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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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斯派赛斯岛(5)

岛上这个季节,母猫养一只小猫都很勉强,因此只挑看上去最强壮最有出息的留下,其他的弃之不理。人可以在旅游旺季结束后关上店门去别处做工,幸运者也可以依靠夏天的赢利悠然过冬,可是猫做不到,它们能做的充其量是相互拼命争夺已经变小的馅饼。

仅就原则说来,希腊人对猫们相当宽容,有时是相当亲切的。我家门前有一小块空地,成了附近猫们集会的场所。那里不时放有剩饭,猫们聚在一起如获至宝地大口小口吃着——周围居民特意把剩饭拿去那里倒在报纸上。鱼啦肉啦炖菜啦以及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全都集中一处,就好像年底的大锅饭。起初我觉得相当奇妙,因为日本不大可能有如此光景。若那样做,必然有人一面戳脊梁骨说:“那户人家的太太喂野猫,添麻烦!那一来这一带野猫岂不越来越多!”一面却对自己家养的猫疼爱有加。但希腊人不然。除了特殊品种,希腊基本不把猫当宠物。据我观察,他们既不怎么欺负猫,又不特别宠爱。感觉上他们只把猫作为存在于那里生息于那里的活物看待。一如花草小鸟蜜蜂,猫们也是构成“世界”的一个存在。他们心目中的“世界”——我觉得——便是如此各行其事各得其所,希腊野猫多的真正原因恐怕是他们的这种世界观所使然。

概括起来,虽然都是希腊海岛上的猫,但由于岛的不同,岛上猫的岛民性(请允许使用这个词)也多少有所不一。例如米科诺斯岛和帕罗斯岛和罗得岛的猫就各有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如何不同,具体细说我是说不来的,总之“某处”不同。眼神不同,毛色不同,生活景况不同,待人方式不同,举止风度不同。如同人多少具有岛民性,猫也各有其岛民性,而且——这仅仅是我个人意见——人的岛民性和猫的岛民性在某一部分上是相重合的,至少在局部、在倾向上有共同之处。

譬如我住的斯派赛斯岛不远处有个伊德拉岛。伊德拉岛异常热闹,“一日游”的船每天有几只开来,游客吵吵嚷嚷鱼贯而下。这座岛同样猫多,但伊德拉的猫们同我们斯派赛斯岛的猫们比较起来,二者的性格和生活景况简直天壤之别。

首先,一眼即可看出,伊德拉岛的猫漂亮。毛色滑润,有损伤的猫几乎看不见。亲近人,不胆小,却又不死皮赖脸。在港口附近餐馆里吃东西,总有五六只围上餐桌,但只是静静等待,样子似乎在说:“如果可以的话,您吃完请给我一点儿,一点点就行。”招呼一声就竖起秃尾巴过来,一摸就“咕噜咕噜”发出喉音。感觉非常好。我猜想,大概因为这里游客多,使猫进化得讨人喜欢了。

相反,斯派赛斯岛的猫,招呼它一般也不肯过来,刚要摸就一溜烟跑了,有的家伙甚至发火挠你。较之疑心重,恐怕更是因为完全不习惯人们的这种交流方式。这还不算,提起这里的猫,全都伤痕累累,找不带伤的猫绝非易事。而且十之八九伤在鼻头上。看来,这座岛上的猫一吵架就把爪子抓到对方鼻梁上去。所以无论哪个家伙鼻端都黑漆漆的,就像在木炭上“喀嗤喀嗤”蹭过,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连喜欢猫的我也喜欢不来。毕竟东西南北全都是一副大宫传助[9](说法够老的了)模样的猫们。

这以前我在希腊各种各样的岛、镇、村转过,无猫不带鼻伤的地方还从未见过。为什么惟独这座岛的猫如此执著于攻鼻战法呢?实在匪夷所思。那一来,彼此岂不很快变得丑陋不堪而成为“大宫传助”?结果可谓洞若观火。一如人类禁用生化武器和毒气弹,猫们恐怕也到了谛结禁止攻鼻法协定的阶段。但猫们当然无此才智,因而攻鼻战势必永远持续下去。这类似达尔文所说的一定方向进化,此后没准变本加厉地进行到底。一万七千年后斯派赛斯岛的猫很可能全部拥有坚不可摧的钢铁之鼻。

当然,伤并不限于鼻子。也有的被抓坏了眼睛,也有的被咬破了耳朵,有的无一幸免。我在黄昏的海滩见过一只双耳差不多被咬光的很大很大的黑猫。老实说,那早已不像是猫了,活像从海里出来找腐肉的、住在泥里的不吉祥的四脚鱼。这固然是极端的例子,但斯派赛斯岛的猫所处情况大体如此。猫的心情当然谁也不晓得,不过这地方反正不容易度日。假如托生为猫,我宁可选择去伊德拉岛。

