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言语第二

〇一

边文礼见袁奉高，失次序①。奉高曰：“昔尧聘许由②，面无怍色③。先生何为颠倒衣裳④？”文礼答曰：“明府⑤初临，尧德未彰，是以贱民颠倒衣裳耳。”

①失次序：举止失措。

②尧聘许由：尧想让位给隐士许由，许由不肯接受，认为这污染了自己的耳朵，临池洗耳。后来，许由一直隐居箕山，直到去世。

③怍色：惭愧的神色。

④颠倒衣裳：语出《诗经·齐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招之。”形容举止慌乱，有失常态。

⑤明府：汉魏时称太守为明府或府君。

〇二

徐孺子年九岁，尝月下戏。人语之曰：“若令月中无物①，当极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无此必不明。”

①月中无物：神话传说月亮中有嫦娥、玉兔、桂树等物。

〇三

孔文举①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隽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②。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③，是仆与君弈世为通好④也。”元礼及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⑤，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⑥。

①孔文举：孔融，字文举，后被曹操杀害。

②通：通报，通知。家里来客，先由下人通报。

③有师资之尊：伯阳，即老子，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史载孔子曾向老子请教礼制的问题，故称“有师资之尊”。

④弈世：累世。通好：通家之好。

⑤了了：聪明伶俐。

⑥踧踖：局促不安的样子。

〇四

孔融被收①，中外②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③，了无遽容④。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⑤亦收至。

①收：逮捕，拘押。

②中外：朝廷内外。

③故：依旧，仍然。琢钉戏：一种儿童游戏，又名剟刀子。

④了无遽容：完全没有惊恐的神色。

⑤寻：不久。

〇五

颍川太守髡陈仲弓①。客有问元方②：“府君何如？”元方曰：“高明之君也。”“足下家君何如？”曰：“忠臣孝子也。”客曰：“《易》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何有高明之君，而刑忠臣孝子者乎？”元方曰：“足下言何其谬也！故不相答。”客曰：“足下但因伛为恭③而不能答。”元方曰：“昔高宗放孝子孝己④，尹吉甫放孝子伯奇⑤，董仲舒放孝子符起⑥。唯此三君，高明之君；唯此三子，忠臣孝子。”客惭而退。

①髡：古代剃掉头发的刑罚。陈仲弓：陈寔，字仲弓。

②元方：陈纪，字元方，东汉官员，与父亲陈寔和弟弟陈谌并称为“三君”。

③因伛为恭：因为驼背就假装恭敬，以掩饰身体缺陷。

④孝己：商朝高宗武丁之子，高宗受后妻谗言迷惑，将其放逐。

⑤伯奇：周朝大臣尹吉甫的儿子，被后母诬陷，遭父亲放逐。

⑥符起：汉朝名臣董仲舒放逐儿子符起一事，并无相关记载。

〇六

荀慈明与汝南袁阆相见，问颍川人士，慈明先及诸兄。阆笑曰：“士但可因亲旧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难，依据者何因？”阆曰：“方问国士而及诸兄，是以尤①之耳。”慈明曰：“昔者祁奚②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公旦《文王》之诗，不论尧、舜之德而颂文、武者，亲亲之义③也。《春秋》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④。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德乎⑤？”

①尤：责怪。

②祁奚：字黄羊，春秋时晋国大臣，曾先后推举杀父仇人解狐和自己的儿子祁午为官，为人称道。

③亲亲之义：亲近亲族是仁义的根本。《礼记·中庸》：“仁者，人也，亲亲为大。”

④内其国而外诸夏：亲近自己的国家，疏远其他诸侯国。

⑤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德乎：《孝经·圣治章》：“故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理。”荀慈明引经据典，为自己辩解。

〇七

祢衡被魏武①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枹②为《渔阳掺挝》，渊渊③有金石声，四坐为之改容。孔融曰：“祢衡罪同胥靡④，不能发⑤明王之梦。”魏武惭而赦之。

①魏武：指魏武帝曹操。

②枹：鼓槌。

③渊渊：形容鼓声深沉。《诗经·小雅》载：“伐鼓渊渊。”

