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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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laxy Award 银河奖征文

郝景芳科幻小说专辑

阿房宫

郝景芳/文 鲨鱼丹/图

1

父母死后,阿达依照遗愿,打算将父母的骨灰撒到大海里。

爹啊,妈啊,你们忍心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吗?

他对着怀里的骨灰袋念念叨叨。天还没亮,夜空的金星很亮。远方出现了鱼肚白。他是在山东海边租的渔船,配了一台小型发动机,拉一根线就轰轰开动。船舱上盘着厚厚的渔网,还能闻到鱼腥味。他念叨的时候抹着泪。其实他并没有流出眼泪,只是抹着脸,但觉得抹泪显得情真意切一些。他的眼泪在父母咽气的时候流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爹啊,妈啊,你们还嫌我的人生不够倒霉吗?

他抹了一阵泪,天开始亮了。不管人是死是活,海还是那片海,数千年如一日。他坐在船上看日出。天空变橙红,小半个太阳是淡金色,一点都不耀眼,这让他内心静下来。天亮之后,白云轻雾,天蓝如洗。海水是墨色,夹杂泥沙。他觉得很舒服,也倦了,只想这样静静地航行,不管航行到哪儿。

他慢慢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他赫然发现前方有一座小岛。

小岛离得远,看不清大小。他在GPS上寻找,想知道小岛的名称,但没有找到,就查了一下岛的坐标,记在脑子里,准备回去查。他驾船向小岛驶去。岛的四周被雾气遮掩,看不清全貌,但可以看出岛很小,小得在地图上无法标注。他减了速,熄了引擎,靠惯性朝岛漂去。

离得足够近了,他抛下锚,然后跳进水里,又顺着浅滩走到岛上。

岛上除了沙滩、一座小山和一些树,一无所有。树木郁郁葱葱,很迷人,但似乎也没有太出奇的地方。他沿着小山绕岛半周,突然发现一侧的树丛里似乎隐藏着一块竖立的石头。他扒开树丛过去看,发现那是一块无字碑,碑下有一条小路。

他很惊奇,沿着小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紧张。

路的尽头是一道小门。那是一个山洞,洞口圆整,小门是铜质,门上有圆钉。

他尝试了一下,小门能推动。他轻轻推开门进去,洞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门口透进的光只能照到几米的范围,能看出地面较平整,似乎是石材铺就,刻有文字一般的纹理。他用手向四周探索,不知道洞内宽度。

“谁?”

突然,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

他吓坏了,打了一个哆嗦,本能地反问道:“谁?”

有片刻没有回应。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但是接下来,声音又响起来了。“向。”只是一声之后又没有了。好一阵之后才有下一个声音。“里。”然后又是好一阵间歇。“走。”

他很紧张,有几分恐惧。在这样的地方待一会儿已经令他恐惧,更不用说听到这样奇怪的声音。但他不想逃走。他的好奇心催促他向里走。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即使遇到危险也无所谓了。

他触摸到石壁,摸索着向深处走去。转过一个弯道,又一个弯道,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哎哟妈呀!”他后退着惊呼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石洞,或许已经处在山的腹地。洞的穹顶高昂,顶端的一个圆洞透入天光。在光束的照亮下,他吃惊地见到性状各异的人像,质地很像兵马俑,但是姿态样貌都不同。正对着他的是一个穿帝王袍的男人像,端坐在巨石上。在他身边,有相互依偎的一对男女,有长须的老人,也有年轻的书生……每座塑像都栩栩如生。

他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在塑像前挥手。太像真人了。

“刚才是谁?”他向空洞处喊。

“是。”很长的间隔。“我。”

“你是谁?”

声音一字一顿地回答了他。他开始与这个好半天才说出一个字的声音对话。起初很不适应,后来习惯了,就觉得与一般对话无异,连他自己也以很慢的速度说话了。

那个声音告诉他,他看到的所有人像都是不老之人,他们都是历史之人,来此处求长生。一部分躯体化为木石,另一部分躯体变得无比稀薄,飘荡在高空,和木石本体只有微弱的联系,生命流逝速度变成从前的几十倍。因此,一个人的生命也可以延长几十倍,可以拥有数千年时光。这些人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了。

声音又一 一指示他看,这里有很多人,有寻找桃花源的武陵人,有驾乘黄鹤去的修仙人,有七步成诗、赋里结缘的曹植和洛神,有才高八斗的江南才子唐伯虎,也有嬴政——就是那个坐着穿帝王袍的人。

“秦始皇?”阿达叫起来,“他不是死了吗?”

“没人见到他死。他出海了,带着三千童子。”

“出海的不是徐福吗?”

“那是告诉世人的故事。嬴政是第一个不老之人。他准备了很久,做了太多实验。”

这段话让阿达惊讶得无法形容。他站起身,来到嬴政的人像面前,仔仔细细端详。与陶俑兵马俑一般的颜色,但有着生命体才有的细微光泽、栩栩如生的面目、剑眉细眼、宽阔的下巴、沉静安稳的面容,与一般图画中的描述大不相同。嬴政没有戴冠,但身上陶土制的袍子有着层层叠叠的厚度,显出华贵。他的眼睛向远方遥望。

阿达又抬头问声音:“那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看。”声音说,“看人世间。”

“就这样?”

“就这样。”

声音接下来和阿达慢慢纵论天下大事,在宽阔的洞里产生幽幽的回声。讲到了从古至今,他们坐在这里,看到了什么。他们经历了许多朝代,见到许多人的悲苦与哀愁。声音告诉阿达,看得越久,悲苦与哀愁就越淡,淡薄得像他们的身体一样。

阿达很喜欢听这些,就像听说书。他说着说着感觉饿了。声音指示他去一侧的一棵树上摘下很多像木瓜般的果子,吃了非常果腹。渴了就喝墙壁上滴下的水。然后接着又谈,就这样过了很久。声音最后说,如果他愿意,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吞下不老丹,将自己的躯体转化为木石,从此活在稀薄的空气中。

“行啊。”阿达想了想说。

他权衡利弊,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回去也是一片愁云惨淡,不如跟秦始皇一块儿坐这儿,坐上几千年,想想也不错。他按照指示在墙边找到了一只构造精巧的铁盒,不老丹就在里面。

“你等一下,我去把我父母的骨灰撒在海里。我必须得把这事办了。”他对声音说。

他攥着一颗不老丹,仔细地想着未来的前景,无尽的时光,无忧无虑,看尽朝代更迭,餐风饮露不操心。他对此做好了准备,未来千年的流逝时间。

只等撒了骨灰,完成心愿。

2

“下去!”

两个海盗往海里扔了一只充了气的橡皮艇,把阿达扔回海里。

他万万没想到,这年代竟然还有海盗。

当时,他开着船正准备在海上撒骨灰,根本没注意到一条海盗船伪装成渔船,靠了过来……

海盗们突然动手,将他劫上他们的船,搜光了他身上的财物,然后将他扔进一只橡皮艇,又把他的船拖走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海盗们抢劫时只注意钞票,根本没理会那颗其貌不扬的不老丹。结果,这无价之宝现在还在阿达手上。

阿达揣着不老丹,却不知道怎么做。

大海在他眼前展开。广袤。重复。平静。无边。

他越来越累。阳光的金色和蓝色让他头晕。

永生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他想,永远是重复,没个尽头。

他又睡着了。

3

再醒来的时候,他在一艘渔船上,已经到了靠近陆地的海面。这条渔船上的人看见他躺在橡皮艇里在海上载沉载浮,就把他救起来,送到岸上。

阿达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儿已经是浙江了,距离北京数千里。他身上没有钱,没有手机,也没有证件,所以他买不了任何车票或机票,也没有吃的,还不能去旅店住宿。

他借了电话,却发现记不起任何朋友的手机号,他只记得爸妈的号,可是他们已经死了。他突然感到失去爸妈的悲痛。他把手机还给大婶,一个人坐在街头哭了起来。这次流出了眼泪。

