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终结休眠(1)
The End of Sleep
修补匠是个乐呵人,喜欢唱歌。他老说自己会唱一千首歌;一千首啊,但除了其中六首外,其余的都有点儿下流,不适合当着女士的面唱。
事实上,他总共会几十首歌。每次萨拉干完了活儿,就会坐在他的脚边,和他一块儿唱起来;萨拉擅长记歌词和旋律,天生一副甜美嗓音,搭配上修补匠的男高音,听来十分悦耳。拉瑞德每天都要在楼上写几个钟头,很高兴有他们的歌声陪伴。詹森也喜欢他们的歌声,时常说“人们能偶尔喘口气,这世道就会太平”。他们也会一起下楼,抄起工具制作总也做不完的皮革制品,而女人们就纺纱编织,萨拉和修补匠就唱歌。
“你来唱一首吧?”萨拉问贾斯蒂丝。
她摇摇头,继续干手里的编织活儿。贾斯蒂丝的手不算巧,所以母亲只让她做些不太重要的粗纺布。细羊毛是用来做上衣和裤子的,这样的活儿必须交给更灵巧的手;最重要的是,母亲禁止贾斯蒂丝碰纺车。每到冬天,包括母亲那台,村里的女人共有三台纺车,都放在旅店的公共休息室里——冬天没有旅客,旅店就成了平港村的集会场地。每天,大伙都聚在一起御寒,每个女人都会带来三捆上好的柴火,还会带一个梨子、一个苹果,或半块面包,或一块奶酪当午餐,她们会在欢笑声中大快朵颐。男人们则坐另一桌,等女人们吃完了他们才吃。男人吃的是热饭,可不知怎的,老也比不上吃冷饭的女人那桌乐和,她们总是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一贯如此,女人有女人的圈子,男人也有他们的圈子。拉瑞德常想,可怜的贾斯蒂丝哪个圈子都不属于。
真是悲哀。贾斯蒂丝不学他们的语言,所以,即便她什么都明白——不只懂得人们说的话,还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可她从不和别人说一个字,只通过萨拉或拉瑞德说出她的话,多半是通过萨拉,因为她俩形影不离。自从贾斯蒂丝经历了木筏上那个人的痛苦,萨拉就成了她的慰藉、陪伴和声音。在所有女人中,似乎只有小萨拉一个人爱她。
萨拉和修补匠唱歌时,贾斯蒂丝会聚精会神地听。拉瑞德逐渐意识到,原来贾斯蒂丝也会爱。他没法读取她的思想,所以不知道,修补匠对她的吸引甚至与萨拉对她的吸引不相上下。
修补匠是个爱笑的男人,中等个子,有个大而结实的肚子。只有他一个人,不把贾斯蒂丝当外人看。事实上,当他一一环视屋子里每个人的脸,一定不会落下贾斯蒂丝,他对她说的荤段子与对其他女人说的一样多;拉瑞德还注意到,他对她笑的次数要比对其他女人多得多。贾斯蒂丝年轻,没烂牙,身材窈窕,看久了还会发现很漂亮,虽然时常不苟言笑。冬天是如此漫长,这个女人似乎没伴儿,为什么不试试呢?拉瑞德到了能够理解成人间这种游戏的年纪了。可是,说到和贾斯蒂丝一起玩枕边游戏的成功率嘛——要是修补匠能做到,那他真是比詹森还神了。我才不在乎谁能偷听到我的想法,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你爱想什么就想好了,”詹森道,“不过贾斯蒂丝不会介意给你个意外。她失去过太多,远比你多得多,所以她有权不苟言笑,也有权去爱她想爱的人,随时,随地。不要对她有任何成见,拉瑞莱德。”
令拉瑞德意外的是,原来他很介意有人偷听自己的想法。他气呼呼地盖上笔盒。“你是不是老在偷听我的想法?我在茅房使劲儿方便的时候,你不会也在体会我的感觉吧?等父亲带我接受成人的圣礼时,你是不是也要闪进他的脑子,和我一块儿成人?”
詹森扬起眉毛,“我是个老人了,拉瑞德。如果我跟着你一起上茅房,也只会让我想起方便这档子事儿年轻人做起来多么轻松愉快,而对我是多么痛苦。”
“够了!”
“你还没试过使劲儿方便时的滋味。”
“别说了!”
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怎么啦?”
“那是你母亲。”詹森小声说。
“我在告诉詹森,我恨他!”拉瑞德喊道。
“很好,”詹森轻声道,“这样事情就容易多了。”
这个老实的回答熄灭了母亲的怒火。“你总算清醒过来了,”她喊道,“那他现在能从这儿滚蛋了吗?”