④胥靡：古代服劳役的奴隶或刑徒。此指傅说。传说殷高宗武丁梦见天赐贤人，便绘像寻找，结果找到正在服劳役的傅说，用为大臣，实现了殷商中兴。

⑤发：激发。

〇八

钟毓、钟会少有令誉①，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繇曰：“可令二子来。”于是敕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①令誉：美名，声誉。

〇九

钟毓兄弟小时，值父昼寝，因共偷服药酒。其父时觉，且托寐以观之。毓拜而后饮，会饮而不拜。既而问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礼①，不敢不拜。”又问会何以不拜，会曰：“偷本非礼，所以不拜。”

①酒以成礼：喝酒要遵守礼仪。

一〇

魏明帝为外祖母筑馆于甄氏①，既成，自行视，谓左右曰：“馆当以何为名？”侍中缪袭曰：“陛下圣思齐于哲王②，罔极过于曾、闵③。此馆之兴，情钟舅氏，宜以‘渭阳’④为名。”

①魏明帝：曹丕之子曹睿。甄氏：魏明帝之母，曹操平袁绍，曹丕纳于邺，有宠，生明帝和东乡公主。后被废，赐死。筑馆于甄氏：即明帝在舅舅家建馆舍。

②圣思：指帝王的想法。哲王：贤明的君主。

③罔极：喻父母之恩或子女至孝。曾、闵：指孔子弟子曾子和闵子骞，以孝著称。

④渭阳：渭水的北边。《诗经·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据说此诗是春秋时秦康公在送别舅舅晋文公重耳时，为怀念母亲所作。后以“渭阳”表示外甥对舅舅的情意。

十一

司马景王东征，取上党李喜以为从事中郎。因问喜曰：“昔先公辟①君不就，今孤②召君，何以来？”喜对曰：“先公以礼见待，故得以礼进退；明公以法见绳③，喜畏法而至耳。”

①先公：指司马景王司马师的父亲司马懿。辟：征召。

②孤：王侯自称。

③绳：约束，整治。

十二

晋武帝始登阼①，探策②得一。王者世数③，系④此多少。帝既不悦，群臣失色，莫能有言者。侍中裴楷进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⑤。”帝悦，群臣叹服。

①登阼：皇帝登基。

②探策：抽签占卜。

③世数：皇位传承的代数。

④系：取决于。

⑤“臣闻”三句：出自《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

十三

满奋①畏风。在晋武帝坐，北窗作琉璃扇屏风，实密似疏，奋有难色。帝笑之，奋答曰：“臣犹吴牛②，见月而喘。”

①满奋：字武秋，曾任尚书令，据说他很胖，有皮肤病，所以怕风。

②吴牛：江淮一带的牛。吴牛怕热，看见月亮，以为是太阳，便开始喘气。

十四

诸葛靓在吴，于朝堂大会。孙皓问：“卿字仲思，为何所思？”对曰：“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斯而已。”

十五

蔡洪赴洛，洛中人问曰：“幕府初开，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①，采贤隽于岩穴②。君吴楚之士，亡国之余③，有何异才而应斯举？”蔡答曰：“夜光之珠④，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何必常处。昔武王伐纣，迁顽民⑤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⑥乎？”

①仄陋：指出身卑微。

②岩穴：山洞。古代隐士多住在山里，所以以岩穴指代隐士。

③亡国之余：亡国遗民。蔡洪为吴人，吴为魏灭，故有此说。

④夜光之珠：也叫随珠。传说隋侯出行，救了一条伤蛇，后来蛇衔着明珠来报答他。

⑤顽民：商朝遗民中不愿意顺从周朝统治的人。

⑥得无：莫非，大概。苗裔：后裔，后代。

十六

乐令女适大将军成都王颖①，王兄长沙王②执权于洛，遂构兵③相图。长沙王亲近小人，远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怀危惧。乐令既处朝望，加有婚亲，群小谗于长沙。长沙尝问乐令，乐令神色自若，徐答曰：“岂以五男易一女？”由是释然，无复疑虑。

