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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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地狱变(1)

像堀川大公那种人物,不但过去没有,恐怕到了后世,也是独一无二的了。据说在他诞生以前,他母亲曾梦见大威德的神灵出现在她的床头。可见,出世以后一定不是一位常人。他的一生行事,没一件不出人意料。先看看堀川府的气派,那个宏伟、豪华呀,毕竟不是咱们这种人想象得出的。外面不少议论,把大公的性格比之秦始皇、隋炀帝,那也不过如俗话所说“瞎子摸象”,照他本人的想法,像那样的荣华富贵,才不在他的心上呢。他还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关心,有一种所谓“与民同乐”的度量。

因此,遇到二条大宫的百鬼夜行,他也全然不害怕。甚至据说,那位画陆奥盐灶风景的鼎鼎有名的融左大臣的幽灵,夜夜在东三条河原院出现,只要大公一声大喝,立刻就消隐了。因为他有那么大的威光,难怪那时京师男女老幼,一提到这位大公,便肃然起敬,好像见到了大神显灵。有一次,大公参加完大内的梅花宴回府,拉车的牛在路上发性子,撞翻了一位过路的老人。那老人却双手合十,喃喃地说,被大公的牛撞伤,真是莫大的荣幸。

所以在大公一生之中,给后代留下的遗闻逸事,是相当多的。例如在宫廷大宴上,一高兴,就赏人白马三十匹;叫宠爱的童子,立在长良桥的桥柱顶,叫一位有华佗术的震旦僧,给他的腿疮开刀——像这样的逸事,真是数不胜数。而在这诸多逸事中,再也没有一件比那至今为止,还一直在他府里当宝物传下来的《地狱变》屏风的故事更吓人的了。甚至平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大公,只有在那一回,竟也大大吃惊了,不消说,像我们这种人,当然一个个都吓得魂飞胆战了。其中就算是我,给大公奉职二十年来,也从来没见到过那样凄厉的场面。

不过,要讲这故事,先得讲一讲那位画《地狱变》屏风的,名叫良秀的画师。

讲起良秀,直到今天,大概也还有人记得。那时大家都说,拿画笔的人,没一个在良秀之上,他就是那样一位大名鼎鼎的画师。发生那事的时候,他已过了五十大关,有年纪了,是一个矮小、瘦得皮包骨头、脾气很坏的老头儿。他上大公府来时,总穿一件丁香色的猎衣,戴一顶乌软帽,形容卑窭。他有一张不像老人该有的血红的嘴,显得特别难看,好像什么野兽。有人说,那是因为舔画笔的缘故,可不知是不是这么回事。特别是那些贫嘴的人,说良秀的模样就像一只猴子,便给他起了个诨名叫猿秀。

起这个诨名还有一段故事。那时良秀的十五岁的独生女,在大公府当小女侍。她可不像父亲,是一位很娇美的姑娘,可能因为早年丧母,年纪虽小,却特别懂事、伶俐,对世事很关心。大公夫人和所有女侍都喜欢她。

有一次,丹波国献上了一只养熟了的猴子。顽皮的小公子给起了个名字叫良秀,因为模样可笑,所以起了这名字,府里没一个人见了不乐。为了好玩,大家见它趴在大院松树上,或躺在宫殿席地上,便叫着“良秀良秀”,逗它玩乐,故意作弄它。

有一天,良秀的女儿给主人送一封系有梅枝的书信[4],走过长廊,只见那只小猴良秀从廊门外逃来,大概腿给打伤了,爬不上廊柱去,一拐一拐地跑着。在它后面,小公子扬起一条棍子赶上来,嘴里嚷着:“偷橘子的小贼,看你往哪儿逃。”良秀女儿见了,略一踌躇,这时逃过来的小猴抓住她的裙边,呜呜地直叫——她内心不忍,一手提着梅枝,一手将紫香色的大袖轻轻一甩,把猴儿抱了起来,向小公子弯了弯腰,柔和地说:“饶了它吧,它是畜生嘛!”

小公子正追得起劲,马上脸孔一板,跺起脚来:

“不行,它偷了我的橘子!”

“畜生呀,不懂事嘛……”

女儿又求着情,轻轻地一笑:

“它叫良秀,是我父亲的名字,父亲遭难,做女儿的怎能不管呢?”既然这样说了,迫得小公子也只好罢手了。

“呵呵,给老子求情,那就饶了它吧。”

勉勉强强说了一声,便把棍子扔掉,走向廊门回去了。

从此以后,良秀女儿便和小猴亲热起来。女儿把公主给她的金铃,用红绸绦系在猴儿脖子上。猴儿依恋着她,不管遇到什么总绕在她的身边不肯离开。有一次女儿得了感冒躺在床上,小猴就守在她枕边,愁容满面地咬着自己的爪子。