“她能把珠宝退还我们吗?”詹森小声说。
“不能!”拉瑞德冲楼下喊道,“他正在研究乡巴佬是怎么过日子的。”他关上卧室的门,坐回写字台边,“我准备好开工了,如果你也一样的话。”
“再说多一句,我在比这儿原始得多得多的地方待过,并且待得很愉快。”
“别再读我的心思。”
“你还不如叫我闭上眼睛过日子,免得看见别人。相信我,拉瑞德,我读过你能想象的最邪恶的思想——”
“这我知道!你们已经把它丢进我的梦里了。”
“是的,说得对,我们确实,万分抱歉。可要讲出那段故事,这是唯一的法子。”
“讲故事的法子多的是。你已经能熟练听说我们的语言了,虽然还不会写。你可以口述故事,我来记录。”
“不行,我这辈子撒谎撒得太多了,只有你梦见的、你记录的,才会真实。我写下的文字一向都是谎言,像我这样的人,就喜欢用语言来说谎。我用另一种方式获得真相,别人无法体察的方式。”
“那好,我再也不要梦见艾伯纳·杜恩,可他的那部分故事还没完,所以,你必须给我讲讲,哪怕只是一部分。”
“我们上次说到哪?”
“爱斯托利亚戾兽。”
“感觉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们在森林里待了老久。”
“噢,不要紧。显然,我没有死,大约半年后伤口愈合了,杜恩就安排我接受星舰飞行员的训练,从此,我过起了飞行员生活。当我在宇宙深处飞行时,森卡让我进入休眠状态,抵御衰老,而一旦有敌人靠近,星舰就会唤醒我。没人杀得了我,我却杀了很多人;于是我暴得大名,所到之处万人空巷,这也意味着我给自己树立了很多敌人。到他们终于决定要把我干掉时,杜恩就安排我转入他的移民战略,当一艘种子星舰的舰长。”
拉瑞德咬着羽毛尖,来回转动。“你是对的。换作是我讲,这故事会有意思得多。”
“正相反。我知道哪些部分值得用长篇讲述,哪些只需一笔带过。”
“还有些事,你一直都没有解释。”
“比如?”
“比如你接受的第二次测验,结果究竟如何。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被那次测验吓坏了,后来却没了消息。”
詹森用力将大头针穿过新靴子的皮革,“不管是谁制的这些兽皮,他的手艺蹩脚透了。”
“他的手艺好得很,用他制的皮子做靴子,踩在雪里绝不会透湿,防水性好着呢。”
“是啊,结实到连针都扎不透。”
拉瑞德突然想讽刺他两句(这种感觉很美妙,他打算任其发展),“接着扎吧,总有一天你会变得足够强壮。”
詹森一副要吵架的样子,将靴子递给他。拉瑞德接过针,手一扭,把针飞快地穿过了鞋底,毫不费劲。他把靴子还给詹森。
“噢。”詹森说。
“刚说到测验。”拉瑞德提醒他。
“我通过了。理论上不该通过。第二题几个月前刚解出来,被某大学的物理学家们。至于第三题,还没人能解出来过,我解出了一半。这个结果自动向计算机发出了警报,计算机又向艾伯纳·杜恩发出了警报,因为这个星球上又出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新鲜事物。计算机唤醒了他。这次出现的是一个人,一个值得收藏的人。”
拉瑞德一下子肃然起敬,“你那会还是个半大孩子,竟然解出了科学家都束手无策的难题?”
“并不像听上去那么神乎。休眠药扼杀了物理学和数学,就像它扼杀掉其他所有有活力的事物那样。他们本该在几百年前就解出了那些问题,然而,最好的头脑很快就会接受最高等级的休眠——睡六年,醒几个月。只有二流的头脑才会醒足够的时间,去解那些问题。几乎所有国家都在这么干,他们把伟大的头脑保护得密不透风,用名望和荣耀阻碍他们,最终令他们一生无所建树。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天才,只是有点小聪明,而且醒得够久。”
“于是,艾伯纳把你招到了他的麾下?”
“他通过计算机和妈咪宝贝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随时都能抓到我。他看到我去找拉达曼德,听到我们的对话——墙上有耳,还看到我怎么让母亲上了移民星舰。一个小孩竟能如此绝情——他觉得这很可爱。”
“你没得选择。”
“对,没得选。可你会惊奇地发现,人们明明没得选,却不断地自欺欺人,就因为下不了那个决心,最后输光一切。”
“后来呢?”
“先不说后来。你把我说的这些记下来,再写下关于艾伯纳·杜恩的梦。把这些故事原原本本地讲述出来,不添油加醋。然后今晚,你会做另一个梦。”
“我恨你的梦!”
“啊?我又不是杜恩。”
“等我醒过来,我记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你。”
詹森指指他自己,“我是我,你是你。”
“你能认真地、回答一次我的问题吗。”
“这是唯一的回答。你身体里蕴含的一切,驱动你双手双脚的一切,那就是你;如果你记得我的所作所为,那也是你。”
“我从未将自己的母亲送到一个我再也见不到她的星球。”
“对。”詹森说,“对,你从没做过。”
“那我为什么会自觉羞愧?”