他去网吧上网,没有身份证。去长途车站想偷偷蹭车坐,跟着人群挤上车,半路查票又被扔了下来。回到原来的城市,想去找个小旅馆借宿一晚上。“我们这边不留叫花子啦,走啦走啦……”被扫出门外。最后,他找到一间餐馆讨了些剩饭剩菜吃,一天一夜就只吃了这么一顿。浙江人吃得清淡,对饿殍般的阿达来说显得油水不够,但有吃的就不错了,他坐在路边狼吞虎咽地嚼着,用手抓着往嘴里塞。吃到最后一口,美好的感觉随着掏空的塑料袋消散在空中,他又不觉悲从中来。

晚上找了个公园睡,还好是夏天。椅子的木头咯得骨头生疼,他睡不着,望着天空。

我这是倒了哪辈子霉,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跑这儿受这活死人罪。

他怨天怨地,怨自己为啥要进那个破洞,再想到明明已经拿到不老丹,马上就能颐养天年了,却横生枝节又跑到海上,他又在心里把海盗船上的恶棍挨个骂了一遍。他把让父母出事的列车诅咒了一番。父母当时只是重伤,只获得少量赔款,刚够交医药费,结果钱花完了最后人却没保住,还把家当都搭上了。狗日的当官的欺负人,他躺着骂骂咧咧。

现在是彻底孑然一身了,最后一点存款都丢在租来的渔船上了。

他的衣服尚完好,但是鞋泡了海水,又走了一天,已经破了,头发和身体变得油腻,浑身发痒。他觉得自己已经臭了。他仰望星空,思考人生哲理。只有星星不嫌弃他。

他悟出了一个道理,有钱才是真的。

早上起来,他决定找个活儿干。他路过一个废品回收站,跑进去问。报纸和杂志九角钱一斤啦,纸箱子七角钱啦,塑料瓶一角钱一个啦,易拉罐也一样啦。他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他开始跑各个小区,在公园的草坪里捡塑料瓶,从卖电脑的商厦背后抢着收购丢弃的纸箱。过了几天,他发现也能吃一顿饱饭了。

“三十五块啦。”他开始跟收废品的人讨价还价,胡说八道,“你会不会算算术啦。十五块加七块,是二十四块,这边的纸夹子是二十一公斤,就是十三块,七角钱一公斤就是十一块,加起来刚好三十五块啦。你别看我小就欺负人啊。我实打实天天干,下次还来找你啦。”

天气日渐寒冷,在公园睡已经有点凉了,他琢磨着找点更赚钱的事儿,好歹攒两个钱,能租个房子过冬。这天,在废品站旁的小马路上围观打麻将,他突然听到了机会。

“人咧,就在命。”一个收废品的对另一个收废品的说,“张柱子上礼拜捡了个瓶子,就瓶口破了点,瓶身子还行,找人一验,你猜怎么着咧,清朝的,卖了两千多块钱咧。”

阿达偷偷凑过去,问:“你们知道哪儿有验古董的?”

说话的人转过头来看看他,“知道咧。都找陈胖子。他是家传手艺,懂的咧。”

“那你们知不知道,”他压低声音问,“唐代的东西能卖多少钱?”

“哎哟,那可值钱咧。几万块总有吧。”

“那秦代的呢?”

说话的人撇撇嘴,摇摇头,“哎哟哟,这可不知道咧。有人弄到个汉朝的罐子,发大财咧。”

他于是央求那个人带他去找陈胖子。

“怎么着?你有货?”那个人上下打量他,“淘沙指盗墓。的?”

他连忙摇头,讪笑道:“我要有那本事,还会干这个吗?就是家里有点不知道年代的破烂,想找人看看。”

他于是做出了人生最重大的哲学选择。秦始皇爷爷,他心里想,对不住您嘞……

4

再出海的时候,阿达坐上了一艘高档小游艇。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待遇了,心里乐开了花,拉开了一罐啤酒,坐在舷窗边上看大海。大海柔情婉转,波涛激情洋溢地围绕在他身边。他跷着二郎腿开始得瑟,头发被吹着向后飘,感觉像上世纪80年代的电影明星,意气风发。

陈胖子名叫陈旺,干这一行十来年了,三十七八岁,正是当家之年。胖子一般面貌和善,陈胖子眼角下搭,笑起来就眯得眼都没了,看起来更显和善。只是小眼睛看东西时又精光四射,透着一股电钻般的精明。他祖籍在北方,身材不高,剃了个光头。

陈胖子在驾驶室找航向,阿达一个人在休息舱逍遥。好一会儿,陈胖子才过来找他。

“你确定坐标没错?”

“我的记性应该没问题,就是不知道当时是不是做梦。”

“啥……啥意思?”陈胖子一听这话,有点急了,“你到了这会儿说这话啥意思?”

“哈哈,没啥意思,逗个乐。”阿达说。其实他自己不怀疑经历的真实性,他的口袋里仍然揣着那颗不老丹。这药丸他从来没和陈胖子提过,这是他和那段回忆唯一的关联。

他也没提过长生不老的事,只说徐福当年出海带走的宝贝,被他在一个小岛上发现了。他说得有板有眼,把洞窟构造,洞里的物件挑挑拣拣形容了一番,还说看见了“徐”字。

“此话当真?”陈胖子一听来劲了,“这可是大事,不能瞎说的。”

“我带你去看。”他说。

陈胖子跟他东拉西扯地聊天,大海的反光透过玻璃打在他的眉梢。陈胖子问他家世经历,他挑挑拣拣说了些。小时候上的学还不错,也曾经读过大学,没找着工作是赶上年景不好,落魄如此更是造化弄人。父母过世得委屈,天下好人净受欺侮,等将来飞黄腾达了,定要教训狗官给父母出气。

陈胖子也说了点自家背景,祖上是淘沙的,到父辈还有一两人做,但是太辛苦又危险,他这一辈基本上是不干了。他专做倒卖,离家远些也是为了安全。

忽然,阿达从舷窗里看见了小岛的影子。他惊叫了一声,跳起来指着窗外。

小岛出现在眼前。

岛和上一次没有什么分别,沙滩,树,山石。郁郁葱葱,从远处看上去是一座普通无人岛。他顺着上次的路找山洞。无字碑比他记忆中要隐蔽得多,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几乎都要错过了。最后又是无意中撞到,似乎馅饼又一次从天上掉下来。

推开小门,他很担心声音又响起来,思忖着该如何解释。所幸一片寂静。黑暗中穿过狭长的甬道,摸着石壁。他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看着他。

“就是这儿了。”到了豁亮的大洞,他指着周围给陈胖子看。

陈胖子眼睛都瞪出来了。他是见过古墓的人。从他的神情看,四周的布置、地面的纹路和基座的设计都是富含深意的,他看一处低声惊叹一次。阿达的目光紧紧跟着他。陈胖子在人像面前上上下下地盯了好一阵子,眼睛几乎像是粘在了人像上。很久之后才转到一旁的器物。大物件没有动,小东西拿起又放下。

“九成是古物。”陈胖子最后说。

“那还等什么,搬啊。”阿达说。

5

当阿达再回到北京的家里,他觉得已经过了两辈子。

他推开门,看到久违的蒙着厚厚尘土的沙发和厅柜,骨子里的亲切感伴随着对父母亡灵的回忆在心底纠缠。墙上的合影向他扑来。立在厕所边上的墩布还保持着母亲临走时摆放的角度。自从父母住院需要看护,他就没在家里住过,也没打扫。现在他看抹布都亲切极了。

他叫抬箱子的人把箱子放在客厅中央。老楼没有电梯,抬箱子的人累了个半死,他连忙递水递烟。这是陈胖子亲自帮他找的货车司机和送货人,从浙江一路风尘仆仆开回北京。他连声称谢,给司机又塞了些钱,挥手送下楼。

见他们走远了,四周也没人,他才关上门,用刀子划开纸箱,从层层叠叠的海绵碎屑中,将秦始皇人像搬出来,把电视挪到地上,让秦始皇端端正正地坐在厅柜中央。他端详着人像,人像的肤色已经不像初次见到时那样润泽,也开始变得粗糙,仿佛经过了风吹雨淋。

他从背包里拿出路上买的一罐可乐,打开拉环,靠在厅柜上秦始皇旁边,半站半坐。他喝了几大口,打了个嗝,感觉内心畅快了。

“皇帝老兄,”他转头对人像说,“真是对不住您老人家了。我不是故意要把您弄来的,可我不也没办法吗?”

