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识鉴第七

〇一

曹公①少时见乔玄，玄谓曰：“天下方乱，群雄虎争，拨而理之②，非君乎？然君实是乱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贼。恨吾老矣，不见君富贵，当以子孙相累③。”

①曹公：曹操。

②拨而理之：整顿治理天下。

③累：麻烦，劳累。意为将子孙托付给曹操照顾。

〇二

曹公问裴潜曰：“卿昔与刘备共在荆州，卿以备才如何？”潜曰：“使居中国，能乱人，不能为治；若乘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

〇三

何晏、邓飏、夏侯玄并求傅嘏交，而嘏终不许。诸人乃因荀粲说合之，谓嘏曰：“夏侯太初，一时之杰士，虚心于子，而卿意怀不可。交合则好成，不合则致隙。二贤若穆，则国之休，此蔺相如所以下①廉颇也。”傅曰：“夏侯太初，志大心劳②，能合虚誉，诚所谓利口覆国③之人。何晏、邓飏有为而躁，博而寡要④，外好利而内无关籥⑤，贵同恶异，多言而妒前⑥，多言多衅，妒前无亲。以吾观之，此三贤者，皆败德之人尔。远之犹恐罹祸，况可亲之邪？”后皆如其言。

①下：退让，让步。

②志大心劳：志向远大，思虑太多。

③利口覆国：能言善辩，却会导致国家覆亡。

④博而寡要：学识渊博却不得要领。

⑤关籥：门锁，引为检点、约束之意。

⑥妒前：忌妒胜过自己的人。

〇四

晋武帝讲武于宣武场，帝欲偃武修文，亲自临幸，悉召群臣。山公谓不宜尔，因与诸尚书言孙、吴①用兵本意，遂究论②。举坐无不咨嗟③，皆曰：“山少傅乃天下名言。”后诸王骄汰④，轻遘⑤祸难。于是寇盗处处蚁合⑥，郡国多以无备，不能制服，遂渐炽盛。皆如公言。时人以谓山涛不学孙、吴，而暗与之理会。王夷甫亦叹云：“公暗与道合。”

①孙、吴：指春秋时军事家孙武和吴起。

②究论：推究论述。

③咨嗟：赞叹。

④骄汰：过于骄纵。

⑤遘：造成。

⑥蚁合：像蚂蚁一样聚集汇合，形容极多。

〇五

王夷甫父乂，为平北将军，有公事使行人①论，不得。时夷甫在京师，命驾②见仆射羊祜、尚书山涛。夷甫时总角③，姿才秀异，叙致④既快，事加有理。涛甚奇之。既退，看之不辍，乃叹曰：“生儿不当如王夷甫邪？”羊祜曰：“乱天下者，必此子也！”

①行人：使者的统称。

②命驾：吩咐人驾车。

③总角：古时儿童头发梳成两个发髻，如头顶两角。后代称儿童时代。

④叙致：叙述事理。

〇六

潘阳仲见王敦小时，谓曰：“君蜂目①已露，但豺声②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

①蜂目：眼睛如蜂，比喻人长相凶恶。

②豺声：声音如豺狼。古人认为蜂目豺声之人最为凶狠残忍。

识鉴第七

〇七

石勒不知书①，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②，刻印将授之，大惊曰：“此法当失，云何得遂有天下？”至留侯谏③，乃曰：“赖有此耳④！”

①不知书：不识字。

②郦食其劝立六国后：郦食其是刘邦的谋士，曾劝刘邦立六国后裔为王，以削弱项羽的实力。

③留侯谏：留侯，即汉代谋臣张良。听闻郦食其的建议后，张良马上向刘邦进言，劝阻此事。

④赖有此耳：多亏有张良劝阻啊！

〇八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①，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②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③。

①辟：征召。东曹掾：官职名，为东署属官。

②羁宦：在异地当官。

③见机：有先见之明，料事如神。

〇九

王子平素不知眉子①，曰：“志大无量②，终当死坞壁③间。”

①知：交往，来往。眉子：王玄，字眉子，王衍之子，与卫玠齐名。后任陈留太守，被盗所杀。

②志大无量：志向远大，却无气量。

③坞壁：供防御用的小城堡。

一〇

王大将军始下①，杨朗苦谏不从，遂为王致力。乘中鸣云露车径前②，曰：“听下官鼓音，一进而捷。”王先把其手曰：“事克，当相用为荆州③。”既而忘之，以为南郡④。王败后，明帝收朗，欲杀之。帝寻崩，得免。后兼三公，署⑤数十人为官属。此诸人当时并无名，后皆被知遇⑥。于时称其知人。

①始下：指王敦于永昌元年从武昌起兵沿江而下，进攻都城建康。

②中鸣云露车：一种战车。径前：勇往直前。

③用为荆州：任命为荆州刺史。

④以为南郡：任命为南郡太守。

⑤署：委任。

⑥知遇：赏识。

十一

周伯仁母冬至举酒赐三子曰：“吾本谓渡江托足无所，尔家有相①，尔等并罗列，吾复何忧？”周嵩起，长跪而泣曰：“不如阿母言。伯仁为人志大而才短，名重而识暗②，好乘人之弊③，此非自全之道；嵩性狼抗④，亦不容于世；唯阿奴碌碌，当在阿母目下耳⑤。”

