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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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故事

边界

陈红羽/文 郭建/图

1.内部时间:虚元1802年

“我看到了……很快,我看到它的同时,它也正在接近我……它是……它是虚无,黑暗,丢失一切细节的存在。我的天啊,这和我们观测到的一样,但又不一样。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它。我要进去了……”


重复键。


“我看到了……很快,我看到它的同时,它也正在接近我……它是……它是虚无,黑暗,丢失一切细节的存在。我的天啊,这和我们观测到的一样,但又不一样。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它。我要进去了……”


重复键。重复键。重复键。


埃布尔是第一个走出奥尔特星云的人类,也是最后一个。他与地球失去联系前的最后时刻,曾启动飞行器上的黑匣子录音,虚元1795年,即埃布尔出发后第十年又四个月,这段音频传回地球。同时观测到的,是埃布尔的飞行器一头扎入虚空,越过那个边界后消失了。当然,飞行器以光速移动,所以在观测者们看来,它是瞬间凭空蒸发的。但如果用量子播放器将这段影像以原始速度的亿分之一播放,便会看到宇宙如同被一张无形的隔膜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充满星际尘埃,虽然空旷却又显得充实;另一部分则是无穷尽的黑,当然用“黑”来形容它也不对,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可见光,甚至没有万有引力,没有射线。宇宙的一切物质在穿过那层无形隔膜进入虚空后就统统没了,埃布尔的光速飞船也是这样,船体逐渐没入了永恒的空洞。

观测终于再一次被证实——我们的宇宙,半径只有五光年。

姜然是前天接到地外星系研究所面试通知的,今天顺利的话,他就能正式成为一名助理研究员了。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工作,但研究所的状况令他大跌眼镜。

“我是卡尔教授,也是这个研究所的负责人。我有必要跟你说清楚,除我之外,这里只有另外一名研究员路德维希和一个助理研究员蕾切尔——加上你的话是两个。”卡尔教授像是想起了什么,冲着不远处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子喊道,“蕾切尔,泡两杯咖啡端过来!”然后回过头向姜然耸耸肩,“人手不够,像打扫卫生什么的杂务,都要研究员自己来做。”

“教授,我很愿意在这里工作。”

卡尔教授把老花眼镜往下移了移,视线从镜片上方投过来,像打量怪物一样打量姜然,“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像你这样想的。地外星系研究所,名字真滑稽。你难道没听说那传言,我们的宇宙半径小得可怜,根本不够看的吗?”

“是听说了,我本科时的很多同学都转了专业。但我……我不是很相信。”

“不相信和不愿意相信是两回事。”卡尔教授掏出一支录音笔,摁下播放键。埃布尔最后的那段话在宇宙背景噪音中响起。仅十秒。卡尔教授把这段录音连续播了五遍。

这是姜然第一次听到这段录音。

“录音是真实的。民间传言有夸张的成分,但基本属实。”卡尔教授把录音笔放到一边。

“所以说,埃布尔并没有一直走下去……”姜然一时还沉浸在那段话里没回过神。

“当然没有。光速探测器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姜然点点头。三十多年前,科学家发现正反物质湮灭释放出的能量能制造空间旋涡,以此作为航天推进方式,能将航行速度由之前光速的千分之三提高到无限接近光速。该技术渐趋成熟后,有三个国家及地区分别制造了探测器,朝三个不同的方向发射往太空。它们穿过柯伊伯带后启动湮灭推进装置,随即便以光速逃逸出人们视线。但大约十年后,三方的监测系统不约而同地发现,它们消失了。不管哪个方向,它们越过五光年处的界线后便无影无踪。这其实只是印证了人们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在人类能达到光速之前,遥望宇宙的研究者早就发现五光年之外什么也没有。但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又过了几年,小型飞行器内的生态循环系统得到完善,埃布尔肩负着探索五光年之外宇宙的使命出发了。

“如果是真的,你们为什么没有公布这段最后的录音?”