①乐令：乐广，字彦辅，西晋名士。因曾任尚书令，被后人称为“乐令”。适：女子出嫁。成都王颖：司马颖，字章度，晋武帝司马炎之子，封成都王。

②长沙王：司马乂，字士度，晋武帝司马炎的第六子，封长沙王，拜抚军将军，在京师洛阳执掌朝政，后与成都王交战，兵败被杀。

③构兵：起兵，交战。

十七

陆机诣王武子①，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②，但未下盐豉耳③。”

①陆机：字士衡，吴郡人，著名文学家，曾任平原内史，亦称“陆平原”。王武子：王济，字武子，太原晋阳人，司徒王浑次子，文词俊茂，名于当世，娶常山公主，与姐夫和峤及裴楷齐名。

②千里：千里湖，在今天江苏溧阳附近。莼羹：用莼菜做的汤，为吴地风味名菜。

③但未下盐豉耳：莼菜最宜盐豉，陆机的言外之意是，放了盐豉的莼羹远胜羊酪。

十八

崔正熊诣都郡，都郡将①姓陈，问正熊：“君去崔杼②几世？”答曰：“民去崔杼，如明府之去陈恒③。”

①都郡将：集郡太守、都督本郡军事于一身的长官。

②去：距离。崔杼：春秋时齐国大夫，曾弑国君齐庄公。弑君在古代是永留恶名的耻辱。齐国史官秉笔直书，崔杼杀之；史官的弟弟接任，依然直书，崔杼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郡守以姓氏调侃崔正熊。

③陈恒：春秋时齐国大夫，曾弑国君齐简公。

十九

元帝①始过江，谓顾骠骑②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荣跪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是以耿、亳③无定处，九鼎④迁洛邑，愿陛下勿以迁都为念。”

①元帝：晋元帝司马睿，东晋第一位皇帝，庙号中宗。

②顾骠骑：顾荣，死后赠骠骑将军，故称。

③耿、亳：商朝多次迁都，耿、亳曾是殷商的都城。

④九鼎：国家重器，王权的象征。

二〇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①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②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③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④相对！”

①藉卉：坐在草地上。

②正自：只是。

③王丞相：王导，字茂弘，东晋名臣，小名阿龙，东晋奠基人之一。

④楚囚：指处境窘迫却无计可施之人。

廿一

顾司空①未知名，诣王丞相。丞相小极②，对之疲睡。顾思所以叩会③之，因谓同坐曰：“昔每闻元公④道公协赞中宗，保全江表。体小不安，令人喘息⑤。”丞相因觉，谓顾曰：“此子珪璋特达⑥，机警有锋。”

①顾司空：顾和，字君孝，顾荣族人，死后赠司空，故称。

②小极：身体有些疲乏。

③叩会：拜见交谈。

④元公：顾荣，谥号“元”，故称元公。

⑤喘息：呼吸急促。形容焦急不安。

⑥珪璋特达：比喻人才出众。珪璋：古代帝王诸侯在典礼或者朝会时所持的玉器。古代以玉器象征美德和聪明。

廿二

刘琨虽隔阂寇戎①，志存本朝。谓温峤②曰：“班彪③识刘氏之复兴，马援④知汉光之可辅。今晋祚虽衰，天命未改。吾欲立功于河北，使卿延誉于江南。子其行乎⑤？”温曰：“峤虽不敏，才非昔人，明公以桓、文之姿，建匡立之功，岂敢辞命！”

①刘琨：字越石，西晋末年为并州刺史，晋室东渡后，他率军抗击外敌，志在收复中原。因孤军无援，兵败被杀。隔阂寇戎：被入侵的匈奴、鲜卑阻隔在北方。

②温峤：东晋名臣，当时为刘琨的谋主。后奉命出使江南，拥戴司马睿建立东晋，官至中书令。

③班彪：字叔皮，汉朝史学家和文学家。西汉末年，天下大乱，刘秀在冀州即位，大将军隗嚣拥兵据陇，有逐鹿之心。客居天水的班彪劝隗嚣拥刘兴汉。

④马援：字文渊，辅佐光武帝刘秀复兴汉室。

⑤子其行乎：你是否愿意去呢？

廿三

温峤初为刘琨使来过江。于时，江左营建始尔，纲纪未举①。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陈主上幽越、社稷焚灭、山陵夷毁之酷，有黍离之痛②。温忠慨深烈，言与泗俱，丞相亦与之对泣。叙情既毕，便深自陈结，丞相亦厚相酬纳③。既出，欢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④，此复何忧！”