①有相：有吉相。

②暗：迟钝，愚笨。

③乘人之弊：乘人之危。

④狼抗：狂妄，傲慢，乖戾。

⑤当在阿母目下耳：照料母亲，为其养老送终。周嵩一语成谶。周家三子，周顗和周嵩均被王敦所杀，只有周谟得享天年。

十二

王大将军既亡，王应①欲投世儒，世儒为江州；王含欲投王舒，舒为荆州。含语应曰：“大将军平素与江州云何，而汝欲归之！”应曰：“此乃所以宜往也。江州当人强盛时，能抗同异②，此非常人所行。及睹衰危，必兴愍恻③。荆州守文④，岂能作意表⑤行事！”含不从，遂共投舒，舒果沈含父子于江。彬闻应当来，密具船以待之。竟不得来，深以为恨。

①王应：王应是王含之子，过继给王含之弟王敦（大将军）。王敦病重时，任命王含为元帅，起兵造反。兵败后，王含父子投奔王舒。王舒和王彬（字世儒）均是王敦堂弟。

②能抗同异：指王敦起兵攻下石头城时，杀了周顗，王彬前去哭吊好友，责骂王敦杀害忠良。

③愍恻：怜悯，同情。

④守文：循规蹈矩，遵守礼法。

⑤意表：意外。

十三

武昌孟嘉作庾太尉州从事，已知名。褚太傅有知人鉴①，罢豫章，还过武昌，问庾曰：“闻孟从事佳，今在此不？”庾云：“试自求之。”褚眄睐②良久，指嘉曰：“此君小异，得无③是乎？”庾大笑曰：“然。”于时既叹褚之默识④，又欣嘉之见赏。

①知人鉴：擅长识人。

②眄睐：四处察看。

③得无：莫非。

④默识：暗中识人的能力。

十四

戴安道年十余岁，在瓦官寺画。王长史见之，曰：“此童非徒能画，亦终当致名。恨吾老，不见其盛时耳！”

十五

小庾①临终，自表以子园客②为代。朝廷虑其不从命，未知所遣，乃共议用桓温。刘曰：“使伊去，必能克定西楚③，然恐不可复制④。”

①小庾：指庾亮之弟庾翼，曾任荆州刺史。

②园客：庾爰之，字仲真，小字园客，庾翼次子。

③西楚：荆州地处都城以西，古属楚国，故称。

④制：控制。

十六

桓公将伐蜀，在事诸贤咸以李势①在蜀既久，承藉累叶，且形据上流，三峡未易可克。唯刘尹云：“伊必能克蜀。观其蒲博②，不必得，则不为。”

①在事诸贤：在朝掌权的高官。李势：成汉政权的君主。

②蒲博：即“樗蒲”，古代一种赌博游戏。

十七

谢公在东山畜妓①，简文曰：“安石必出②，既与人同乐，亦不得不与人同忧。”

①畜：蓄养。妓：表演音乐歌舞的女子。

②出：出仕，出山做官。

十八

郗超与谢玄不善。苻坚将问晋鼎，既已狼噬梁、岐，又虎视淮阴矣。于时朝议遣玄北讨，人间颇有异同之论。唯超曰：“是必济事①。吾昔尝与共在桓宣武府，见使才皆尽②，虽履屐之间③，亦得其任。以此推之，容必能立勋。”元功既举④，时人咸叹超之先觉，又重其不以爱憎匿善。

①济事：成功，成事。

②使才皆尽：人尽其才。

③履屐之间：代指极其琐碎的小事。

④元功既举：指淝水之战获胜。

十九

韩康伯与谢玄亦无深好。玄北征后，巷议疑其不振①。康伯曰：“此人好名，必能战。”玄闻之甚忿，常于众中厉色曰：“丈夫提千兵入死地，以事君亲②，故发，不得复云为名！”

①不振：不能奋力作战。

②君亲：偏义复词，侧重指君王。

二〇

郗超与傅瑗周旋①。瑗见其二子，并总发②，超观之良久，谓瑗曰：“小者才名皆胜，然保卿家，终当在兄。”即傅亮兄弟③也。

①周旋：交际，应酬。

②总发：古代未成年人将头发扎成髻，一般用来借指幼年。

③傅亮兄弟：指傅瑗之子傅迪和傅亮。哥哥傅迪，字长猷，官至五兵尚书。弟弟傅亮，字季友，官至光禄大夫，后因罪被处死。

廿一

王恭随父在会稽，王大自都来拜墓，恭暂往墓下看之。二人素善，遂十余日方还。父问恭：“何故多日？”对曰：“与阿大语，蝉连①不得归。”因语之曰：“恐阿大非尔之友，终乖爱好②。”果如其言③。

①蝉连：连续不断。

②乖：不和谐，不相合。爱好：喜好志趣。

③果如其言：王恭与王忱后来交恶，以致刀兵相向。

廿二

王忱死，西镇①未定，朝贵人人有望。时殷仲堪在门下②，虽居机要，资名③轻小，人情未以方岳④相许。晋孝武欲拔亲近腹心，遂以殷为荆州。事定，诏未出。王珣问殷曰：“陕西何故未有处分⑤？”殷曰：“已有人。”王历问公卿，咸云：“非。”王自计才地，必应在己，复问：“非我邪？”殷曰：“亦似非。”其夜，诏出用殷。王语所亲曰：“岂有黄门郎而受如此任！仲堪此举，乃是国之亡征⑥。”

①西镇：指荆州刺史的任命。

②门下：即黄门，后称门下省，皇帝的顾问咨询机关，参与朝政。

③资名：资历名望。

④人情：人心，舆论。方岳：地方高级长官，封疆大吏。

⑤陕西：东晋时指荆州。处分：处置，安排。

⑥国之亡征：荆州是战略要地，若由才能名望不足者担任刺史，则容易导致国家衰亡。后殷仲堪被桓玄逼迫自杀，国家随之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