“有99%的人一生都不会走出太阳系。对于他们来说,宇宙只有五光年或者宇宙无限大,有什么区别?当时听到录音的人很多,消息并没有完全封禁,只是官方未出面证实罢了。总要给那些愿意向往星空的人留些想象的空间。”

“那,我们要研究的地外星系只是……五光年以内的吗?”姜然失落地问。

“如果你能找到五光年之外的世界,欢迎你。”卡尔教授站起身伸出手。

姜然赶紧伸手握住。

“很好。你被录用了。”

一.外部时间:地球年913年

“他们实在是很有意思的物种。”诺雅翻看着手上公元时期留下的文献,“他们神化一切。统治者宣称自己是太阳神之子,或其他什么。日月星辰都是神明。”

“是这样吗?”朱耶举了举手里正在制作的一顶头冠。头冠的制作不知用了什么技术,日月星辰的徽饰居然悬浮其间,他的手工向来是好的。

“可惜我们模拟的这次文明,完全没有‘神’这个概念……”诺雅放下书,揉着额角站起身,艰难地移步到朱耶身边,拿起那顶头冠戴到自己头上。然后学着文献配图里统治者肖像的模样,面无表情、下颌微扬地迈步于复杂的模拟器之间。

“倒像那么回事儿。”朱耶说。

“说起来,我们的确也可以算是……”

“当然是。”

“就是……走路太累。”她回到座位上,由于母星的重力只有这里的三分之一,他们腿部非常细长,仅靠双腿行走十分费劲。她取下头冠交回朱耶手中,“我很喜欢这个玩意儿。可以送给我吗?”

“没问题。”朱耶给诺雅看了看头冠的两侧,刚好有卡口可以固定在面罩上。

“谢谢!以后它就当我的工作装吧。”诺雅重新将头冠固定到面罩上去。沉重的行走让她想起母星,“要是在母星就好了。”她不经意地说出口。

其实他们都没在母星上生活过,对母星的印象来自分裂体的记忆。母星体积很大、资源丰富,人口趋于饱和。宇宙中体积达到母星级别且适宜生存的星球并不多,中心恒星膨胀为红巨星后,他们不得不成为一个四散流离的种族。为了保证种族的火种不熄,所有人被分流为五十四个编队,朝不同方向开始了大迁徙,在宇宙中不停跋涉寻找新的栖身之所。九百多年前,第十三编队找到了这里。诺雅和朱耶就是十三编队成员的后裔。

“现在,我们的母星是这儿。”朱耶提醒道。

分裂体的记忆历历在目。大迁徙启动仪式上,族人在大平原会集,第一编队的九千四百五十七艘母舰在太空轨道依次等待起航。族长的影像投影有如一座山般大小,每个迁徙者都能透过舷窗或大屏幕看到他最后的演讲:

“走吧!不要再挂念一个回不来的地方!”

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族人没有走。他们有的是因为身体状况太差,无法承受加速带来的超重;有的则是希望能目睹母星的变迁直至最后一秒。

2.内部时间:虚元1802年~1803年

“现在,所有人都相信宇宙的半径只有五光年,这是件很糟糕的事。”蕾切尔一边说一边磨咖啡豆。研究所里真正与研究相关的工作很少。

“那你信吗?”

“我们这个研究所只有四个人,很可能是知道一切真相后仍然不愿意相信的最后四个人。如果我也相信了,那就只剩三个人了。”

“你怎么确定我不信?”

“你要相信的话,上个月面试时怎么不转身就走?你留下来了。”

姜然一时语塞。

“不过,理想这玩意儿太脆弱了。埃布尔最后那段录音没打碎你理想吧?”