“因为你有灵魂,拉瑞德,人们在早期的休眠药试验中就发现了这一点。志愿者注射休眠药,失去了记忆,等他们苏醒的时候,研究人员给他们注入了其他人的记忆,这种实验在小白鼠身上成功了,但在人类身上没有。他们醒来,想起自己做了很多没做过的事情,结果,仅仅是记得这些事就叫他们无法忍受。为什么?他们明明没有任何标准去判断——根据被注射的记忆,那些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可他们全然无法忍受,自己竟做过那么多愚蠢的选择。所以,拉瑞德,即便森卡夺走了一切,人类的心灵深处还是留存了一些东西,会说‘这像是我会干的事’‘我不可能干过那种事’。正是那一部分,定义了你;你可以管那叫灵魂、叫意志,或其他任何古老的词汇。”
“人死后,这种灵魂依然存在?”
“我没那么说。只是当森卡将其他的一切都夺走的时候,灵魂依然幸存。如果你能让我给你展示杜恩一生的故事——”
“没门儿。”
“那还是直接告诉你吧。他曾经爱上一个女孩。那女孩不仅漂亮,而且聪明。她的父亲体弱多病,母亲精神有问题,她受到他们的控制。女孩终其一生都委曲求全,以满足他们的要求,只因为爱他们。结果这毁了一切,除了杜恩,她与任何人都没有交往。杜恩虽然不是天贼,却具有洞察人性的惊人能力。他看到她,知道她被父母禁锢住了。他爱她,可她并没有抛下家庭,与他在一起。”
“她没嫁给他吗?”
“没有发生你所说的婚姻那回事。可她反正也不会嫁给他,她无法忍受离开双亲,抛下赡养的责任,没有她,他们跟活在地狱里没有区别。于是她留在了家里,十五年,直到父母辞世。而那时,她满心凄苦,充满仇恨,脾气很坏,而且再也没法爱了,即便杜恩回到了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爱护她,她也再爱不起来了。于是,杜恩使出了最后一招。早在十多年前,他们考虑结婚的时候,他就安排将女孩的记忆气泡储存起来,后来她在即将休眠前改变了主意。多年来,杜恩一直保存着那个记忆气泡,如今,他给她注射了休眠药(当时他已成功腐化了休眠室),在唤醒她时,将十多年前的记忆输回了她的大脑,跟着和盘托出一切,说了她如何照顾双亲直到他们安然谢世;现在她的生活可以继续了,并且没有那段苦难岁月的记忆包袱。”
“后来,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她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自己活着,却想不起双亲身体越来越差的每一个痛苦瞬间。她是那种责任感过重的人——哪怕责任会毁了她——无法忍受在不记得自己如何崩坏的情形下活着。这不是她能干的事。”
“她的灵魂。”
“对。她要求杜恩,把她完整且真实的记忆还给她,即便那意味着抹去他们仅有的几个月快乐的时光。对她来说,痛苦比快乐更有价值。”
“听上去,她像是那种杜恩会爱上的、叫人毛骨悚然的类型。”
“你还真是爱心满满啊,拉瑞德,同情每一个人。”
“有谁会愿意留下痛苦,抛弃幸福?”
“问得好。”詹森道,“你必须在完成这本书之前,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去把那些故事写下来,晚上接着做梦。”
“我会梦到什么?”
“你不想有个惊喜吗?”
“不想。”
“你会梦到,著名战士兼星舰飞行员詹森·沃辛,如何成长到可以去驾驶种子星舰,并遭遇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战败。”
“我对那些更感兴趣,而不是这会儿被你逼着要写的这些。”
“有时候,你必须先承受一个故事中悲惨的部分,这样令人愉快的部分到来时才会显得弥足珍贵。继续写吧,在下周我们去伐木前,我得给你父亲做好这双靴子。”
“你和我们一起去?”
“绝不错过。”
拉瑞德埋头疾书,詹森则继续缝靴子。晚上,父亲试穿了新靴子,还说做得不赖。那天夜里,拉瑞德做梦了。
星舰飞行员会在很长时间里保持年轻。即便以光速航行,旅程有时也需要几年,在每一次旅程中,飞行员都保持休眠状态,只在星舰发出警报的时候醒来。威胁可能来自另一艘星舰,可能是行星陨落,也可能是始料不及的危险或机械故障。如果一路平安,飞行员会在起飞三天后进入休眠,在航程结束前三天醒来。星际边缘的飞行任务一般只需数周,结果就是,星舰飞行员处于极高的休眠等级下,平均是醒三周,睡五年。只有女皇陛下才能享有高于这一级别的特权,政客和演员们都达不到这种资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