当时陈胖子非要带走秦始皇不可,他一眼就看出秦始皇的价值是那洞里最顶尖的。阿达不同意,陈胖子问理由,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最后拗不过,他就以自己带路有功为由,坚持要秦始皇,把一男一女让给陈胖子。陈胖子不知道那是曹植和洛神,只见男子风姿绰约,女子顾盼生辉,想了想觉得满意,就答应了。其他小物件两人各挑了些许,匣子和鼎只搬了两件。毕竟小游艇承载有限,太重了怕遇上风浪鸡飞蛋打。上船的时候,陈胖子还恋恋不舍地不断回头。

他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可乐都灌下去,长叹了一口气说:“皇帝老兄,你说这人世间的造化也真是难说,对不?你逍遥快活两千年,就被我这么卷走了。很讽刺吧?我知道是我错了。我太贪了。那洞里的宝贝,本来就没一件儿是我的。可你明白我当时的感觉吗?你是皇帝,从小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你肯定不明白。我当时一天跑好几个公园,腿都断了,捡一天瓶子,最后只换了八块多钱,一盒盖饭的钱都不够啊,想死的心都有了。你说你要是我,会怎么着?你是英雄,英雄都是会把握机会的,你说是不?我知道,说到底还是我自己贪。不过小贪一下也无妨嘛。”

他从洞里挑的几样物件卖了二十几万。都是陈胖子经手。阿达知道也许还能卖得更高,但他没门没路,都靠着陈胖子,也就没有争执。这些钱可以解燃眉之急,能让他回家,还能去还欠下的房贷。

他说了好一阵子。没有声音回答。

“喂,你听见了吗?你生气了?”他又等了一阵子。

他开始有点心慌。

“皇帝老兄,你不是死了吧?”

还是没有声音。

完蛋了。他想。我把秦始皇给弄死了。

他脸色变白,觉得长生两千年的玩意儿就这么一下子死了,实在太脆弱了。他有点内疚。仔仔细细端详秦始皇的脸,在人像面前又蹦又跳,说各种好话,秦始皇就是没有一点反应。他想起在山洞里山壁上一直有滴水,担心是缺水的问题,就把家里鱼缸的水引出来浇在人像身上,还是没有反应。

他折腾了一阵子,突然想明白了。难道是假的?他琢磨道。在山洞里就听见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声音,根本不知道是谁,秦始皇也没说话,怎么就信了呢?长生不老怎么可能呢?嗨,被骗了。真是太弱智了。

他的火气一下子冒起来,他本来还希望跟秦始皇打听一下不老丹的用法,等享受完人生再吃下去。这一下只想着把不老丹摔在地上,再踩个稀巴烂。他把易拉罐在手里捏瘪,易拉罐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他觉得实在闷气,就下楼遛弯儿。

小区里的老人正在下象棋,一个个不亦乐乎,似乎谁也不为了死亡和长生不老担忧。他看了生气,就跑到外面。去了趟银行,查了一下,房贷还差六十万没还,把那二十万还上,再加利息,还有四十多万缺口。他更加生气了,站在街心叉着腰,心浮气躁。

晚上回到家,再跟秦始皇说话,还是没反应。

6

“这就是西安了。”

阿达伸手向前一指,转过头,对后座坐着的秦始皇说。

塑像的表情一如往昔,眼睛看着远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已经习惯了和秦始皇塑像说话,反正平时也没有别的人跟他说话。秦始皇端坐在租来的小货车驾驶舱的后座,将窄窄的空间填充得满满当当,头顶几乎能碰到车顶。秦始皇面色端庄凝重,但身旁是用球星海报封上的窗户,回头看过去,好生滑稽。他看着笑出声。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太他妈酷了,竟然能用小货车拉着秦始皇回老家。

“你看,广告牌上是阿房宫,你当年的宫殿哦……”他已经不着恼了,甚至吹起了口哨。

他将车子开下公路,开上农村边的一条土路,停车,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秦始皇搬下车,挖了些土,胡乱抹在塑像身上,抹得深浅不均,遮住塑像光滑崭新温润的脸,一边抹,一边接着吹口哨。

接着,他驶回市区,来到约定的地点,给约定的人打电话。“我要现金。”他说。

7

从羊肉泡馍馆出来,他打着饱嗝,一边走一边哼歌:“死了都要爱,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他美美吃了一顿,又喝了两杯小酒,脸色泛红,脚踩浮云,沉浸在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境界中,摇摇晃晃回旅馆。下午交了货收了钱,他心里一片祥云。他没坐电梯,一步一顿走上楼梯。到了三楼,刚转过楼梯口,他就看见秦始皇端坐在自己房间外面。

他顿时酒醒了一半。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闭上眼睛晃晃脑袋想再看。结果还没睁眼,小腿上就被踹了一脚,一个趔趄摔到地上,然后背上又挨了一脚。他睁眼想抬头看,什么都看不清,只见得一阵拳头像落雨点似的砸到自己身上,胸和肚子上各挨了几拳,他用手去护,脑袋上又被砸了,脑袋磕到地板,直冒金星。等拳头停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晕了,站不起来了。

他被人拎起来。两个年轻的小伙儿从两边抓着他的胳膊说:“开门,拿钱!”

他从口袋里掏出门卡打开门,两人二话不说,将他扔在地上,进门就搜,看到钱箱还在桌上原封不动,察看了一番便夹在胳膊底下,表情很满意。

“小子,敢骗人!”一个带头的又蹲下来,用手指戳着他,“电话里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找行家验过,呸!这么个新货就出来招摇,你就是造假也得敬业点啊。我们老大最讨厌被忽悠,以前都是我们直接带回去验货,看行货才给钱,这次给你钱,是卖你个天大的人情,你小子胆大包天啊来跟我们玩心眼。你以为你跑了就找不着你?做梦吧,早就GPS了!我告诉你,我们现在是高科技!我老大验过这脑袋,根本不是陶土,谁知道是什么新材料。你还敢说是从阿房宫那儿挖的,跑我们这儿现眼来了?这叫关老爷庙前耍大刀!”

两个人拍拍他的脸,又把秦始皇推倒在地,听见咣当一声,才心满意足下楼去了。

阿达疼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揉哪儿都疼。他嘴里骂骂咧咧,骂那两个小子不得好死,又怨自己倒霉,最后把一腔怒火都撒在秦始皇身上。他站起身踢塑像,踢了一脚,脚尖生疼,更生气了,恨不得把塑像砸了。最后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舍得,就把塑像拖回屋里。他找纸巾擦眉毛上的血,仍对着镜子骂街。

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吓得一激灵。“什么?”他转过身。

好一阵子没有回应。他刚小心翼翼地转回头擦伤,声音又响了。

“水。”

他手里的纸巾一哆嗦掉了。“我的妈啊!”他转过身看着秦始皇,“是你说话?是你吗?可别吓我,我胆儿小。你没死吗?死了没有?”

“水。”声音又重复道。

他连忙将秦始皇搬到厕所里,摆在很久没人用过的脏兮兮的浴缸里,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放了一阵子,又不敢淹得太多,看水没过底座一小层就停了下来。

“好。”声音说。

“皇帝爷爷,给您跪了。”他坐在马桶上,绝望地看着秦始皇,“您说到底还是没死啊,那您在北京纯属逗我玩儿呢是吧?这安的是什么心啊?您心里有气,就恨不得看我倒霉是吧?可这一趟您也没少受罪啊。您知道自己要被卖了,怎么就不吱一声呢?还让我给您弄了一身泥,您也没落着好啊,不是吗?皇帝老爷子,求求您别再逗我了行吗?”

“好。”声音又说。

“那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能跟我说道说道吗?”

