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传习录》上(1)
本篇导读
是卷由阳明弟子薛侃于正德十三年(一五一八)九月在江西虔州(赣州)刊刻,记录者分别为徐爱、陆澄、薛侃。根据徐爱在卷首《引言》中的叙述,阳明在《大学》“格物”问题上,悉以“古本”为是而不同于朱熹《大学章句》为代表的“新本”之说,显示出阳明与朱熹的思想差异,以至于在社会上引起了种种揣测乃至质疑,但是他们却不知道正德三年(一五〇八)阳明被贬到贵州龙场(今贵州修文县)后,有一番大彻大悟(史称“龙场悟道”),其学“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然而在社会上有的人或与阳明仅交一面,或尚未亲见耳闻,便根据“传闻之说”来对其思想妄自臆断,另一方面有些弟子由于未能久炙门下,故往往“得一而遗二”,不能全面了解阳明学说,鉴于以上情况,因此徐爱将其亲炙阳明十余年来的平日所闻加以记录整理,“私以示夫同志”云云。这段叙述清楚地表明了《传习录》的由来。徐爱所录今仅存十四条,但都很重要,“心即理”、“知行合一”、“良知”等重要命题及概念均在其中出现,而在陆澄及薛侃的记录中,则有“心外无理,心外无事”、“无善无恶”、“精金喻圣”等重要问题的探讨,内容丰富、令人回味。
1/1*
爱[1]问:『「在亲民[2],朱子谓当作「新民」[3],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4],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5],「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6],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注释
*左为本书条目,右为陈《集评》本条目,至207/340同。
[1]爱:徐爱(一四八八至一五一七),字曰仁,号横山,余杭之马堰(浙江余姚)人,为阳明妹婿及首位弟子。正德七年(一五一二)与阳明同舟由南京归越(浙江),上卷开首十四条即当时的记录。
[2]亲民:古本《大学》作“在亲民”,程颐改正《大学》时,在“亲”字下注“当做新”。
[3]新民:古本《大学》作“亲民”,朱子采用程颐的“新民”说。
[4]五教: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5]明德:认同、实践并彰显美德。
[6]九族:自高祖至玄孙。
译文
徐爱问:“《大学》经首章的‘在亲民’,朱子认为应作‘新民’,朱子的说法与《大学》传第二章‘作新民’的文字似乎是有据可依的。而老师您认为应按旧本作‘亲民’,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吗?”
阳明说:“‘作新民’的‘新’字是指自新的百姓而言,与‘在新民’的‘新’字不同,‘作新民’怎么可作为‘在新民’的依据呢?‘作’字与‘亲’字含义相应,而不作‘新’字解。后面说的‘治国平天下’,都没有‘新’的意思。比如说‘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等,这些都是指‘亲’字的意思。‘亲民’犹如孟子所说‘亲亲仁民’,亲近就是仁爱。百姓不能彼此亲睦,虞舜就任命契为司徒,尽心竭力地推行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些伦理观念,这就是亲民的方法。《尧典》中的‘克明峻德’即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都是‘亲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说‘修己以安百姓’,其中‘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因此说‘亲民’就包含了教化养育这两层意思,而说‘新民’便觉得偏了。”
2/2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1],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2]。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3],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4]。』
注释
[1]定理:“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朱熹《大学或问》)
[2]义外:告子的观点,“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告子上》)
[3]至精至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
[4]见朱熹《大学章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条注。
译文
徐爱问:“《大学》‘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是指‘事事物物都有定理’,似乎与老师您的看法相矛盾?”
阳明说:“如果在事事物物上寻求至善,便是把义看成外在的了。至善是人心的本体,只要作明明德修养工夫,并达到至精至一的境界就是至善,当然寻求至善也不能离开事物。而朱子在这条注释中说‘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却是正确的。”
3/3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之类[1],有许多节目,不知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2]。」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释
[1]温清定省:“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礼记·曲礼上》)
[2]《礼记》言一句:见《礼记·祭义》。
译文
徐爱问:“至善如果只从心中寻求,恐怕不能穷尽天下所有事物之理吧?”
阳明说:“心就是理。天下难道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吗?”