①纲纪未举：法度和秩序还没有建立。

②黍离之痛：犬戎攻破镐京，杀死周幽王。平王东迁洛邑，建立东周。周大夫行役到镐京，见到宗庙宫殿都已经毁坏，长满了禾黍，不胜感慨，作《黍离》一诗。后以“黍离之痛”作为感叹国家衰亡的典故。

③酬纳：酬谢接纳。

④管夷吾：即辅佐齐桓公成为霸主的管仲。

廿四

高座道人①不作汉语。或问此意，简文②曰：“以简应对之烦。”

①高座道人：西域人，晋永嘉年间到中国，著名僧人。

②简文：东晋简文帝司马昱，字道万，善清谈。

廿五

周仆射①雍容好仪形。诣王公②，初下车，隐③数人，王公含笑看之。既坐，傲然啸咏④。王公曰：“卿欲希嵇、阮邪⑤？”答曰：“何敢近舍明公，远希嵇、阮！”

①周仆射：周顗，字伯仁。两晋时期名士，曾任荆州刺史，官至尚书左仆射，故称。

②王公：丞相王导。

③隐：依靠，依凭。出入要人搀扶是当时贵族的习惯。

④啸咏：吟啸，长啸，魏晋人崇尚啸咏。

⑤卿欲希嵇、阮邪：你想追慕嵇康和阮籍吗？

廿六

庾公尝入佛图，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①。”于时以为名言。

①津梁：桥梁。此处用来比喻佛之普度众生。

廿七

挚瞻曾作四郡太守、大将军户曹参军，复出作内史，年始二十九。尝别王敦，敦谓瞻曰：“卿年未三十，已为万石①，亦太早。”瞻曰：“方于将军，少为太早；比之甘罗②，已为太老。”

①万石：汉代以俸禄多少来表示官职等级。太守为两千石，挚瞻曾为四郡太守，现又任内史，相加便为万石。

②甘罗：战国时秦人，十二岁为秦上卿。

廿八

梁国杨氏子九岁，甚聪惠。孔君平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果有杨梅。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儿应声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

廿九

谢仁祖年八岁，谢豫章①将送客，尔时语已神悟，自参上流。诸人咸共叹之曰：“年少，一坐之颜回②。”仁祖曰：“坐无尼父③，焉别颜回？”

①谢豫章：谢鲲，字幼舆，曾任豫章太守，故称。

②一坐：所有在座的人。颜回：字子渊，孔子最出色的弟子。

③尼父：对孔子的尊称。

三〇

陶公①疾笃，都无献替之言②，朝士以为恨。仁祖闻之，曰：“时无竖刁③，故不贻陶公话言④。”时贤以为德音。

①陶公：陶侃，字士行，官至太尉，东晋名臣。

②都无：完全没有。献替之言：向帝王提供好的建议，否定不好的做法。

③竖刁：春秋时期齐桓公宠信的宦官之名。管仲临死前曾告诫齐桓公，不可重用此人。齐桓公不听。结果，管仲死后，竖刁专权乱政，引起齐国大乱。

④贻：留下。话言：指遗嘱。

卅一

竺法深在简文坐，刘尹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朱门，贫道如游蓬户。”或云卞令①。

①卞令：卞壶，字望之，曾任尚书令，故称。

卅二

孙盛为庾公①记室参军，从猎，将其二儿俱行。庾公不知，忽于猎场见齐庄②，时年七八岁，庾谓曰：“君亦复来邪？”应声答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③。”