“不瞒你说。我小时候——直到现在,埃布尔都是我最崇拜的人。我想走得比他更远。”

“我有个感觉。”蕾切尔把磨好的咖啡豆装进壶里,“那张无形的隔膜……和死很像。穿过那道界线就像一个人死了,死后究竟是什么感觉?当然,这么说也不是很恰当,人死后所有器官都停止活动了,不会有什么感觉。你可以想象心脏停止跳动但大脑仍在工作的那段时间。死后的感觉只有死过的人才知道,但他却再也没办法活过来告诉我们。穿过界线也是一样,很可能存在另一个世界,但对于我们来说,那个世界是单向的,所有人都有去无回。只有去了的人知道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所以,我还是想亲自去那里……”姜然说得有些底气不足,他以为这句话会换来蕾切尔的嘲笑。

“所里这几个人谁不想呢?”这是蕾切尔的回答。


新年所里有一个月的长假,姜然半年来第一次回家。

父亲的腿还是老样子,高位截肢后只剩下两个肉红色凸起的断面。很多年过去了,姜然一直不敢直视父亲的双腿。此刻,父亲正盖着褥子坐在床上。他看到姜然回来,放下手中的书,费劲地把身体撑到面对姜然的方向,招呼姜然自己去冰箱拿水果,说那些水果都是纯天然种植的,想着他要回来,母亲大清早专门去市场买,花了不少钱。

“爸,你也吃吧。”

“我不用,我不用。”父亲连连摆手。

冰箱里的水果是梨,只有拳头大小,两个。他拿出其中一个,用水冲了冲,一口咬下去就是一半。一股酸劲从鼻腔往外冒,他感到自己仰望的星空是那样远,陷入的现实生活却是这样重。他又想起七年前的傍晚。

家里电话座机铃声大作,母亲接起来刚听对方说了一句,脸色立刻就青下来。她急匆匆地对他说:“你爸出事了,快去医院!”

那时他心里在想另一件事。他十七岁,刚结束高中的课程,想要去上大学,可是家里没有钱供自己继续念书。母亲叫他的时候,他正在偷偷看报纸上的高校招生信息。他想学天文专业。

“哦!”他应了一声,甩开报纸,跟母亲一起赶去医院。他们在手术室外等了两个小时,之后医生走出来说,病人的腿没有保住,情况极为紧急,只好先做了截肢处理。“以后可以装仿生义肢,使用起来不会有什么不便。”

他知道,医院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病人死去,但在预缴费用不足的情况下,他们当然会采取最经济省事的法子。“那,装义肢要多少钱呢?”

“二十万。”

父亲是救一个差点被车撞飞的中学生,可那个被救的中学生始终未露面。有报纸报道了父亲的事迹,后来家里收到一笔捐款。按父亲的性情,他是绝不可能收下这种不劳而获的钱财的,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他并未拒绝。可父亲执意不治腿,而是用这笔钱支付了姜然四年大学的学费。他说自己就是没文化,所以一生都只能在废品收购站工作。他希望姜然以后能成为一个体面的人,去做有大意义的事。

“在研究所的工作怎么样?”父亲捧着之前在看的书,头也不抬,似是不经意地问。不过姜然知道,父亲为找到与自己可聊的话题思虑了有一段时间。

“挺好的。”他应该再多回答一些,不要让父亲的期待落空,可除了这三个字,他想不到还可以说什么。

“能像那个埃什么布一样开光速飞机吗?”父亲比了个驾驶战斗机的动作。

“现在还不行。”姜然想了想,“以后,应该有机会吧。”

父亲笑了,“你小时候一直吵着要开光速飞机。等以后你要是真的……”

门吱呀一声打开,是母亲回来了,也正好打断这个尴尬的话题。父亲出事后,她一直在外面做钟点工贴补家用。姜然本以为自己工作后母亲就不必再这么辛苦,但研究所的工资实在太低,仅勉强够维持自己度日,没有半分多余的钱给家里。他很愧疚。但父亲喜欢他的工作。

“你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何况,这是一件好事。”

二.外部时间:地球年915年

“一号模拟器,正常。”

“二号模拟器,正常。”

……

“大气压读数:1013.2Pa。标准值。”

“大气成分:氮75.084%,氧23.946%,水汽0.25%,二氧化碳0.058%。氮气和氧气的比值能看出人工改造痕迹。”

“影响值:1.21。”

“文明级别:A。”


诺雅在文明模型基地工作。模拟器是一堆形态各异大大小小的电子设备,她每天需要做的,就是巡视每一台模拟器中新产生的数据,报出读数让朱耶记录下来,两人再整理出值得注意的部分,递送给负责这个项目真正核心的那些人研究。

回到座位,才看见显示屏右下方出现了新邮件提醒。诺雅忐忑地点开它,不出所料,“驳回”两个醒目的大字出现在她递交的申请邮件中。

心有不甘,她想了想,转身问朱耶:“你知道组长什么时候来吗?”