斯派赛斯岛上小说家的一天

旅游淡季的斯派赛斯岛上的小说家的生活是怎样的呢?让我挑一天扼要写一下。

起床是早上7时左右。这时周围已经亮了,自然睁眼醒来。即使睡过头,7点半教堂自暴自弃地“咣咣”打响的钟声也会不由分说把人吵醒。妻醒后懒得动,早餐总是我做。

早餐桌上,妻基本上讲她做的梦,梦见什么什么人做了什么什么事等等。时不时我也出现,出乖露丑或从房顶掉下来。不过那终归是别人的梦,与我无关。“哦……唔……真的?”如此应答的时间里,早餐吃完。吃完即跑步。短则四十分钟长则一百分钟左右。回来后淋浴,开始工作。这次旅行期间预定完成的有两本翻译、旅行游记(即现在写的这种东西)加上一部新长篇,所以绝不悠闲。写一阵子自己的稿写腻了,就转移到翻译上去。翻译翻腻了又开始写自己的稿。一如雨天洗露天温泉:热了爬出来,冷了钻进去,如此没完没了。

工作到11点,然后两人上街买东西兼散步。花十五分钟沿海边慢慢悠悠走到镇中心。路左侧是海,右侧一座接一座排列着19世纪建造的老房子。只要风不大,路线甚是惬意,正好散步。海鸥在空中优雅地盘旋,微波细浪缓缓摇晃着海湾里的小船,猫蹲在突堤上晒太阳。据书上记载,过去不存在沿海的路,右侧排列的房子和威尼斯同样直接面对大海,各家有专用码头。道路的出现是进入20世纪以后的事。沿路星星点点建有酒吧式快餐店、烤肉串店、土特产店和咖啡馆。这个季节全部关门闭户。透过格子窗往黑乎乎的土特产店内窥看,但见偶人、壁挂和复制古盘等随处可见的土特产当中有几个形状奇特的细细长长的瓶子。瓶里泡着恰如蝮蛇那样的长蛇。蛇已张着大嘴死了。到底干什么用不得而知,总之落着卷帘门的黑乎乎的土特产店里摆的毒蛇尸体活像杜鲁门·卡波蒂短篇小说里的场景,既妖艳,又有哥特意味。

路上开门的只一家书报亭,一个戴黑边眼镜的老伯从早到晚守在那里。因此人长相酷似博报堂[10]的高桥,所以我们姑且称之为高桥君。高桥君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首先,此人脸上大凡表情都不具有,不笑,也不显出困惑……反正什么时候看——无论什么时候——脸上都一成不变。就好像原本雄心勃勃却因部下的失误而不得不下台的总理大臣无可奈何地静静看海,终日盯视海面远处,仿佛在说不久总会有谁坐船带来好消息。这就是书报亭的高桥君。因为每天都同他照面,所以视线相碰时我试着说“卡里梅拉(你好)”,但高桥君只是以含糊不清的语声发出“梅拉(当然是卡里梅拉之略)”或仅仅点头作答。我觉得,无论做什么恐怕都融化不了此人冰冻的心。若让他扮演俄罗斯民间故事中的冬神老人,应该再合适不过。

高桥君的书报亭里摆着香烟、口香糖和风景明信片等等,但我从未见到有人在此买什么,也没见过有人同高桥君闲聊,时时刻刻都是高桥君一个人坐在那里以怃然的神色瞪视大海。地段太差,态度也太差。有一两次我想买点什么,扫视一遍所摆物品,可惜明信片给太阳晒得彻底变白,反翘了起来,根本不能用。而买包香烟吧,我又一直戒烟;口香糖牙医不准我吃——能买的东西一样也没有。自觉歉疚,但又没有办法。这就高桥君的书报亭。

走过这里不远有个面包屋,常在这里买面包。

过了面包屋过了镇公所再前行几步,有座棉纺厂旧址。其实已不是旧址那样温吞吞的东西,早已沦为彻头彻尾的废墟。工厂运转的当时想必是相当气派的堂而皇之的工厂——或者不如说是作为工厂未免堂皇过头的建筑物——如今因之愈发显得寒伧和虚幻。世间偶尔是有这种东西的。惟其动机纯正、外观气派,因而倒霉时格外显得惨不忍睹。所有玻璃不翼而飞,窗框油漆尽皆剥落变色,墙壁到处分崩离析,铁门红锈斑斑,石墙满是涂鸦。每次从前面经过,我们都涌起恐怖感,生怕建筑物“扑通”一声塌下来把我们埋了。后来明白那决非多余的担忧。暴风雨过后的第二天去工厂一看,墙壁的确塌了一大块,把路都堵住了。暴风雨都如此,大地震更不堪设想。