①庾公：庾亮，字元规，东晋名士。姿容俊美，善谈玄理。

②齐庄：孙放，字齐庄，孙盛次子，自幼聪慧美善，曾任长沙相。

③无小无大，从公于迈：见《诗经·鲁颂·泮水》。意为官员不分尊卑大小，都跟随君主出行。

卅三

孙齐由①、齐庄二人，小时诣庾公。公问：“齐由何字？”答曰：“字齐由。”公曰：“欲何齐②邪？”曰：“齐许由。”“齐庄何字？”答曰：“字齐庄。”公曰：“欲何齐？”曰：“齐庄周。”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庄周？”对曰：“圣人生知③，故难企慕。”庾公大喜小儿对。

①孙齐由：孙潜，字齐田，孙盛长子，曾任豫章太守。

②齐：看齐，等同。

③圣人生知：《论语·季氏》云：“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这里是说孔子是圣人，是生而知之者，所以难以企及。

卅四

张玄之、顾敷是顾和中外孙①，皆少而聪惠，和并知之，而常谓顾胜。亲重偏至，张颇不厌②。于时，张年九岁，顾年七岁。和与俱至寺中，见佛般泥洹③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问二孙。玄谓：“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敷曰：“不然。当④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

①中外孙：孙子和外孙。

②不厌：不满。

③般泥洹：梵语，意为涅槃、圆寂。

④当：大概。

卅五

庾法畅①造庾太尉，握麈尾②至佳。公曰：“此至佳，那得在？”法畅曰：“廉者不求，贪者不与，故得在耳。”

①庾法畅：晋时僧人。

②麈尾：古代用以指点或增饰仪容的工具。六朝时清谈，名士手中多持此物。

卅六

庾稚恭为荆州，以毛扇上武帝，武帝疑是故物①。侍中刘劭曰：“柏梁云构②，工匠先居其下；管弦繁奏，钟、夔③先听其音。稚恭上扇，以好不以新。”庾后闻之，曰：“此人宜在帝左右。”

①故物：旧物，用过的东西。

②柏梁：柏梁台，汉武帝时建，故址在陕西西安。云构：形容建筑高大。

③钟：钟子期，春秋时人，精通音乐。夔：舜时乐官。

卅七

何骠骑①亡后，征褚公②入。既至石头，王长史、刘尹③同诣褚。褚曰：“真长，何以处我④？”真长顾王曰：“此子能言。”因视王，王曰：“国自有周公⑤。”

①何骠骑：何充，字次道。曾任骠骑将军，故称。

②褚公：东晋名士褚裒，字季野，赠太傅，亦称“褚太傅”。

③王长史：王濛，字仲祖，曾任司徒长史，故称。善谈玄理，与刘惔齐名，享誉当时。刘尹：即刘惔，字真长，东晋清谈家，曾任丹阳尹，故后世称其为“刘尹”。

④何以处我：朝廷将如何安排我？

⑤周公：即姬旦，曾辅佐武王灭商，建立周朝。武王死后，又辅佐年幼的成王，代掌朝政。后以周公喻国家重臣。

卅八

桓公①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①桓公：桓温，字元子，官至荆州刺史、征西大将军，权倾一时。谥宣武，亦称“桓宣武”或“桓征西”。

卅九

简文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俱入朝，更相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①。”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①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见《诗经·卫风·伯兮》。伯，兄弟中年长者。殳：一种兵器。桓温年岁比简文帝大，故有此说。

四〇

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早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凌霜犹茂。”

四一

刘尹云：”人想王荆产①佳，此想长松下当有清风耳。”

①王荆产：王微，字幼仁，小名荆产。王澄之子。

四二

王仲祖闻蛮语不解，茫然曰：“若使介葛卢①来朝，故当②不昧此语。”

①介葛卢：春秋时介国国君，传说他通兽语。

②故当：一定，肯定。

四三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①，日不暇给②。今四郊多垒③，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①旰食：天晚了才吃饭。

②日不暇给：事务繁多，时间不够用。

③四郊多垒：指国家不宁，战火四起。

四四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①，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②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③，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①内集：家庭聚会。

②胡儿：谢朗，字长度，小名胡儿，谢安侄子。

③无奕女：谢安长兄谢无奕之女谢道韫，有文才。

四五

王中郎令伏玄度、习凿齿①论青、楚人物。临成，以示韩康伯，康伯都无言。王曰：“何故不言？”韩曰：“无可无不可②。”