秦始皇开始用好半天说一个字的超慢速语言和阿达对话,就像山洞里那个声音。秦始皇的声音更沉厚悠远,说话更言简意赅。秦始皇说现代语言,这一点他倒不奇怪,洞中的声音说的就是现代语言。按洞中声音的解释,他们能看到世间极广阔的范围,又经过无数岁月,自然早已听过一切演变的语言。

秦始皇又扼要地解释了他们的存在形态。像树一样,依水而活。如世界上最稀疏的树,有最细小的叶子,太细小以至于肉眼无法看清。这是什么状态阿达还是无法想象。极为稀薄,稀薄得几乎像空气一样,可以飘飞极远,却不消散,不解体,和本体保持着气若游丝的联系,靠本体提供能量来源。本体外层是石化表层,如同无生命的岩石;内层是植物般的韧皮组织,赖水生长,可以离开水,但是不能太久,一般以半月为最。阿达掐指一算,从他们离开小岛至今,差不多刚好十五天左右。

“哦,”阿达听完哈哈地笑了,“合着你这是实在绷不住了,才开口低头是吧?我当你是有多深谋远虑呢……你早说啊,早说我不就给你浇水了吗?你说你拿什么架子啊?在北京我怎么逗你你都不说话,千里迢迢跑这儿来了,一顿折腾,最后还不是得开口?”

“无妨。”秦始皇说。

“还嘴硬。”他接着笑道,“得嘞,你省省吧。以后你都得求着我了,所以你最好趁早低头服个软,给我赔个不是,要不然,嘿,我就偏不给你浇水。”

“三日一次即可。”秦始皇说。

“哎哟喂,还这么拽。”他从马桶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走到坐着的秦始皇面前笑道,“有性格。我喜欢。”他弯腰瞪着秦始皇,“你以为你是秦始皇就牛逼啊?你以为还是当皇上的时候哪?这么大言不惭的……有本事你现在就站起来!真是认不清形势,到这份儿上就该低个头。要不然我凭什么给你浇水?我有什么好处?”

“我助你。”

“助我?助我干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钱,你有吗?”

“如今阿房宫复建,征集方案,我可助你。”

“征集方案?这是什么事?”

他忙打开电脑,上网一查。果然,最近阿房宫遗址公园建设立项,遗址保护和新博物馆建设都在向全世界征集方案。一等奖奖金一百万,二等奖五十万,三等奖二十万。

哎哟,这个不错!他心想,秦始皇的方案,那可是原汁原味正宗好方案,还能不获奖?

“行,那你可得给我说清楚了。”他对秦始皇说,“包括那些忽悠人的比喻义什么的。”

“容易。”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此后每三日浇水。”秦始皇说。

“获奖就给你浇。”他说。

晚上,阿达躺在床上,琢磨着这一天的跌宕起伏。琢磨到最后,只觉得人间世事无常。以秦始皇的雄才伟略和长生不老的牛逼技术,能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沦为一个小人物的阶下囚,仰仗别人的喜怒哀乐浇水过活吗?他料想秦始皇的嘴硬也硬不了几天。他又想着竞赛的事。秦始皇竟然知道这竞赛,让他颇感意外,但是想了想也自然。按秦始皇说的,一个人飘荡在空中,美国都能看见,还能看不见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点事吗?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讽刺,一个人能够尽览天下事,却只能靠别人浇水活着,这种长生不老到底值不值……

8

他的方案在距征集截止日还有五天的时候交了上去。据说一个月后就出结果,他计划留下来等着,省得拿了奖还要从北京再跑过来,反正西安自己从没来过,正好旅游一番。

秦始皇的方案果然不错,庄重堂皇不说,而且处处和天文地理相合。长度、宽度、位置的南北东西、立柱的设置和次序,都大有讲究。堂中设置水渠,以玻璃覆盖,形状既合银河,又与渭河相仿,取天地呼应之意。正堂和侧堂并非完全对称,而是与天上星宿相应。阿达完全搞不懂,只是始皇帝说一句,他就记一句,什么奎宿、参宿、毕月乌,照猫画虎写下来就是。最后的图他也画不出来,就记了个大概,在网上找了个建筑系大学生帮忙画了,学生也不多问,平时接这种活儿多了去了,如数结账就行。

他在西安巡游的日子逍遥快活。以前弄的二十万并没有都还房贷,留在手里花也宽裕。他想着反正马上要有一百万到手,前面的钱花了也罢。他去观赏大雁塔,又去瞻仰华清池,闲了就跑省博物馆,去找文物局的人问,竞赛的结果什么时候出来。他在路边印了假名片,称自己来自某外资小事务所。有所期盼,心情就好,回来给秦始皇浇水就殷勤得多。

“哎,我问你啊。”他一边浇水一边聊天,“我这两天听说你在位时的好多技术特别牛逼,很神奇,都是谁帮你发明的啊?”

“世有异人,不可常理相待。”

“谁啊?”

“我即异人。”

“嗨,受不了你了。”他说,“我只问你,是不是外星人来过地球?”

“何出此言?”

“这些天和搞文物的人闲扯多了,听到了好些有趣的说法……他们说,在阿房宫附近出土的瓦当,直径快一米,我们小时候家里房上的瓦当,不过十厘米,你弄这么大瓦当是给谁的啊?还有人说当初你造十二金人,是因为‘长人’来过咸阳,你是仿造他们。而且你的城市规划都是按天文做的,咸阳宫、阿房宫和渭河,正好组成星宿图,从咸阳宫到山东琅琊行宫,是一条正东直线分毫不差,这都是怎么弄的?还有,你们铸剑的技术,我听说有些镀膜的方法,现在人们都搞不清是怎么镀的……难道这些都没外人帮你?谁信啊。就说你这长生不老术吧,这么牛逼的技术,难道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

秦始皇沉默了片刻。“世有异族人。”他说。

“什么族?”他来了兴致,“外星人吧?”

“不可说。”

“为什么?”

“我有诺。”

“嗨……”他连忙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哪辈子的老黄历了。当初那些人早不在了吧?谁知道你说给谁听了……你放心,你就告诉我一个人,我保证对谁也不说出去。我孤家寡人一个,能告诉谁呢?你就当是给晚辈讲历史总可以吧?”

“有诺即有诺。”

“没事,你怕什么。”他不甘心,“这两千年都过去了,有诺也早废了。”

秦始皇哼了一声,表示不屑,“诺言岂可因时而废?”

“老顽固!”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阿达想着早晚有一天能把话套出来,可他没想到,这件事秦始皇硬是死活不说一个字。他从没料到这世上真有千年之诺。

对这件事他是心上痒痒的,可总没结果,有点腻烦。有时候,他听到了其他消息,也问点别的。

“他们说你的阿房宫当时压根儿就没建,是吗?”

“建了台基。”

“对,博物馆的人是这么说的。”他想了想问道,“那《史记》里怎么说你建的阿房宫大得没边,项羽烧了三个月烧不完?”

“那书杜撰甚多。”

“那你为什么不建了呢?”

“末世之征已现。”

“哦?什么末世之征?”

秦始皇沉默了一阵才说:“为时有所成,抑商市而重建工。建工太快,耗资过巨,资费无可回收,劳工起怨意,流散。失金银,失人心。”

“嘿,你还挺明白啊……”他乐了,“我以为只有后世这么说呢。”

“庶子何知。”秦始皇不屑一顾,“你无帝王之心。”

“嘿,你这人。”他生气了,辩白道,“你自以为了不起吧,有什么资格在这儿鄙视我?你要是有本事,别让你家王朝二世而亡啊!帝王之心?帝你个大头鬼。总共就折腾了二十来年,再没有更短命的王朝了吧?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在哪儿,在厕所里,不是王座上!”

终于,一个月过去了。竞赛结果出来了。阿达的设计只拿了三等奖,让他大失所望,原本以为的一百万变成了二十万,缩水了一大半。但打听一下,一等奖空缺,他也就稍感安慰。他计划领了奖就回家,但秦始皇让他再等等。他问为什么,秦始皇也不答。于是,他又住了一些天,拿着钱在无聊中度过。

9

又过了几天,阿房宫博物馆的建设方案正式出台了。他跑去一看,吃了一惊。一清二楚,方案和自己提交的草图一致,可是最终的设计图纸上,写的是别人的名字。

他有点傻了。他连忙揪住周围人,打听那个人是谁。问了两三个人都跟他打哈哈,似乎不知道那人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直到第四个人,一个头发稀疏的憨厚老头,才把他拉到一边,跟他小声说了其中机关。

“嗨,看你是个小年轻,估计第一回参赛,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老头把手摇了摇,“这类竞赛以后少参加吧,大奖肯定是空缺的,二等奖和三等奖的方案就被组委会拿来用了。你说你不知道那名字是谁?按理说不应该啊,学古建的能不知道他?咱们当地的头号人物,在古建界也是响当当的名字。省里头为了树牌子,能写自己人就写自己人。这事儿你也没辙。你们的比赛方案都是概念图,人家可以说工程图是全新的创造。这国家产权保护弱得不能再弱了,打起官司来,你们占不到什么便宜。”

“那就这么算了?”他觉得不忿,“新阿房宫上好歹应该写个我的名字吧?”