朱耶打开一堆表格查了查,“他后天会过来。你要找他?”

“嗯。”诺雅点点头。

“你找他做什么?他甚至都不认识我们。”朱耶坐在椅子上迅速滑动到诺雅身后,诺雅来不及关掉邮件。他一眼看到标题栏里的文字:《关于拓展系统中宇宙细节的申请与设想》。“你要找他谈这个?”

“对。”诺雅不打算再瞒下去,干脆点头阐述,“难道你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吗?给一个能够达到光速的物种设置那样狭窄的空间,太残酷了。”

“妇人之见。”朱耶摇摇头,“如果觉得残酷,一开始就不该移民——我想,用殖民这个词可能要合适些。怜悯是他们才有的情绪,原生人的书你看得太多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当然站在你这边。无论怎样,你看,我们两个共同从事着这个基地里最无趣的工作,私底下也是不错的朋友。但这和我认同你的想法是两回事。”

“你不用管了。我会去找组长谈谈。”


组长是建模项目组的负责人。他每周来基地巡察一到三次,了解项目进度。该项目目前已进入常规期,一般不会出什么意外。

模拟器簇建在地下。由于要承担大量运算、描绘大量细节,这里的空间被最大化利用,地面、墙面完全由光电感应器铺成。如此一来,数台单个模拟器被串联为整体,数据信号像光河般流淌在四壁。诺雅和朱耶每天都待在这儿,看守着这一堆奇形怪状的机器。

一道自然光从入口处透进来,是组长来了。他看了看,嗡嗡的细微轰鸣声显示机器们运作正常,他满意地露出微笑,关上门要走。

“组长,请等一等!”诺雅急速滑行到门口。

“你是……”组长皱起眉头。

“我是这里的数据整理员。”

“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可是,他们就要进行载人试验了,我想……”诺雅在思考措辞。

组长接过话茬,“噢,我记起来了,你前段时间提交过申请。”

“是的……您看过了?”

“没有,只是听其他人向我提起——作为一个笑料讲给我听的。”

诺雅剩下的话全都被噎了回去,之前准备了很多条理由来说服组长,现在也只能焦急地请求:“组长,请您考虑一下吧!这样下去,如果他们发现真相,他们会停步不前,那我们的实验目的……”

“五光年的范围已经很大了。”组长打断她,“但愿你能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你看过公元时代的原生人留下的资料,他们建造动物园,为了让动物们感到仍处身于野生环境,会制造逼真的石山、池塘。可他们不会为动物建造一整座真正的森林。”

“但他们并不是动物!能制造出光速推进器,那就达到A级文明的标准了。他们有资格去更远的地方啊!”

“对,他们不是动物。”组长离开这儿,又转身补充道,“他们只是模拟器里的一堆数据。”

3.内部时间:虚元1805年

姜然忘不了父亲的背影。

父亲双腿报废以前曾在废品收购站工作,通俗地说,就是个捡破烂的。姜然不觉得捡破烂有什么不好,可是其他人称呼父亲的时候,都会仰着他们高傲的头颅,眼珠子向下歪斜从而露出大面积的眼白,最后不情愿地张张嘴,好像说出这句话要花掉他们最后的力气,“喂,那个捡破烂的,过来。”父亲用双腿走过去,背影在白花花的阳光中却有山冈一般的力量。那些人把自己不想要的东西扔到地上——父亲离他们那么近,他们难道都不愿意递给他吗?父亲弯腰捡起那些玩意儿,什么都有。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他看到父亲艰难地弯腰,几乎能听到父亲疲惫的脊柱发出嘎吱的响声。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还算好。