这座棉纺厂是一个资本家为振兴本世纪初造船业萧条以来持续慢性下滑的斯派赛斯岛经济于1920年创建的,但终究命途多舛,战后关门大吉,其后用来生产鱼虾保鲜用的冰块和小规模发电。这也于十年前完成使命,后来一直弃置不管。希腊存在着数目庞大的废墟,但在看到的当中,这是最凄凉的一个。围墙一角用白漆写着“ⅡΟΛΙΤΑΙ(出售)”,看情形找不到买主。理所当然,不会有什么人买这种玩意儿。

从工厂再往前走一会儿,这回是名叫彼希德尼奥的漂亮宾馆,建于1914年。不是希腊旅游景区常见的应急建造的看似高级的宾馆,而是真正用心建成的风格独具的货真价实的宾馆。遗憾的是,在所有意义上都不是现代的。实用性这一概念半点也体现不出来。天花板高得一塌糊涂,尽管只是三层楼,却足有日本王子饭店六层那么高。大厅也大得不着边际,显得空空荡荡。较之空空荡荡,感觉上更像是不知如何摆放自身。我不由担心起清扫来,清扫怕是一场恶战。

据书上记载,这家宾馆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欧洲各国的社交界男女和希腊上流社会闹得红红火火,英国舰队在港外抛锚,一身正装的军官们上岸参加在这宾馆大厅里举行的豪华宴会。现在一切都今非昔比了,宾馆照样营业,但细看之下,到处可以看出有欠自然的气氛。古旧之物诚然精美,但精美之余又有挡不住的风化,相形之下,新加上去的东西固然新颖,但比之旧物明显逊色——这种不协调感让人心里发冷。

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头的服务台坐着一个一副百无聊赖神情的女性,一看就知闲得发慌。我问房间价格,她抬起脸来不耐烦地应道:“哦?房间价格?呃——,四千德拉克马。”言毕又低下头去。左看右看也不见像是游客的身影。三楼阳台上晾着浴室地垫。本想在此住上一次,但这家宾馆也以10月28日国庆日为最后一天关门了。从宾馆右拐即是港口,开始进入镇中心。

若天气暖和,就坐在港口咖啡馆里,边喝咖啡边看《先驱论坛报》(HERALD TRIBUNE)。岛上只有《先驱论坛报》算是地道的英文报纸。即使为了把握世界形势、为了把握美元和日币的汇率,这份报纸也是必不可少的。报纸上大大报道了中曾根首相那个关于“美国知识水准的发言”[11]。总体上是对其大加笔伐,但一天读者来信栏中刊出了美国一个日本通的来信。信中说,日语中的“知识水准”和“智能水准”是不同的。日语所说的“知识”含义比“智能”宽泛得多。中曾根先生的发言诚然非常轻率而Silly(愚蠢),但严格说来,“知识水准低”的说法并不意味着Negro(黑人)和Hispano(西班牙血统美国人)是傻瓜。话说得既好像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老实说,我心想与其拘泥于这种语汇性细节,还不如研究中曾根作为政治家的“智能水准”的麻木不仁来得痛快。

回家做午饭。用一种名叫“迈达能”的惟希腊才看得见的香草做的“希腊风味迈达能意大利面”。吃罢午饭大体是工作,也有时出去钓鱼。说是钓鱼,其实非常简单:把过期的奶酪和面包加少量牛奶捏成圆粒作鱼饵,坐在突堤上垂线下去,一小时即可钓上四五条十多厘米长的鱼。大多是不怎么好看的黑色的鱼,一副俨然克劳斯·金斯基[12]的倒霉相,无论如何都没情绪食用,遂投给常来我家的三毛猫一家。猫们特别中意这种黑鱼,兴奋得大吃大嚼,所以意外好吃也说不定。希腊这个国家虽然环海,却很难钓上——除非是高手——像样的鱼。好在水惊人地清澈透明,眼睛从上面可以清楚看见鱼在钩附近往来游动。从上面俯视,不难得知鱼这东西其实蛮聪明的。多数鱼只斜眼(我以为)瞥一下鱼饵而径自通过,上钩的鱼属于例外中的例外。一边听尼尔·扬(Neil Young)和杰西·温彻斯特(Jesse Winchester)[13](杰西·温彻斯特!)一边怔怔地俯视之间,时间随着流云悠悠然离我而去。

晚饭一般6点开始。几乎所有时候都是老婆做。有时扒牛排,有时炸沙丁鱼,有时做鲷鱼饭,有时炖青菜,有时醋渍竹荚鱼……总之使用当时弄到手的东西来做。冬日的希腊乡下,弄到食品种类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酷,甚至一天几乎什么都弄不到手的日子也不是没有。比如鱼的捕获就取决于海,糟糕天气若持续不断,有时一星期都根本弄不到鱼。肉铺一星期来一次肉,错过机会就很难买到好肉。海上风急浪高,从本土运送蔬菜的船也停航了(岛上种的菜固然好吃,惜乎品种有限)。因此,在希腊自己做饭,随机应变这一点分外重要,若过于讲究食谱,很可能什么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