老头笑了,“你不是吃奶的孩子了,怎么这么不省事?你看现在哪个楼上写设计师名字?不全都写捐钱人的名字?你就算捐个门槛、捐个座儿,都能刻个名字,捐个idea可没戏。”

老头实诚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的幼稚表示充分包容和鼓励。他在原地愣了好久。

回到宾馆,他把遭遇跟秦始皇说了,希望得到愤慨的支持。不想,秦始皇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更没表示同情。

阿达不满了,“喂,你怎么说话呢,这么些天,我好歹还算仗义吧?每天多辛苦啊。你不站在我这头说话,倒向着当权的。”

“你?”秦始皇却说,“有何功劳?”

“我每天给你浇水不算功劳?”

“为善以求名,为恶以逐利。如此而已。”

“嘿,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有没有点良心啊。”

他气得一阵乱发牢骚。但说完,底气又不足了。他确实是为了名利才留下秦始皇的,此番不满也是因为名利未得。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秦始皇这样说实在不像样。他很讨厌秦始皇这样说,想来想去却无可辩驳。越是觉得无话可辩,他心底的火气越大。秦始皇见他生气,却也没有一句宽慰的话。他便更生气。

“好吧。好。”他最后说,“既然你这么不领情,那就算了,白费了我这么多工夫。我就一不做二不休……这么干总还能捞着点名,好过费了半天劲不讨好。”

他将秦始皇捐给了新阿房宫博物馆。

10

送秦始皇去阿房宫的那一天,阿达目送着工作人员将秦始皇从车里搬下来,用一辆小车推进遗址保护区的临时办公楼,他突然觉得有点失落。他坐在车里好一会儿,直到所有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视线中。他回头看看车后座,空空如也,球星海报还像刚来西安那天一样招摇。

晚上,他回到旅馆,第一次觉得无事可做。没有浇水的任务,也没有人可以聊天。他把电视打开,百无聊赖地换着台,宾馆电视只有中央台和寥寥几个播的全是电视购物的地方台。他把窗户打开,想透透气,却停不下胡思乱想。去厕所的时候,总觉得浴缸里空得要命。

第二天,阿达开始有点后悔。秦始皇这个人说话确实傲慢,令人讨厌,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大过,把他捐出去倒没什么,只是以后若没人给他浇水,半个月之后就该死了。为了一句话,至于把他就这么弄死吗?阿达内疚起来。毕竟答应过他会按时浇水的,现在钱有了,锦旗也拿到了,却把他丢一边,似乎有点……

阿达想到这里,又开车回到阿房宫遗址。

白天人来人往,他好不容易等到晚上。他从保护区一边的矮金属栅栏翻进去,找到临时小楼的窗户。一个窗户一个窗户看进去,看到第六个,终于看到秦始皇坐在里面。这是一间杂物堆放室,工具和临时物件摆得很整齐。他敲窗户,跟秦始皇打招呼,又试着拨了拨。窗户并没有锁死。这是遗址保护区建的临时办公楼,地处偏僻,又没什么值钱物什,因而防盗的措施并不严谨。他用小棍把窗户拨开。

“嘿嘿,怀念我没有?”他从窗户爬进屋,对秦始皇故意嬉笑着说,“昨天没有人给你浇水吧?难受了吧?你何苦呢,别那么嘴硬,就什么都有了。”

秦始皇却没有欢迎之情。

“你来做什么?”秦始皇冷冰冰地问他。

“我怕你渴死,再来给你浇两次水啊。”他说,“说好了,这两次算你欠我的。”

秦始皇说:“绝境中有害人之心,顺境中却有不忍人之心。可以。”

“你说什么?”他听得清楚,却不甚明白。

秦始皇反问他:“你来,是因为可怜我?”

不知为什么,他的脸有点红,“也不全是。也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啊。现在三等奖也是奖,我还是得按约定做才对。”

秦始皇又点评似的说:“懂诺。可以。”

他有点恼了,“你今天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你到底要不要我浇水?不要就算了,我走了啊。”

秦始皇这时说了一句让他很惊讶的话。

“你可以帮我了。”

他打了个激灵,“你说什么?”

秦始皇像是知道一切,“你想一想,这些天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他有点紧张,不明白秦始皇的话。但他想了一会儿,突然隐约觉得有些东西不对。起初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困惑,但偶尔有一句话闪入他的大脑,突然就变成他满脑子的担忧之处。那句话很普通,但让他觉得很怪。

他送秦始皇进入了阿房宫。

他在心里反复重复这句话,总觉得有些看不清的东西砸到心里。他吓了一跳。

“难道,这一切都是你故意的?”他问秦始皇。

秦始皇似乎微笑着看着他,“你觉得呢?”

“你一步一步计划,让我千里迢迢把你从小岛上带到北京,再带到西安,最终带到这里。是吗?最终你的目的就是回到阿房宫!对不对?”

“都是你自己的决定。”

“可这太奇怪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做到的?是阴谋吗?”

“不是阴谋。”秦始皇说,“我只是略可预言。”

他警觉起来,“怎么预言?”

“凭常识预言。”秦始皇似乎很了解他的心思,“比如说现在,我知道你想去秦陵。”

“秦陵?”

他心里一惊。这并不是他此刻内心所想,这预言是错的,但他却莫名地紧张。

“你带我去秦陵。我给你看宝物。”秦始皇说。

他又是一惊。宝物?秦陵的宝物?是的,此话说完,他确实想去秦陵了,念头压都压不住。

“但你要答应,永不可告知他人。”秦始皇说。

“这个好说。”他承诺道。

11

次日夜里,他按照约定来到阿房宫。他找来一辆小平板车,将秦始皇从窗口搬出,在粗糙颠簸的土地上推行。他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秦始皇没有说明。他在google地图上查过,从阿房宫到秦陵要穿过一个西安城,有六十多公里,秦始皇却说不必开车。

夜半在荒凉的遗址前行,他有一种肃然之感。他们所在的区域是阿房宫遗址,只留一座巨大的夯土台基,一公里长,半公里宽,六七米高,杂草丛生,荒凉空寂。遗址博物馆就是围绕这唯一存留的真实证据修建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遗址区域中行走。他逛过新建的阿房宫公园,就在这座遗址外,一墙之隔,崭新整齐,白天总是游人如织,吵闹喧嚷。在那座阿房宫逛,他并未感到任何触动,感觉帝国不过是一场宏阔的大戏。然而此时,在这座巨大的遗址之畔,他却突然有了一种震撼的感觉,觉得帝国是真的,那种粗糙却坚实的东西,覆盖着实实在在的千年风沙。

秦始皇指挥他向南走,来到遗址南侧。他看到一座小高台,在台基西南角,大约十几米高,很像是卫士,俯瞰着广阔的台基。他们来到台基正南,一侧是台基,另一侧能看见开阔的空地,像是一个广场。

“居中有土梁,将土梁挖开,向内一米。”秦始皇说。

于是,他拿起备好的铁锹,向台基正中一道不太显眼的土梁挖去,挖断土梁,继续向内。不一会儿,铁锹触到了挖不动的硬面。硬面似乎有磁力,铁锹一触过去,就被吸引,需要费力拔下。他把硬面外的土都挖到一边,露出一片竖直的平整的墙,依然是黄土色泽,质地上和周围看不出差别。他又仔细清了清,面上似乎有人工雕凿的痕迹。

“过来。取下我腕上之物。”秦始皇又说。

他回到小车边上,弯腰看过去,这才发现,秦始皇手腕上,袖口里隐藏有一块玉佩式的物件,紧贴肌肤,颜色材质都与人像无异,不仔细看完全不会注意。他伸手过去试了试,发现是靠简单的小机栝连在身上的,轻轻挪动几下,就取了下来。