“几十年前,‘观察者’号射电望远镜曾扫描最外一层的恒星坐标——我是指,如果把宇宙看做一个封闭球体的话,它的最外一层。当时得到的数据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你们把那个数据找出来,再整理一遍,可能会发现些规律。”卡尔教授盯着计算机屏幕,头也不回地对姜然和蕾切尔说。

两人相视撇嘴,无奈地耸了耸肩。商量分工后就各自忙开了。要整理的都是些繁琐数据,稍不注意就会出错。姜然的手机响了,他没有去接。但手机响个不停。

是家里的电话。他有些恼火,不耐烦地摁了接听键,“喂?”

“喂。”那头应了一声。是父亲。

一般家里有什么事,都是母亲跟自己联系。姜然有些意外,“爸,我现在正忙。”

“哦。那……那我晚点给你打。你先忙。”

“爸,什么事儿啊?”

“没什么。你忙吧。”话音刚落,电话就被迫不及待地挂断了。姜然有些疑惑,但也没放在心上,很快重新投入数据整理工作中。

一直忙到晚上九点过,工作才告一段落,他回宿舍后想起父亲来电话的事,回拨过去。

还是父亲接的,沉默了有几秒钟,父亲问道:“最近工作怎么样?”一个问过不知多少次的问题。

“挺好的。”姜然一如既往地回答。

“你一个人住,别太省,想吃什么尽管买,不用考虑你妈和我。”

“爸,研究所管饭。”他提醒道。父亲想说的当然不会是这件事。

“大锅饭能有什么好菜?你下班自己买些肉烧来吃,别苦了自己。”

“嗨,我一个大男人烧什么菜呀,凑合吃吃得了。下班谁还愿意再去做饭。”姜然本想说一句“倒是你和妈应该多吃些好的”,话到嘴边又没说出口。一来对家人说不出关怀的话,二来,家里的经济情况他不是不知道。

“以前一直是你妈做饭,也没让你学着。会炒菜吗?你读书读得呆头呆脑的……”

“爸,你今天怎么说这么多有的没的?”

“姜然。”父亲郑重又哽咽地叫他名字。他提心吊胆地听到下面一句——“你妈她……生病了。”

他机械地问:“什么病?”

“治不好的。”

在姜然的脑海中,这个宇宙的边界和父亲截肢的断面渐渐重合在一起。还有母亲疲倦、失神的双眼。

三.外部时间:地球年926年

本次文明建模应该说是成功的。和公元时代比较,社会形态的发展差异不大,但科技进步速度则比之前几乎要领先五百个地球年。分析其原因,我们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虚元时代的人没有神的概念,从一开始就没有。他们解决了很多难题,甚至包括一些连我们也不能解决的。这个文明模型基本上能表现碳基生命的一般发展轨迹,而这个过程中衍生出的科技,甚至能够反哺我们的社会。

虚元1760年(地球年903年),他们就在实验室里达到了光速。又过了十年,他们向地外发出了光速探测器。结果令他们大惑不解。之后他们进行了一次载人实验,他们似乎逼近了真相——宇宙是个半径为五光年的球体。在发现这一事实后,整个人类社会出现第一次大崩溃。身陷囹圄的确使他们裹足不前,五光年的狭小空间像是一把枷锁。我们本以为五光年以内的细节已足够他们研究上好一阵子,但现在看来不然。

远方有必要存在,即使无法抵达。


文件是朱耶搞来的。诺雅浏览后无力地靠在椅背,“我十年前曾向他们提出相同的设想,那时他们却当笑话。”

“你知道,我们的社会这些年也很迷惑。这才想到或许可以借助模型来帮我们了解自己。”

“别忘了,模拟器里时间流速是自然的两倍,系统里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我每天都关注着他们,现在那里没几个人愿意继续探索。这个时候来扩展有什么意义?”