奇怪的是,从此再也没人欺侮小猴了,最后连小公子也与它和好了,不但常常喂它栗子,有时哪个武士踢了它一脚,小公子便会生气。到后来,大公还特地叫良秀女儿抱着猴子到自己跟前来,可能听到了小公子追猴的事,对良秀女儿同猴产生了好感。

“看不出还是一个孝女哩,值得夸奖呀!”大公当场赏了她一方红帕,那猴儿见女儿捧着红帕谢恩,也依样对大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逗得大公都乐了。因此大公分外宠爱良秀的闺女,是因为喜欢她爱护猴儿的一片孝心,并不是世上所说的出于好色。当然闲言闲语也不是没有,这到后来再慢慢讲。这儿先说明,大公对画师的女儿,并非别有用心。

却说良秀女儿挣到很大面子,从大公跟前退出来。因为本来就是一位灵巧的姑娘,也没引起其他女侍的嫉妒。反而从此以后,跟猴儿一起,总是不离公主的身边,每次公主乘车出外游览,也缺不了她的陪从。

话分两头,现在把女儿的事搁在一边,再谈谈父亲良秀。从那以后,猴儿良秀虽讨得了大家的欢喜,可是良秀本人,却仍被大家憎厌,依然叫他猿秀。不但在府里,连横川的那位方丈,一谈起良秀,就好像遇见了魔鬼,脸色都变了。(也有人说,良秀画过方丈的漫画,可能这是无稽的谣言,不确实的。)总之,不管在哪里,他的名声都是不妙的。不说他坏话的,只是少数画师,或是只见过他的画,没见过他本人的那些人。

事实是,良秀不但其貌不扬,而且还有惹人厌的坏脾气,所以那坏名声,也不过是自己招来的,怨不得别人。

他的脾气,就是吝啬、贪心、不顾面子、懒得要命、唯利是图——其中特别厉害的,是霸道、傲慢,把本朝第一大画师的招牌挂在鼻子上。如果单在画道上,倒还情有可原,可他就是骄傲得把世上一切习惯常规,全都不放在眼里。据他一位多年的弟子说,有一次府里请来一位大名鼎鼎的桧垣的女巫,降起神来,口里宣着神意。可他听也不听,随手抓起笔墨,仔细画出女巫那张吓人的鬼脸。大概在他的眼里,什么神道附体,不过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

因为他是这样的人,画吉祥天神时,画成一张卑鄙的小丑脸,画不动明王时,画成一副流氓无赖相,故意做出那种怪僻的行径。人家当面指责他时,他便大声嚷嚷:“我良秀画的神佛,要是会给我降灾,那才怪呢!因此连他的弟子们都害怕将来会受他牵连,有不少人就半途同他分手了——反正一句话,就是放荡不羁,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因此不管良秀画技如何高明,也只是到此为止。特别是他的绘画,甚至用笔、着色,全跟别的画师不一样,许多同他不对劲的画师中,有不少人说他就是邪门歪道。据他们说,对川成、金冈和此外古代名画师的画,都有种种奇异的评品,比方画在板门上的梅花,每到月夜便会发出一阵阵的清香,画在屏风上的宫女,会发出吹笛子的声音。可是对良秀的画却另有阴森森的怪评,比如说,他画在龙盖寺大门上的《五趣生死图》,有人深夜走过门前,能听到天神叹气和哭泣的声音。不但如此,甚至说,还可以闻到图中尸体腐烂的臭气。又说,大公叫他画那些女侍的肖像,被画的人,不出三年都得疯病死了。照那些恶评的人说,这是良秀堕入邪道的证据。

如上所说,他那么蛮不讲理,反而还因此得意。有一次,大公在闲谈时对他说:“你这个人就是喜欢丑恶的东西。”他便张开那张不似老人的红嘴,傲然回答:“正是这样,现在这班画师,全不懂丑中的美嘛!”尽管是本朝第一大画师,可当着大公的面,居然也敢放言高论。难怪他那些弟子,背地给他起了一个诨名,叫“智罗永寿”,讽刺他的傲慢。大家也许知道,所谓“智罗永寿”,那是古代从震旦传来的天狗的名字。

可是,甚至这个良秀——这样目空一切的良秀,唯独对一个人怀着极为深厚的情爱。

原来良秀对做小女侍的独生女,爱得简直跟发疯似的。前面说过,女儿是性情温和的孝女,可是他对女儿的爱,也不亚于女儿对他的爱。寺庙向他化缘,他向来一毛不拔,可是对女儿,身上的衣衫,头上的首饰,却毫不吝惜金钱,都备办得周周到到,慷慨得叫人不能相信。

良秀对女儿光是爱,可做梦也想不到给女儿找个好女婿。倘有人讲他女儿一句坏话,他就不难雇几个街头流氓,把人家暗地里揍一顿。因此大公把他女儿提拔为小女侍时,老头子大为不满,当场向大公诉苦。所以外边流言:大公看中他女儿的美貌,不管她老子情不情愿,硬要收房,大半是从这里来的。

这流言是不确的,可是溺爱女儿的良秀一直在求大公放还他的女儿,倒是事实。有一次大公叫一个宠爱的童儿做模特儿,命良秀画一张幼年的文殊像,画得很逼真,大公大为满意,便向他表示好意说:“你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吧!”