徐爱又问:“比如事父的孝、事君的忠、交朋友的信、治理百姓的仁,其中有许多节目仪式须要讲求,恐怕也不能不考察吧?”
阳明说:“世人被这个说法蒙蔽很久了,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明白的,今天暂就你所提的问题来谈一谈。比如事父这件事,难不成要在父亲那里寻求个孝的理?事君难不成在君主那里寻求个忠的理?交友、治理百姓难不成也要在朋友和百姓那里寻求个信和仁的理?孝、忠、信、仁都只在此心寻求即得,所以我说‘心即理’。如果此心没有丝毫被私欲遮蔽,就是天理,不用到心外添加一分一毫。如果此心全是天理,那么表现在事父上自然就是孝,表现在事君上自然就是忠,表现在交友和治理百姓上自然就是信和仁。因此只须在此心上做去人欲、存天理的工夫即可。”
徐爱问:“听了老师您这番解释,我已觉得有所醒悟。但是旧说依然萦绕心间,还不能完全看破。比如事父这件事,其间早晚请安问候、嘘寒问暖等节目,难道不须要讲求吗?”
阳明说:“怎么不讲求?只是要有个头脑,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比如讲求寒冬保暖,也只是要讲求尽自己的孝心,不使有一毫人欲夹杂其间;讲求炎夏避暑,也是要讲求尽自己的孝心,不使有丝毫人欲夹杂其间。如果此心没有人欲,全是孝心,那么冬天自然会思量父母的寒冷,自然会去采取保暖的方法;夏天自然会思量父母的炎热,自然会去了解消暑的办法。防寒消暑都是那纯孝的心发出来的,必须先有纯孝的心,才会思量讲求这些防寒消暑的方法。譬如一棵树,树根就是那颗诚恳孝敬的心,枝叶就是尽孝的许多节目。树必须先有根,然后才能长出树叶,而不是先讲求树叶,再去栽培其根。《礼记》上说:‘孝子心中有深爱者,心中必定是和气的,其脸色必定是欢愉的,欢愉必然展现为温婉的。’必须先有深爱父母的心为其根本,自然会有和气、欢愉、温婉的表现。”
赏析与点评
“心即理”是阳明学第一命题。阳明认为,作为道德法则的“理”不存在于道德行为的对象身上,忠、信、仁、孝等这些道德原理都存在行为主体的心中,并由此来批评朱子学的理在事物的观点,因此阳明实际上是在与朱熹对话。但是,徐爱担心若只在自己心中追求至善原理,就不免遗落了“天下事理”。而所谓“事理”显然并不仅指道德原理,还应包括自然、社会以及具体事物的存在原理。从阳明的回答看,他只回答了至善之理在心中,并没有直接响应天下事理的客观性问题。可见阳明对“理”的理解是扣紧人的德性问题出发的,至于物理是否在心外客观存在,乃是德性问题以外的另一问题。
4/4
郑朝朔问[1]:『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2]。』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什学问思辨!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所以虽在圣人,犹加「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注释
[1]郑朝朔:郑一初,揭阳(广东)人,阳明为吏部时(一五一一),朝朔为御史,问学于阳明。
[2]学问思辨:“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中庸》第二十章)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也必须从事物上讲求?”
阳明说:“至善只是此心保全天理达到极致,怎么能在事物上讲求?你不妨举出几个例子来说说看?”
朝朔问:“比如孝敬父母,怎样才是保暖消暑之节目,怎样才是奉养合宜,须寻求个恰当之法,才是至善,所以才说有学问思辨的工夫。”
阳明说:“如果只是讲究保暖消暑、奉养合适的礼节仪式,这是一两天时间就可讲清楚的,何须用学问思辨的工夫!只是在讲求保暖消暑、奉养合宜的节目时,要使此心全是天理之极致,如果这里没有学问思辨的工夫,将不免差之毫厘而失之千里了。因此,即便是圣人,也要再加‘惟精惟一’的训示。如果只是把那些礼节仪式讲求得适宜,便称作至善,那么今天的戏子扮演了许多正确的事亲仪节,也可称作至善了。”
5/5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1]、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2],以问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3]。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什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