朱耶沉默了半晌,“不管怎样,拓展系统环境总算立项了,我以为你会高兴。”

诺雅苦笑一下,“这样做也是为了我们自己。从来没有人真正考虑过他们。”

“当然要为了我们自己。你没忘记我们在宇宙中历经多少艰辛才总算找到这儿吧?”

是没有忘。十三编队预定的目标恒星有三颗,但全都登陆失败,编队的母舰损失过半。族人已不抱任何希望,打算在太空中做永恒的流浪者。眼看即将离开银河系,却没想到在荒凉的猎户座旋臂上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恒星系。于是,大伙儿就朝着这里进发了。

“我们太自私了!”原生人最后那熄灭了希望之光的眼神,在来自分裂体的记忆深处盯着诺雅。那是一双少女的眼睛,她面黄肌瘦,躺倒在一堆垃圾中,斜着眼注视经过身边的殖民者。族人改造了环境,这个星系的原生人无法适应,他们一批批相继死去。“我们需要土地,所以对他们赶尽杀绝;又说要建立什么文明模型进行研究,所以提取他们的基因数据上传进虚拟环境……” “这要看你从什么角度去想了。”朱耶指了指模拟器簇,“对于我们来说,那是一堆机器;但对于他们,那就是整个世界。生活在其中的人并不会意识到自己是活在数据里。系统内地球环境的还原度高达99.8%,太阳系、五光年之内的宇宙细节也做得一丝不苟,他们和真实生活着没什么两样。现在我们还打算把这个环境扩大,软件开发组已经开始写入数据了。你知道,这对于我们来说要花费不少精力,半径每增加一光年,所需添加的细节以指数级增长。而我们决定给他们的环境,是整个银河系!”

“亡羊补牢吗?”诺雅讥讽道。

朱耶不明白这个词,没做出任何回应。


滴滴的提示音响起,这表示特别监测的数据有变化。朱耶检查出变化源,起身要去检查。

“我去看。”诺雅抢先一步。

朱耶明白过来,“是你自己设置的特别监测内容?”

诺雅点头默认。虽然之前自己提出的设想未得到响应,但她从未放弃这方面的努力。她把虚拟环境中进行相关研究的机构设为特别监测,随时关注着他们的动向。

她调出数据,发现那个世界里本来就只剩四个人的地外星系研究所又走掉一个助理研究员。这实在很糟糕,如果他们自己都不愿意探索更大的宇宙,那现在再来拓展宇宙细节无疑非常讽刺。她继续查询了这个助理研究员的相关信息,发现他离开原来是因为他双亲患病,他不得不另谋更赚钱的职业。

不能让他走,研究所的人不能再少了!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诺雅脑海中产生。

4.内部时间:虚元1806年

母亲体内多个器官出现衰竭症状,现在干不了活,只能整日在家里躺着。如果有钱就不成问题,只需做手术移植人工培育的器官。现在她的病情只能靠药物控制着,情况并不理想。

姜然向研究所递交了辞职报告。卡尔教授表示惋惜,但在知道姜然家的情况后,也不再说什么。所里连研究经费都成问题,姜然无论重新找个什么工作,都不会挣得比现在少。他需要钱。

“年轻人,所里随时欢迎你回来。”

姜然点点头,连说再见的力气也没有。

其实所里正在策划新的研究方式。之前统计了所有外侧恒星的数据,后来发现它们并无规律可循。那个隔膜像是凭空出现的。假想五光年处的宇宙隔膜真的存在,那人类需要做的,不是遥望它,也不是穿过它,最好是到它附近去,对它进行近距离观测。研究所目前正在设计具体的观测手段,若政府认为可行,或许会拨下来一笔经费。

眼看有新的转机,姜然却不得不和抬头仰望的日子告别。他默默打包好宿舍里的生活用品,搭上回家的班车。

他有很多次梦想自己去了遥远的太空,五光年拦不住他。而现在,他就要变成“宇宙只有五光年或者宇宙无限大,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区别”的那类人了。


