下脑门,才又递给我另外一张图,“忘了给你这个了——这是正常的血红蛋白。”
我认真地对比了一下,两张图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样。
“看出来了吧?第一个图是之前在离心机里分离出来的血红蛋白,你可以发现,它的四级结构有明显的异常。”
其实不太明白“四级结构”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猜应该是指那些多肽链绕成一团的方式。我没有细究这个问题,而是问道:“这些东西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吧?”
他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而是再次指着异常的血红蛋白的图片说:“你看,四条多肽链把四个血红素包成一团,构成了一个血红蛋白。可是你发现了没有,四个血红素都分布在了血红蛋白的一侧。”
虽然愈发疑惑了,可我还是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从离心机里得到的所有血红蛋白都具有这种异常的结构。刚开始,我怀疑这是一种基因变异导致的血红蛋白病,像是镰状细胞贫血或者HbC[1]之类的。可是接下来的一个小实验,却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我用胃蛋白酶把血红蛋白分解成水溶性的氨基酸和血红素,然后加入钙盐煮沸,本想得到只含血红素的胶状颗粒,没曾想,等它从溶液里析出来的时候,我得到了这个东西——”
他带着我来到设备柜旁边,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密封的玻璃罐。打开罐子,他用镊子从中夹出一块颜色暗沉的小颗粒。
“这就是血红素凝聚而成的胶状颗粒。”他说着,然后松开了镊子。
那灰色的颗粒居然悬浮在半空中,并缓缓地向上升去。
我愣了片刻,然后下意识地上前检查了那颗灰色悬浮物上面有没有绳子或者其他支撑物——就像那些第一次看魔术表演的观众一样。
“你……从哪里得到的那些血液?”再三确认之下,我不得不承认:这东西确实是在无支撑的情况下飘浮在空中的。
“前不久,从一个叫小林村的乡下来了很多奇怪的贫血病患者。这些血液,都是从他们身上抽取出来的。”
小林村?我回忆了一下,脑海里对这个地名没有任何印象。
“怎么样,有点儿意思吧?”吴新天笑着说,“我是不是发现了一个很了不得的东西?”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东西给我带来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2
小林村的拆迁事宜是高书记一手负责的。当“腾宇集团”的张科长找他商量征地事宜的第一天,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事儿办成。
夹沟子乡自古以来就是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荒芜之地,而且周围都是山,交通不便,去趟县里得坐十几个小时的班车。这些年来,每次县里和市里评落后乡镇,夹沟子乡准是名列榜首。自从高书记当上乡里的一把手以来,他便下定决心要把乡里的经济搞起来。他组织乡、村干部带头集资,在各村召开动员大会,发动群众捐资修路,多方筹措社会资金,好不容易修好了一条通到县里的水泥路。可是路还没通几天,就遇到地震,山体塌方,把路又堵死了。疏通道路是刻不容缓的大事,可这让因为修路本来就十分紧张的乡财政状况更是捉襟见肘。这几天,高书记正为这一堆糟心事发愁,没曾想却等来了大财神。
据张科长说,腾宇集团在小林村勘探出了高品质的铁矿,准备开山采矿。开采证、营业执照、环评,各种证书都摆在高书记的办公桌上,看上去万事俱备,只差征地和村民搬迁了。
“好事啊!”高书记拍了拍胸脯,“这事儿包我身上了。”
高书记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下面竟然还埋着宝贝。这下别说修路的钱了,只要这矿厂一开,搞不好连全县的经济指标都得靠着夹沟子乡来完成了。至于拆迁,在高书记看来根本就不是个事儿。这年头谁不盼着拆迁啊?只要条件谈到位,没有谁愿意当钉子户。在高书记看来,腾宇集团这边给的条件那是相当好:对征用的农田,全部按市场价双倍补偿,给现金,一次性到位;而对于搬迁安置,则是每户都按人头分两到三套农民公寓。那农民公寓就修在离镇子一公里远的地方,高书记去看了,那房子修得又宽敞又明亮,连在镇上住的人都羡慕起来了。小林村他去过,那儿的人大部分都住在土垒的泥屋子里,又脏又不安全,在前阵子地震的时候就倒了几间。现在让他们一下子跨入小康,住上这么漂亮的新楼房,只怕连傻子都愿意呢!