“将水符嵌于门上。”秦始皇说。

阿达看了看手里的物件,水波绕成如意造型。他回到黄土墙边,发现黄土墙面上有凹槽,乍看上去像是平常坑洞,但他将水符扣上去,还没碰到,就感受到强烈的吸引,最后几乎是拉着他的手贴了上去。水符扣进,严丝合缝。

接着,就像是他在很多电影中看到的一样,一条向下的通道显露出来。不仅墙面塌陷,连地面也有一部分塌陷。阿达心中略称奇,但未多想。他取下水符,背上秦始皇,打开手电,进入通道。通道一直向北,往台基里延伸,斜插入台基地下。这是一条相当长的阶梯,笔直向下约几百米长,大致通到台基的正下方。

阶梯尽头是一个小平台,平台有光,显然通往另一条通道。到了平台上,他看到前方是一条隧道,隧道里有一辆铜车,铜车停在木质轨道上。

他将秦始皇放在铜车的后座,发现竟然惊人地合适,秦始皇的人像恰到好处地嵌入,就像是活人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他自己坐上赶车人的位置。铜车有轼,可以做扶手,却没有辕,套不得马。铜车车轮嵌在木轨凹槽内,如同火车。

“然后呢?”他问秦始皇。

“以水符扣车头。”

他低头看,果然车头最前方有一个同样形状的凹槽,将水符扣进去,发出咔哒一声,如同解锁。接着,缓慢地,车轮开始翻滚。车向前移动,速度不快,却平稳而不停息,随着木轨的拼接有规律地轻微颠簸。隧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几米就有一盏发着苍白灯光的小油灯。

“哇噻,”他说,“你这水符也太先进了,没有引擎也能开车啊。”

秦始皇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这是下坡。”

“哦。”他讪讪地笑道,“难道一路都是?”

“平地与下坡交替。”

“哈,原来如此。”他笑了,但想了想又问,“不过,那一会儿回来怎么办啊?”

秦始皇陷入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秦始皇说:“轮与轨皆镀有磁性,回程时轨道磁性会交替变化,前引后斥,推轮前行。”

“哇,这么高级!”他惊叹道,“这些都是异人传授?”

“是。”

“我前几天听说南阳那边发现了一段秦代木轨铁路,千年不腐,也是这样的吧?他们说你建的驰道实际上是马车的铁路网,有这么回事吗?”

“轨道未曾铺完。”

“那就是有啦?太厉害了。”他啧啧叹道,“真了不起。”他心底的痒又被勾了起来,“哎,异人到底是什么人啊?事到如今你也应该信任我了吧?”

秦始皇终于开口了。但是这一次,他的口气却不同以往,异常郑重其事。

“我年少登基,年轻时遇异人,讲天下之事,带我见很多奇物。”秦始皇说,“那时起,我便知道我须做非同常人之事。”他顿了顿,“皇考在位的皇帝对先皇的称呼。本非名异人,因遇异人,更名异人。”

“嗯。然后呢?”

“然后我建立了自己的帝国。”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啊,完了?”他诧异了,“你这讲故事的也太不敬业了吧。好不容易赶上你愿意讲,我这正洗耳恭听呢,就讲完啦?你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啊。你建立了帝国,然后怎么样了?异人哪儿去了?你后来又为什么跑到那个小破岛上?你倒是讲讲啊。”

“我去东海,”秦始皇说,“因为我需要长生。”

“哦,对,这点早就想问了。”阿达说,“你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非要求什么长生呢?既没有好吃的,又没有女人,连动都不能动。你图什么呢?”

“你不懂。你无帝王之心。”

“哈哈,又来了。”他坐在车头感觉很爽,谈话也轻佻,“帝王之心?那你倒是说说看,有帝王之心的人又图什么?”

秦始皇却很严肃,“我要守望帝国。”

他扑哧一声笑了,“真伟大啊!果然有帝王之心。可是你想没想过,你搞长生不老搞得惊天动地,把基业都毁了。你一走,大秦江山都丢了。又如何?”

“我非大秦族人,为何在意他家江山?”

阿达一凛,秦始皇这话吓了他一跳。“什么意思?”他脱口而出。但转念就明白过来,“你是说,吕……”他猜想秦始皇说的是相父吕不韦的事。他很想继续问下去,问问吕不韦、太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秦始皇严肃的口气让他不大敢问,于是说,“那好吧。就算你不是嬴家人,可那也是你开创的帝国啊。你不好好守着,跑到岛上干什么?你说你守望,可是帝国毁了还守望什么?”

“帝国何尝有毁?”

他一愣,“什么意思?秦二世而亡,子孙尽灭,难道不是毁了?”

“帝王无子孙,只有子民。”秦始皇说。他回答得很平静,“你难道不知道,为何帝王要称自己孤或寡人?”

他怔了怔,“不是因为唯我独尊吗?”

“孤就是孤。帝王只知其一人,所以称孤。在其下万人皆同,子孙亦不例外。”

“这是什么意思?”

“对帝王而言,唯帝国重要。继承帝国的,无论是否子孙,都无所谓。”

“难道……”他有点明白了,“难道你觉得后世……也都是你的帝国?”

“是。”

阿达张了张嘴,愣了一会儿没发出声音。这答案超出他的常识范围。“这……这大梦也做得太美了吧。”

“有何不对?”

阿达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觉得奇异。他想了想说:“你要说汉唐这些汉人王朝也罢,可是元啊,清啊,这都是外族人统治的啊,怎么能说是你的帝国?”

“帝国所在,何分种族?”

“那分什么?不分子孙,也不分种族,凭什么说是你的帝国?”

“千年秦制,一脉相承。”

“哈,得了吧。”阿达说,“虽然我历史不好,但好歹中学也学过。秦朝施暴政,不得人心,后世都要反秦政,怎么说是一脉相承?”

秦始皇反问他:“你可知帝国最忌什么?”

“不知道啊……是内乱?”

“帝国所忌有几件事:夺富人之财,夺穷人之命,夺书生之口,夺邻人之信。我徙贵族,苦劳工,坑儒生,令邻里妻子相互告发。结果我国力虽强,四海寰宇无可匹敌,但四忌皆犯,只可维持十年。如果你是后世帝王,你会如何?”

“呃……尽量避免吧。”

“是。此乃帝王头上唯一高悬之剑。若无此威胁,帝王即可为所欲为。”

“你说你的暴政是故意做给后世看的?”

“我非为世人,只为自身帝国千秋万载。”

阿达心里一震,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但代价太大了吧。你杀了多少人啊!”

“死死生生,世间皆然,有何稀奇。”

“可是你自己不死,却让别人去死。”

“我亦会死。时刻到了,我自然会死。”

阿达沉默了好一会儿,一时间思绪有点乱。“其实,”他说,“原来上课时我们老师总说,如果当时你没传位给胡亥,而是传给扶苏,也许秦朝倒不至于崩溃,扶苏还是很好的人。”

“没有用的。”秦始皇说,“大势如此,无力回天。扶苏亦不能应对。我让他在长城脚下躬耕终老,也算尽我所能了。”

秦始皇的声音在隧洞里显得幽深沉厚,隐隐有回声。阿达听得有点发愣。秦始皇说了太多话,有太多他没想过的问题。他试图思考那些有关历史的往事,但思绪就像前方隧道,黑黢黢的看不到边界。他回想秦始皇最初的话。一些话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铜车还在有条不紊地行驶着。苍白小灯照亮脚下轨道,向远处延伸成黑暗里的两条珠子。阿达隐隐听到水流的声音,不是岩壁的滴答声,而是宏伟却低沉的河流的声音。

“这是哪里?”他问秦始皇。

“渭河之下。”

原来如此。这样的设置很明智。入口在阿房宫台基之下,确保无人偶然发现,隧道一路深入地下,又沿渭河延伸,确保不会被人无意截断。只是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他们又沉默地行驶了好一会儿,车子似乎转了弯,水声渐渐收敛了。

他向前方看去,看到了轨道尽头,一座小平台,和上车时的平台相仿。最震撼的是小平台后面一座巨大的水车。水车被一条瀑布冲击,有一半浸入瀑布,另一半露在外面。离得近了,能看得清楚,水车至少有三十米高,在瀑布的水流下旋转。周围环境似乎是山岩内部,有泥土、野草和岩石在水流两侧,隐约可见。瀑布像是内瀑布,水量充足,速度不快,但很稳定。水车上有一个地方不是扇叶,而是可以载人的小露台。随着水车的旋转,小露台缓缓上升。高处是另一个小平台。