“请你放还我的女儿吧!”他就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请求。别的府邸不说,侍奉堀川大公的人,不管你做父亲的多么疼爱,居然请求放还,这是任何一国都没有的规矩。这位宽宏大量的大公,听了这个请求,脸色就难看了,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瞧着良秀的脸,马上喝了一声:“这不行!”站起身来就进去了。这类事有过四五次,后来回想起来,每经一次,大公对良秀的眼光,就更加冷淡了。而这同时,女儿也可能因担心父亲的际遇,每从殿上下来,都咬着衫袖低声哭泣。于是,大公爱上良秀女儿的流言也多起来了。其中有人说,画《地狱变》屏风的事,起因就是女儿不肯顺从大公,当然这种事并不是真的。

在我们看来,大公不肯放还良秀的女儿,倒是因为爱护她,认为她若去跟那怪老子一起,还不如在府里过得舒服。本来是对这女子的好意,好色的那种说法,不过是牵强附会、无影无踪的谣言。

总而言之,就为了女儿的事,大公开始对良秀感到不满了。正在这时,大公突然命令良秀画一座《地狱变》的屏风。

说到《地狱变》屏风,画面上骇人的景象,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同样的《地狱变》,良秀所画同别的画师所画,气象全然不同。屏风的一角,画着小型的十殿阎王和他们的下属,以后满画面都跟大红莲小红莲一般,一片连刀山剑树都会烧得融化的熊熊火海。除掉捕人冥司服装上着的黄色蓝色以外,到处是烈焰漫天的色彩。空顶上,飞舞着“卐”字形墨点的黑烟和金色的火花。

这笔法已够惊人,再加上中间在烈火中烧身,正在痛苦挣扎的罪魂,那种可怕的形象,在通常的地狱图里是看不到的。良秀所画的罪魂,上至公卿大夫,下至乞丐贱人,包括各种身份的人物。既有峨冠博带的宫殿人,也有浓妆艳抹的仕女,挂佛珠的和尚,曳高齿屐的文官、武士,穿细长宫袍的女童,端供品的阴阳师——简直数不胜数。正是这些人物,被卷在火烟里,受牛头马面鬼卒们的酷虐,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正四散奔逃,走投无路。一个女人,头发挂在钢叉上,手脚像蜘蛛似的缩为一团,大概是女巫。一个男子,被长矛刺穿胸膛,像蝙蝠似的倒挂着身体,大概是新上任的国司[5]。此外,有遭钢鞭痛打的,有压在千斤石下的,有吊在怪鸟的尖喙上的,有叼在毒龙的大嘴里的——按照罪行不同,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

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半空中落下的一辆牛车,已有一半跌落到野兽牙齿似的尖刀山上。(这刀山上已有累累尸体,五体刺穿了刀尖。)被地狱的狂风吹起的车帘里,有一个形似嫔妃、满身绫罗的宫女,在火焰中披散着长发,扭歪了雪白的脖子,显出万分痛苦的神情。从这宫女的形象到正在燃烧的牛车,无一不令人切身体会火焰地狱的苦难。整个画面的恐怖气氛,可说几乎全集中在这人物的身上了。他画得这样出神入化,看着看着,耳里好似听见凄厉的疾叫。

嗳嗳,就是这,就是为了画这场面,发生了骇人的惨剧。如没有这场惨剧,良秀又怎能画出这活生生的地狱苦难呢。他为画这屏风,遭受了最悲惨的命运,结果连命也送掉了。这画中的地狱,正可说是本朝第一大画师良秀自己有一天也将落进去的地狱。

我急着讲这珍贵的《地狱变》屏风,把讲的次序颠倒了。接下去讲良秀奉命作画的事吧。

却说良秀自从奉命以后,五六个月都没上府,一心一意在画那座屏风,平时那么惦着的女儿,一拿起画笔,硬连面也不想见了。真怪,据刚才那位弟子说,他一动手作画,便好像被狐仙迷了心窍。不,事实上那时就有人说,良秀能在画道上成名,是向福德大神[6]许过愿的,证据是,每当他作画时,只要偷偷地去张望,便能看见好几只阴沉沉的狐狸围绕在他的身边。所以他一提起画笔,除了画好画以外,世界上的什么事都忘了,白天黑夜躲在见不到阳光的黑屋子里——特别是这次画《地狱变》屏风,那种狂热的劲头,显得更加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