高书记在乡党委扩大会议上给拆迁工作组安排好了工作,并强调要在一个月内完成拆迁任务。虽然时间很紧,但工作组的同志们还是纷纷表态说一定克服困难,圆满完成任务。
可是没想到,这拆迁说服的工作,从村里的第一家开始就碰了钉子。这家人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而且明显对那笔高昂的拆迁安置费动了心,可是说来说去,最后竟然拒绝了搬迁的要求。问起原因,他们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清楚。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之后每一户村民的家中。这些村民似乎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不管工作组开出如何优越的条件,就是打死不肯搬。一周过去了,还是没有一户村民在拆迁合同上签字。事情汇报到高书记这里,高书记很不高兴,在对工作组的进展极不满意的同时,也产生了浓浓的疑惑。他决定亲自去村里走一趟。
第二天,高书记和工作小组一起去到小林村。他决定擒贼先擒王,第一站就来到了村支书家里面。村支书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小老汉,见到高书记一行人来了,颇有些不知所措。高书记一进门就直接发难,质问其为何要阻挠乡政府的拆迁政策。
“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村支书喊冤道,“大家不搬都是有苦衷的。”
“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政府帮忙解决嘛!”
“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大家都是担心月魔的诅咒!”
“你说啥?诅咒?”
“对,诅咒。”
这一问之下,高书记颇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封建迷信这么盛行的村子。细问之下,村支书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祖辈相传,这个村的人都被月魔下了诅咒,永世不能离开这个村子。一旦离开,三个月内必死无疑。
“我就不信你们从来没出过村子!”拆迁小组里的一个人突然说道,“前几天我还见你在集市上卖菜。”
“短时间离开没问题。”村支书连忙解释道,“一般情况下,离开村子一个星期甚至个把月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及时回到村子里就行了。但是不能常年在外面待着。村东头老李家前几年不是考上个高中生吗?老李怎么劝也劝不住,这孩子就是不信邪,坚持要出去读书。结果可好,去县城还不到一个学期就死在学校里了。”
见众人一副不相信的神色,村支书急了,赌咒发誓说这事儿千真万确,不信可以去别人家里问。
因为出现了这么出乎预料的情况,这一天的行程只好就这么草草地结束了。高书记回来后,想了想,找到了乡教育办公室的王主任,让他去查一下小林村前几年是不是有个死在县里高中的小孩。第二天,王主任回来汇报说,确实有这么个小孩,叫李群,上的是县一中,死了之后,学校还赔了他家里一万块钱。
“死因是什么呢?”
“据说是重度贫血。”
哦,贫血啊,那就不是什么诅咒了嘛!高书记感觉这应该只是一起巧合的事件,结果被村里人理解为了诅咒。看来,这次的拆迁工作想要顺利进行的话,一定要想个什么办法,先解决大家思想上的顾虑才行。
高书记做事果然是雷厉风行。第二天他就集合小林村村民,让乡里初中的物理老师在村中央的嗮谷场上作了个科普讲座。这位物理老师是下乡支教的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为了这次讲座,他做了精心的准备。在一大群男女老少面前,他拿着扩音器,从东汉王充的《论衡》,讲到西方的布鲁诺和达尔文,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讲完后,高书记带头鼓掌,一时间掌声雷动。高书记最后表示,为了解除大家的顾虑,在拆迁之前,让大家先去农民公寓里试住三个月。三个月结束以后,愿意留下来的,再实施拆迁;不愿意的,到时候可以再回村子里住。
这么好说歹说,村民们才陆续答应下来,同意搬家去新房子里住一段时间。
高书记琢磨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三个月把新房子住惯了,到时候怎么也不会愿意回去住破土屋了吧……
3
“说了半天,你也没进入主题啊!”我埋怨道,“这怎么还连‘诅咒’都扯出来了呢?你快说那些血红蛋白是怎么回事吧。”