他下了车,将秦始皇从车上背下来,站到平台上,待水车的小露台转到眼前,就登上去,到高处的平台就走下来。平台连接着另一条非常长的台阶,台阶缓缓向上,看不见尽头。

他背着秦始皇沿台阶走上去,用手电照着脚下。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米,也许有几百米。他和秦始皇都没有再说话,或许是都被即将到来的命运所震慑,直觉让他们保持沉默。他不再有任何说笑的冲动,内心升腾起的紧张感压制了一切其他感觉。

脚下台阶漫长,秦始皇在背上也很重,但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希望台阶更漫长一些。他觉得他能猜到尽头是什么地方,但不愿去想。

12

尽头的门是头顶的一块石板。他放入水符,石板缓缓转开。

他走上去,爬出头顶的洞口。

他站定了,环视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什么。他用手电照射爬出来的洞口,赫然发现那是一口巨大的石棺。石棺顶盖向一侧滑开,可以看见顶盖上雕刻的龙和祥云。顶盖上同样有一个水符形状的凹槽,大概是出入的开关。

这下他明白了,他们走出的地方是秦始皇的石棺。没有人知道秦始皇未死,因而没有人知道石棺内是一条通道。这是最安全的通道。他将秦始皇放在身旁地上。

“这就是你的陵寝了?”他问秦始皇。

“是。”秦始皇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有点僵硬。

“我看书里写的机关、山石、车马、水银河流,都在周围吗?”

“那些在外室。所有机关都是为了防人进入,如果你看到,你就要死了。”

他略感失望。他本来期待能看到许多精妙器物。

于是他问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秦始皇没有回答他,却发出一声叹息。

“你怎么了?”他问。

秦始皇没说话。

“喂,到底怎么了?”他有点紧张,拍拍秦始皇。

“人行千里,终于一归。”秦始皇低沉地说。

“哟,你还怀旧了啊。”他笑道,“伤感什么,你这是衣锦还乡啊,都长生不老了。”

“魂归故里而已。”秦始皇说。

“什么意思?”他被秦始皇的语气吓了一跳,“正想问你呢,你这次为什么回来啊?”

秦始皇恢复了平素的语气,“秦陵恐将开启。”

“你是说挖掘?变成旅游景点?应该没那么快吧……我听说目前也只在研究。”

“迟早之事,需早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

“帝国已逝,需备将来。”

“帝国……什么?”

“帝国逝去已久,至今已百年。”秦始皇说。阿达觉得秦始皇的话越来越悲凉,也越来越令他费解了。

“自秦至清,两千余载,万事皆有覆亡之理。当今之人,谁也不懂帝国根底。需另起炉灶,将治国之事传于他人。”秦始皇顿了顿,阿达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说,“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何焚书坑儒?”

阿达愣了一下。“你不是说你想给后世做反面典型吗?”他试探着问。

“不是。”秦始皇说,“是他们说的一些话,误导帝王。他们希望帝国建立在善人之上,可帝国需建立在常人之上。”

“……常人?”

“像你这样的人。”

“我?”他大吃一惊,“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我如何能使你带我来秦陵?”秦始皇又不正面回答,反问他,“事若欲有所成,必顺常人之性。此乃成事之理。”秦始皇的声音出奇平静,“我能一路至此,帝国之可以长久存在,原因都在于此。”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你终究会懂。”秦始皇不再解释了,他顿了顿,说话更慢了,“那些书生,虽然误国,却也不是毫无用处。终究是故人,虽逝不远。至魂飞魄散之时,倒也有点怀念他们。现在,你将我至于棺盖之上。”

阿达不知道秦始皇为什么突然冒出这样几句奇怪的话。他等着秦始皇继续说,可是秦始皇没有。他看了看,石棺盖中央,果然有一块空着的区域,有细线围成的形状,像是卡槽。他把水符放在石棺的凹槽内,石棺合上,又把秦始皇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棺顶盖中央,底座和石棺中央的凹陷嵌合得很完美。

摆完之后,他问秦始皇还要干什么。秦始皇没有回答。有一瞬间,石室陷入完全的黑暗与寂静。

接着,石棺顶盖上的细缝忽然开始发光,光芒顺着细缝延伸,一路走下去,在地板上向四个方向分别绕了一个很美的花形,又一路向下。他这才发觉自己站立在一个小高台上,往四个方向都有向下的台阶。光芒的细线很快爬到底端,向四面八方铺展,迅速扩大面积,变成细细密密地毯一般的光的海洋。他被这海洋广阔的面积惊住了,那是看不到边的宽阔大堂,而他所站立的高台是大堂中央极小的四角锥型岛屿。

柱子突然亮了,接着是屋顶。他看到黑色的立柱上雕刻着盘旋的金龙,肃杀而峥嵘。秦朝尚黑,这颜色给人的感觉和后世喜爱的红色完全不同。接着是近处的两侧墙壁。让阿达震惊的是,墙壁两侧树立着十几尊巨大的人像,每一尊有十几米高,动作面容皆生动狰狞,五官小而不突出,但表情丰富。雕塑是暗金色,衣饰镌刻细致。随着光线亮起,雕塑的四周开始有幻影生成,都是雕塑本身的模样,仿佛灵魂飘出体外。

这时,他身后响起秦始皇低沉的声音,“我本常人,因遇异人而成非常之事。这本非异事,换作他人亦可做到。遇异人非寻常之境遇,你有此经历乃需把握,能懂多少需看你自身。你送我至此,我亦只能送你至此。再久远的路,也终有尽头。”

秦始皇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句话几乎有点模糊。阿达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他看到,从石室高昂的穹顶下慢慢出现一道身影,身影从高处飘飘悠悠下落,逐渐凝聚、成形。有轮廓和色泽出现,越来越小,从庞然如一座庙堂大小的稀薄逐渐凝为可见的人形,仍然很庞大,辨识不出面目与肢体。但阿达看出,那就是他一路护送的石像的样子。人形在飘,忽隐忽现,和墙壁两侧雕塑前的幻影遥遥呼应。

大厅的屋顶突然亮起,金光四射让已经习惯了黑暗的阿达一下子适应不了,挡住了眼睛。屋顶似乎有光锥投下,在大厅中央的空气中照射出平原与高山的幻影。

“江山常易,唯势永存!”

秦始皇最后的话,厚重如雨夜沉雷。四周的雕像幻影像是离墙而出,飘到了山岳上方,秦始皇的影子也以迅雷之势向前飘去,只是到了一处又退回。阿达在明亮的灯光中赫然发现,雕塑幻影的衣着竟然是衣裤,而不是秦时长袍,面孔五官的比例也异常怪异。幻影最终没有相遇,只像呼啸的风一阵吹过。中央的平原与高山开始变化,有人迹和城市像蝼蚁般涌出,接着,有商旅和军队在平原上翻滚流动。阿达听到一个声音,不是秦始皇的声音,而是某种平稳而丝毫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诵读着某些典籍似的文字。文字用词极简,虽然是古体,但阿达竟也听懂了大半。声音先讲述了民之势如水之就下,然后开始讲治理的道理。许多意思简明扼要,却和阿达熟悉的说法大有不同。阿达惊异地听着,呆在当场。忽然,一阵气流从他身后涌出,他一个踉跄摔倒,再爬起来的时候,所站之处有金冠与宝剑的幻影。他不由伸手去拿,手在空气里什么也没抓住。

这时,大厅地面的灯也亮了,空中的山川平原消失了,出现让他震撼的画面:大堂前侧,竖立着极多书生模样的彩色陶俑。他吓了一跳,不知道兵马俑竟还可以做成书生模样。两侧立柱打出光,斜斜的凝聚的光,打在书生俑身上,人影突然开始浮动。他再次被惊得目瞪口呆。每一个书生俑身上都浮动出一个人影,鲜活清晰。人影袍袖宽大,在空气中浮动,俯仰天地,慷慨陈词,似乎在廷议激战辩论中。四周响起了更多声音,不知是从哪个角落发出来的,高低错落轰鸣,说着一些他能听见却听不清楚的话。