①王中郎：王坦之，字文度，曾任中书令，领北中郎将，故称。伏玄度：伏滔，字玄度，曾任桓温参军。习凿齿：字彦威，东晋名士，为桓温佐吏。

②无可无不可：见《论语·微子》：“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指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

四六

刘尹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四七

支公①好鹤，住剡东岇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②。鹤轩翥③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陵霄之姿④，何肯为人作耳目近说！”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①支公：支遁，字道林，世称支公，也称林道人、支法师、林公，东晋高僧。精通佛理，有诗文传世。

②铩：摧残，伤残。翮：翅膀。

③轩翥：张开翅膀。

④陵霄之姿：飞入云霄的本领。

四八

晋武帝每饷山涛恒少，谢太傅以问子弟，车骑①答曰：“当由欲者不多，而使与者忘少。”

①车骑：指谢安之侄谢玄，字幼度，赠车骑将军，故称。

四九

谢胡儿语庾道季：“诸人暮当①就卿谈，可坚城垒。”庾曰：“若文度来，我以偏师②待之；康伯来，济河焚舟③。”

①当：将要。

②偏师：非主力部队。

③济河焚舟：出自《左传》，意为渡过黄河便烧掉渡船，决一死战。

五〇

李弘度常叹不被遇①。殷扬州②知其家贫，问：“君能屈志百里③不？”李答曰：“北门之叹④，久已上闻；穷⑤猿奔林，岂暇择木？”遂授剡县。

①遇：知遇，赏识。

②殷扬州：殷浩。曾任扬州刺史，故称。

③百里：古时一个县管辖的地方方圆百里，所以用“百里”指代县或县令。

④北门之叹：见《诗经·卫风·北门》，用来比喻仕宦怀才不遇。

⑤穷：走投无路。

五一

孙绰赋《遂初》，筑室畎川①，自言见止足之分②。斋前种一株松，恒自手壅③治之。高世远时亦邻居，语孙曰：“松树子非不楚楚可怜④，但永无栋梁用耳！”孙曰：“枫柳⑤虽合抱，亦何所施⑥？”

①畎川：山谷间平地。

②止足：《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后用止足来表示知止知足，不求名利。分：本分。

③壅：培土。

④松树子：小松树。楚楚可怜：孙绰祖父名楚，晋人重家讳，高世远此句是在调侃孙绰。孙绰的回应也应当含有高世远家讳，但已不可考。

⑤枫柳：一种落叶乔木，木质疏松。

⑥施：使用，用途。

五二

桓征西治江陵城甚丽，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①此城者③，有赏。”顾长康②时为客，在坐，目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即赏以二婢。

①目：品评。

②顾长康：顾恺之，字长康。曾任桓温参军，著名画家。

五三

王子敬语王孝伯曰：“羊叔子自复①佳耳，然亦何与人事②，故不如铜雀台③上妓。”

①自复：确实，固然。

②人事：他人之事。

③铜雀台：楼台名。曹操所建，用于游宴。

五四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五五

简文崩，孝武年十余岁，立，至暝不临①。左右启：“依常②应临。”帝曰：“哀至则哭，何常之有？”

①暝：日暮。临：哭吊。

②常：按照常规、常礼。

五六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①，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②，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①人事：自己的事。人，此处用以自代。

②芝兰玉树：芝兰，香草名。玉树，传说中的仙树。比喻优秀的人才。

五七

道壹道人①好整饰音辞，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雪下②，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③；郊邑正自飘瞥④，林岫便已皓然⑤。”

①道壹道人：东晋高僧，师从竺法汰，亦称“竺道壹”或“壹公”。

②已而会雪下：不久刚好赶上下雪。

③惨澹：暗淡，萧瑟。

④郊邑：乡间和城邑。飘瞥：飞速飘过。

⑤林岫：林木葱茏的山峰。皓然：洁白而光亮的样子。

五八

顾长康拜桓宣武墓，作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人问之曰：“卿凭重桓乃尔①，哭之状其可见乎？”顾曰：“鼻如广莫长风②，眼如悬河决溜③。”或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①凭重：倚重。乃尔：如此。