“快了快了,你别急嘛。”吴新天从桌子上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接着说起了小林村的事。
话说那高书记组织村民入住农民公寓以后,刚开始一切正常,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村民们的紧张情绪也逐渐得到了纾解。可是过了大概半个月,第一起“诅咒”事件的征兆发生了:一名年轻的女性村民突然在大白天出现了晕厥的症状。送到镇子里的中心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是中度贫血,不是什么大毛病,应该是由于她前几天的经期出血量过大引起的,只是开了一盒乳酸亚铁和一些补气养血的药就让她出院了。可是病人回家后,身体状况并没有好转,而是日益恶化,频繁地出现耳鸣、眼花、胸闷、心悸等症状,到了第三天,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床上,嘴唇和脸色惨白得吓人。拆迁小组发现情况后,汇报给高书记。高书记一听到“贫血”两个字,就想起了那个死掉的高中生,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马上让人把病人送到了县医院治疗。在县医院紧急输血后,病人的病情终于有了好转,开始能够从床上坐起来吃饭了。可是几天后,病情再度恶化,在县医院的建议下,病人转院到了省城的第二人民医院。
这起事件发生后,高书记开始让人密切关注剩下村民的身体情况。过了一个多星期,又出现了一个贫血的女性村民。这次高书记直接过问,将她送到省城,和第一位村民住进了同一家医院。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高书记的心里。果然,这之后,隔三岔五,便有村民出现贫血的症状。刚开始都是女性,过了一个半月,男性村民也开始逐渐发病了。
到第二个月结束的时候,新建的农民公寓里已经人去楼空。有十几位村民因为发病进了医院,剩下的则惊慌地回到了村子里的老家。回到老家的部分村民也一度出现了贫血的症状,可是几天后就神奇地自愈了。而那些住院的村民却恰恰相反:病情不断地反复,只有依靠不停地输血来缓解症状,根本看不到治愈的希望。
“我是在和其他同事聊天的时候知道这些奇怪的贫血病人的。”吴新天终于说到了自己,“说实话,病情看上去并不复杂,就是缺铁性贫血而已。可是病情一直无法好转,我便开始怀疑是病人的造血功能出现了问题。后来,我接手了几个患者,对其做了仔细的检查,奇怪的是,对RBC、Hb、Ret、MCV、MCH[2]等项目的检查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反而是发现了卟啉积聚的现象。”
“等等,”我打断了吴新天的话,“不用说得那么仔细,反正我也听不懂。那个……卟啉又是什么?”
“简单地说,那是身体内合成血红蛋白的一种中间产物。从化学本质上来说,血红素就是铁和卟啉的一种化合物。所以,在合成血红蛋白受阻的情况下,便会出现卟啉积聚的情况。为了搞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便抽取了几个早期病人的血样进行分离实验,然后——”他用镊子把那块还悬浮在空中的灰色小块夹住,“就发现了这个东西。”
我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作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在这个假设下,所有的疑问都可以得到解答。”
“什么假设?”
“这些病人体内的铁元素,和我们——不,和这个世界上通常存在的铁不一样。它们不受万有引力的束缚,或者更直接地说,它们是反重力的!”说完这句话,他便定眼看着我,似乎想从我口中得到某种物理学专业上的肯定评价。
我心里咯噔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那块悬浮的灰色小颗粒。虽然心里下意识地抗拒这种违背科学常识的假设,可是眼前的事实却阻止我立刻开口反驳。至少,反重力的假设可以解释为什么从离心机中取出的血红蛋白都会向上移动一截。离心管转动时,物体在其中所处的位置,取决于它的惯性质量,即其中物质的多少,而竖直静置时,其平衡位置则取决于其引力质量。广义相对论认为两者是统一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将其统一称为物体的质量。而离心管里的物质之所以会上浮,则正是因为其中反重力物质的存在,导致其惯性质量和引力质量不相等所造成的。
我没有对他的假设作出质疑或是非判断,而是进一步问道:“你怎么知道是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