姜然回家的第一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天色既白时,他听到母亲在叫自己。他立刻翻身而起,冲进父母卧室。

“怎么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的腿。被子掀开了,父亲的两条腿好端端地搁在床上,看起来那么自然。姜然一时没看明白哪儿不对。

“你爸的腿……”母亲呆滞地坐在床边。

父亲动了动,把腿抬起又放下,蜷起又伸展开。姜然大惊失色,凑近了仔细观察父亲双腿从前的截肢处,却连半点伤痕也看不见。

“我们去医院检查。”

医生信誓旦旦地保证,父亲的腿从未断过,这绝不是仿生腿或别的什么。没有接口,浑然天成,这就是他自己的腿,而且是从来没受过伤的腿。这一茬忙过,母亲才突然意识到,“我好像也好多了……”

今早之前,她还只能躺在床上靠人喂食,连翻个身都很费力,而这半天以来在医院忙里忙外,竟也只感到有一点累。姜然察觉到不对劲,执意让母亲去复查。检查结果显示,母亲的所有器官从未出现衰竭状况,目前只是正常的衰老而已。

三人拿着报告单站在医院走廊发呆,心里却说不上是高兴,他们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

正午,太阳像一只注视他们的眼睛。

四.外部时间:地球年936年

十年来,在虚拟环境塑造员孜孜不倦的努力下,银河系绝大部分细节终于转化为数据。就在今天,这些数据会被输入模拟器,成为虚拟环境的一部分。

而模拟器中的人类,暂时还不会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只是暂时。他们很快会发现,枷锁解除了,然后像以前那样,整个社会开足了马力前进。

系统更新完成的绿灯亮起,基地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庆贺声。为这如造物主般丰伟的功绩,为实验光明的应用前景。此刻的诺雅却惴惴不安地在一群欢欣的族人中缄默,和她一样阴沉着脸的,还有朱耶。

“他们肯定会彻底检查一次数据,瞒不下去了。”朱耶提醒道。

诺雅脸色惨白地点头,不用他说诺雅也明白。十年前她为了让姜然重返研究所,越权进入主控制系统,调出并修改了姜然双亲的参数,使他们恢复健康。却没想到这一行为让人类察觉到了外力的存在,结合五光年宇宙的事,社会上竟出现了不少类似公元时代上帝创世、盘古开天地的传说,继而是对自身处境的失望。不再有人仰望星空,好像生怕一抬头,就会被什么看见,地外星系研究所则彻底解散。人类社会开始第二次大崩溃。虽然诺雅后来又数次进入控制系统,企图抹去自己的存在痕迹,却欲盖弥彰。

好在记录模拟器中的数据一直是她和朱耶的工作,之前基地里其他族人一门心思赴在系统拓展上面,也不会有谁注意到人类社会心理的这种细微变化。她和朱耶一直没有把实情写进报告。

“越权进入主控制系统是重罪。”沉默了很久,诺雅缓缓开口,似乎下定了决心,“其他人迟早会发现我做过的事。不如你去举报我,至少你不用受到牵连。” 那顶有日月星辰徽饰的头冠已经有些旧了。诺雅取下它,将它锁进柜子。

朱耶没有反驳她的话,半晌后只问道:“你真的把自己当做……他们的神了吗?”

诺雅叹了口气,“是我毁了他们。我愿意承担后果。”


审判来得比诺雅想象的还快。不出所料,她被发配往海卫一从事戴森球体工程中的苦力劳动。运输船起航那天,朱耶来送她走。她并不知道是不是朱耶举报的自己,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朱耶说,基地找到了补救的办法。“虚拟银河系并未白做,一切还可以重来!”