②广莫长风：强劲的北风。

③悬河：瀑布。决溜：河堤决口。形容水流很快。

五九

范宁作豫章，八日请佛①，有板②，众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弥在坐末曰：“世尊嘿然③，则为许可。”众从其义。

①八日请佛：相传农历四月八日是释迦牟尼诞生日，这一天佛寺要举行诵经、请佛像等活动。

②板：指写在木板上的礼佛文书。

③世尊：佛家对释迦牟尼的尊称。嘿：同“默”。

六〇

司马太傅①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②。太傅叹为佳。谢景重③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静，乃复强欲滓秽太清④邪？”

①司马太傅：即司马道子，东晋简文帝之子，官居太傅，执掌朝政，后被桓玄杀害。

②纤翳：细微的遮蔽物。

③谢景重：谢重，字景重。谢朗之子，曾任司马道子长史。

④乃复：竟然。滓秽：玷污。太清：天空。

六一

谢景重女适①王孝伯儿，二门公甚相爱美②。谢为太傅长史，被弹。王即取作长史，带晋陵郡。太傅已构嫌孝伯，不欲使其得谢，还取作咨议，外示絷维③，而实以乖间④之。及孝伯败后，太傅绕东府城行散，僚属悉在南门，要望⑤候拜，时谓谢曰：“王宁⑥异谋，云是卿为其计。”谢曾无惧色，敛笏对曰：“乐彦辅有言：‘岂以五男易一女。’”太傅善其对，因举酒劝之曰：“故自佳，故自佳。”

①适：女子出嫁。

②门公：家中主人，指父亲。爱美：亲敬。

③絷维：《诗经·小雅·白驹》：“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絷，绊马足。维，拴马缰。原诗是挽留客人的意思。后用“絷维”表示挽留人才。

④乖间：离间。

⑤要望：迎候。

⑥王宁：王恭，字孝伯，小字阿宁。

六二

宣武移镇南州，制街衢①平直。人谓王东亭曰：“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而制置纡曲，方此为劣。”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国。若使阡陌②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曲③，若不可测。”

①街衢：道路。

②阡陌：本指田间小道，此指道路。

③纡余委曲：曲折迂回的样子。

六三

桓玄诣殷荆州①，殷在妾房昼眠，左右辞不之通②。桓后言及此事，殷云：“初不③眠，纵有此，岂不有贤贤易色也④！”

①殷荆州：殷仲堪。曾任荆州刺史，故称。

②通：通报。

③初不：完全没有。

④贤贤易色：出自《论语·学而》。贤贤，尊敬贤士。易，改换。色，美色。意思是重色轻贤。

六四

桓玄既篡位，后御床微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①进曰：“当由圣德渊重，厚地所以不能载。”时人善之。

①殷仲文：桓玄姐夫，桓玄谋反后投奔桓玄。后事败被杀。

六五

桓玄既篡位，将改置直馆①，问左右：“虎贲中郎省②应在何处？”有人答曰：“无省。”当时绝迕旨③。问：“何以知无？”答曰：“潘岳《秋兴赋叙》曰：‘余兼虎贲中郎将，寓直散骑④之省。’”玄咨嗟称善。

①改置直馆：改设值班的官舍。

②虎贲中郎：官名，主管宫廷侍卫。省：官署。

③迕旨：违逆圣上旨意。

④寓直：借别的官署办公。散骑：散骑常侍的简称。

六六

谢灵运好戴曲柄笠，孔隐士谓曰：“卿欲希心①高远，何不能遗曲盖②之貌④？”谢答曰：“将不畏影者③，未能忘怀。”

①希心：追求，仰慕。

②曲盖：古代帝王、高官外出时仪仗中所用的曲柄伞。

③将不：大概，莫非。畏影者：出自《庄子·渔父》。一个人害怕自己的影子，为了摆脱，奔跑不止，结果力竭而死。这里是说真正的高人并不在意外在的东西，讽刺孔隐士并未忘却世俗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