“……收天下财……危难,豪族不救……”

“横征暴敛,发民于役……百姓不堪其苦……”

“……所禁言论甚多,使忠臣不敢进言……”

大堂继续不断亮起,整个空间笼罩在明亮的金色中,立柱一对接着一对,射出光芒,照亮一排又一排衣着色彩斑斓的兵马俑。他猜想影像就来自于那些色彩。他完全被震慑了,好长时间忘了言语。

光亮还在延伸,大堂一点一点展露全部面积。文人模样的兵马俑后面是武官,身着昂扬的战服,头戴战盔,手握刀剑,影像在空间里相互展露拳脚。而再到后排,是大片普通士兵的兵马俑,和出土的墓坑里见到的一样,不过是彩色的。空中影像集体跪拜,发出如山的呼喝。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俯瞰这一切,满怀惊吓,第一次感觉到帝王的威仪与惶恐。

他听着,记着,书生像逐渐黯淡下去。

最终,当书生的人影消失,光亮逐渐暗淡,只剩下两侧立柱还亮着,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天啊,太他妈牛逼了。”阿达还沉浸在影像中无法自拔,喃喃地对秦始皇说,“我算是知道你说的帝王是怎么回事了。”

秦始皇没有回答。

“你从小岛上回来,就是为了再享受一次吗?”他问。

没有回答。

“你是把你坑掉的书生都做成影像了吗?”

没有回答。

他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他心里想到了什么,开始害怕了。他又说又问,可是无论说什么,秦始皇都寂静无言。他慌了,使尽浑身解数,就像他第一天把秦始皇搬到家里时一样,甚至比那次还慌张和急迫。他隐约明白了结果,可却不愿意去想。他希望就像是第一次上当一样,自己只不过是再一次被秦始皇所哄骗。可是他又说了很久,无论怎样真诚和坦率,都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他坐倒在黑暗里,最终逼自己承认:秦始皇死了,他在自己的陵墓里死去了。

他惊叫起来。

13

当走出阿房宫台基上的小门,他发现天空是亮的,泛着红色。刚才的荣耀和震撼全都不见了,他心里充满悲伤和惊恐。临走时扣水符的手在颤抖,生怕棺盖再也打不开。

他有点糊涂,看了一下表。凌晨4点50分。他们是午夜下去的,差不多两个小时到那边,他又花了两个小时回来。手表应该没错。这个季节,无论如何这时都不应该天亮。他又抬眼仔细看看,才发现天并没有亮,亮光来自于两侧的地面,来自于台基上和广场上,是地面的亮光将天空映红了。

他连忙跑到一旁的小高台前,沿西北角的坡道拾级而上。俯瞰整个台基和广场,他赫然看清了一切。正是小高台上发出了光束,在台基上和广场上分别照射出壮阔的影像,真切而清楚,是宫殿和楼阁,台基上有一座宏阔的殿堂,形状和他所画的图纸非常像,只是尺度比他画的大许多。那并不是寻常人所处的殿堂,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某种高远的生命。在他背后的广场上则是一片高低错落的楼阁,两道连廊沿广场两侧对称延伸,小楼和亭台沿连廊交错布置,中央是花园,树影婆娑,掩映着连廊的飞檐翘角。群山峻岭般绵延的建筑群,层层叠叠,繁复而诱人,让人忘我。这一面完全适合人类居住的尺度,与另一面巨大的前殿在夜空下遥遥相对。依稀看去,两片楼阁中依稀有着活动的人影,身材相差十倍的身影分别在两侧宫殿穿梭。他们有时候遥相呼应,有时候又并肩而立。

图像逐渐模糊,直至消失。宫殿图像被千军万马的战场取代,喊杀与哀号无声地穿过旷野,帝王的身影出现又消失。然后是躬耕的人群早出晚归,在循规蹈矩的荷锄中出生逝去。之后又是奔腾的厮杀,繁华的宅邸,贫穷的陋巷。那是因贪欲而丢失的世界。他站着看,忘了时间。岁月像是进入了永生的通道。

他终于看到了阿房宫真正的样子,那是一座幻影的宫殿。

天亮了。影像消失了。那是帝国最后的余晖。

尾声一

阿达回到北京,继续着自己卑微倒霉的人生。他找到一个快递员的工作,每天起早贪黑,骑电动车去各个小区派件。房贷还差二十万没有还。

有一天,他突然在街上看到了陈胖子。穿着打扮非常华贵,一看就是老板的模样。陈胖子从一辆奔驰上下来,头上抹着发油,跟旁边的人互相让着,走进一家餐厅。阿达一看就追上去,转进旋转门,被两旁的服务员拦住了。

“先生您有预定吗?”服务员问。

他指着正在向电梯走的陈胖子说:“我找陈旺。”

“您找陈总啊。”服务员说。

“我不找陈总,我找陈旺!”

“是,陈总在牡丹厅。”

他跑到牡丹厅,抓住陈胖子的衣袖,没等陈胖子反应过来就激动地问出一系列问题:你怎么来北京了?你怎么发家致富了?这才一两年怎么就成老总了?你是不是又去山洞了?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偷出来卖了?其他那些人像你弄到哪儿去了?说啊,你说啊……

陈胖子尴尬地把他拉到楼道,赌咒发誓说自己再也没拿过山洞里的东西。

“我还想问你呢。”陈胖子说,“我确实又去过那个小岛,可是再也找不见那个洞了。怎么回事啊?你还能找见吗?”

阿达说自己也没去过,又问陈胖子是如何发达起来的。

“我也不知道,”陈胖子笑着说,“不过还得托你的福。当时把那一对雕塑拿我家之后,我的运气就出奇地好,不知道是什么神仙。”

阿达后来去过陈胖子家一次,发现他把曹植和洛神依墙而置,放在电视墙一侧的大理石水池中,水池本身庸俗粗糙,还顶了一个滚动的大理石球,但是将雕塑放入就雅致多了。

尾声二

阿达后来攒了点钱,又去过两次小岛,小岛还能找到,只是那个洞再也找不到了。电视里能看到阿房宫博物馆兴建的新闻,构型就是秦始皇原初的设计。

他有时独自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切,越来越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从他第一次登上小岛,山洞就是故意敞开等他进去的,平时山洞则隐藏起来。这才解释得通,否则如此容易发现的山洞,怎么可能两千年没有被世人知道?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之前的一切变得滑稽了。

为什么选了我呢,他想。

他仔细琢磨着那句话:顺常人之性。

他琢磨这话,又琢磨自己。渐渐地,更多话浮上心头,似乎有意义,又似乎乱七八糟。

为善以求名,为恶以逐利。绝境中有害人之心,顺境中却有不忍人之心。在非常特殊的时候,我会干涉。四忌皆犯。遇到异人不是人人能有的经历。帝国已逝,需有人有所为……

这些话逐渐在他心里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让他觉得凛然,似乎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不一样了。

秦始皇是选择了死,他想,只不过他究竟希望对我说什么呢,他希望我做什么呢?

世界还是利与欲的世界,但对于有目的的人,世界却不同了。

阿达从来没把秦陵的密道告诉过别人。他开始明白秦始皇对重诺的拣选和坚持。

尾声三

最初的那颗不老丹他一直带在身上,已经辗转好多地方,沾染了不少尘土油腻,怎么看都像是一枚弄脏了的、普通的丸药。他曾经想试试吃下去会怎么样,但一方面觉得不可能如此简单,必然要配上其他的技术,另一方面也怕吃下去出危险。但要说扔了,他又觉得不甘心。

最后他决定给他的狗吃。如果吃下去就长生不老,那他得一条不老狗也不错。他切碎了拌进狗粮喂狗吃下去,结果狗就昏睡了过去,至今没醒来。倒是也没死,还有呼吸,但就是怎么都无法叫醒了。他在想,如果当初他一拿着不老丹就吃,是不是如今还依然在昏睡?

后来,后来阿达真的做了经天纬地的大事,成就了非常宏阔的事业,也使得千百万人的生命发生了改变,成了大人物。他在晚年常常回想自己经历过的改变了自己生命的那段旅程。

有一天夜里,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做了一个梦。梦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海上,坐在一条破渔船里,怀里抱着父母的骨灰,正要去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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