“怎么重来?”诺雅心灰意冷地问。

“我们在公元人遗留的文献资料中,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当时他们制作了很多电子游戏,玩家在玩耍时可随时存档,若是游戏失败,还可以重新读取进度,抹掉失败的一段经历,再次挑战……”

诺雅本来漫不经心,听着听着却张大了嘴巴,“你的意思是……”

“是的。”朱耶脸上闪着兴奋的光,对于一向冷静的族人来说,这实在太喜怒形于色了。可朱耶兴奋地接着说,“有一天我们突发奇想,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虽然我们没有刻意保存过进度,但只要把人类活动数据和环境变迁值提取出来,删去不满意的一段,再重新放进带有银河系的虚拟环境中……”

“这样做没问题吗?”诺雅有些不敢相信,也懊恼这么简单的原理自己当时竟没想到。

“当然没问题。已经在做了!”


文明模型基地内。

“报告组长,数据已全部提取出来。”

虽然白费了一段实验时间,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当然,对于这个历时即将上千年的大工程来说,让几十年重新来过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段。

“立刻准备删档!”组长下了命令。

“请确认删除节点。”

“就到他们进行载人实验前吧。”

“是。”

数据操作员忙开了,他在中枢模拟器中精确定位时间后,选中其后产生的一切数据细节,三道确认,摁下“删除”键。

“系统重启。”

模拟器簇发出轰鸣,这轰鸣声戛然而止,复又响起。整个重启耗时两小时十七分,在虚拟世界中,一个和以前一样、却又不一样的世界又一次发生着发生过的故事。

尾声. 内部时间:虚元1785年

今天是埃布尔起航的日子。发射基地像旷野中的一座孤塔,这也是人类要向宇宙迈出第一步的地方。

“我和女朋友已经分手了。”起航前两小时,埃布尔接受记者采访。

“我不打算返航,我会竭尽一生,能走多远算多远。”

“有人觉得我是疯子。我抛下现在生活中的一切,去进行一次没有归途的航行……”

记者打断他的话:“之前无人探测器曾在五光年处失踪,有传言说我们的宇宙只有五光年,你确定自己不会返航吗?”

“我相信只是监测设备失灵。我会去证实。无论结果怎样,我并不后悔自己今天的选择,向往星空和远方是人类前进的动力。我很荣幸接受这个任务。”

“请代我向我的父母、亲人,所有关爱我的人,致以歉意,以及永恒的道别。”


八岁的姜然守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地看直播。

记者介绍着相关情况:“常规推进器会让飞行器的速度达到光速的千分之三,埃布尔会以这个速度航行四个月,直至穿过柯伊伯带。这是为了防止湮灭式推进制造的空间旋涡对我们的生存空间造成不利影响。当然,不利影响是否存在尚不明确,大家可以放心。之后,湮灭推进器启动,空间旋涡会在十五到六十八个小时内形成,届时,飞行器将瞬间达到光速。在我们地球上的观测者看来,它会霎时从视线中消失。每经过一光年的距离,埃布尔都会给地球发回他的录音,地球上则会每两年收到一次埃布尔传回的消息。现在还有不到一小时飞行器就要升空了。让我们祝他一帆风顺!”

“一帆风顺。”姜然在心底默默地说。

1787年,埃布尔的录音第一次传回地球:

“我已经走出一光年了。我很好,飞行器的状况良好,生态舱运作正常。恒星与恒星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些星际尘埃……”

父亲正在院子里把收来的废品分门别类。姜然兴冲冲地冲到父亲面前,“爸爸,爸爸!我听到埃布尔说话了!”


1789年,埃布尔的录音第二次传回地球:

“我已经走出两光年了,但从来没遇到过文明的造物。当然,相比我们伟大的宇宙来说,我走过的路线实在有限……”

“爸爸,要是我以后也能像他这样到宇宙中去就好了。”

“嗯,是啊。”爸爸抚摸着姜然的脑袋,姜然感到这只手上布满了茧。


1795年,埃布尔的录音第五次传回地球:

“我已经走出五光年了。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所谓的边界并不存在。我看不出这一带和前面的几光年有什么直观的区别。宇宙还在延伸下去。”


1805年,埃布尔的录音第十次传回地球:

“这是十光年处,我在十光年之外给大家发回这段录音。宇宙很大……我想,短时间内,我不会抵达尽头。”

[责任编辑:刘维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