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手记二(1)
离海岸很近的地方——近得都能拍到浪花似的,耸立着二十多棵枝繁叶茂的山樱,树皮黑黝黝的。新学年一开始,山樱就会萌生出黏糊糊的褐色嫩叶。与此同时,在蓝色的大海背景下,绚烂的花朵连成一片。凋落之际,数不尽的花瓣像落雪似的纷纷坠入海中,三五成群地漂浮在海面上,在海浪的冲击下重新被翻卷到海边。这片种满樱树的沙滩其实是东北某中学的校园,我虽然没怎么用心复习,却也顺利地考进了那所学校。对了,那所中学的制帽上的徽章,还有制服的纽扣上都有抽象的樱花图案。
在那所中学的附近,住着我们家的一户远亲。也是因为这层原因,父亲才为我选择了这所海边的种着樱花的中学。我从此寄养到了那个远亲的家里,反正离学校很近,每天都是听见晨会的钟声响过之后,才连飞带跑地赶到学校。反正,我是个不怎么勤快的懒学生。但我还是靠着逗乐的本事,渐渐地成了班上的人气王。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背井离乡。但对我来说,这处所谓的“他乡”待着远比自己出生的故乡要轻松舒服得多。可以这么解释,那时我已经熟练掌握了逗乐的精髓和妙义,哗众取宠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吃苦受累了。一般来说,在亲人和外人、故乡和他乡之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演技的难易之分吧。这对于无论什么样的天才,哪怕是神之子耶稣来说,都是一定存在的。对演员来说,最难施展演技的地方,其实是故乡的剧场,尤其是七大姑八大姨全都围坐一堂的时候,再有名的演员,想必也无从披露自己的高超演技吧。而我,确是在家人面前一路表演过来的,并且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对我这种游历江湖的老狐狸来说,根本不可能发生演砸了的情况。
我那天生的“人间恐怖”仍旧剧烈地在心底蠕动,不增不减。但我的演技却在着实地提高。教室里,我总是让同学们哈哈大笑。就连老师都一边感叹似的说“我们班要是没有大庭同学,绝对是个模范班”,一边用手掩着嘴窃笑。就连那位总是扯着嗓子叫唤、声音如焦雷炸响的将校,我也能轻易地让他喷笑出来。
就在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总算能隐藏起自己的真实面目之时,没想到被人从背后捅了一下。那个从背后捅我的男生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在班上体格最为瘦弱,脸色发青,穿着一件袖子比圣德太子的袖子还要长的上衣——想来应该是他哥哥或父亲的旧衣服吧,各科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军事训练或体操时间总是站在一旁参观,说白了就像个白痴。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对这种学生还需要警戒。
一天,做体操的时候,那位同学(他的姓我记不住了,名字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竹一)照旧不用参加。他站在一旁看我们练习翻单杠。我硬是故意装得一脸正经,盯着单杠,“啊”的大叫一声,像跳远似的往前方飞去,最后“咚”的一声在沙地上摔了个屁股蹲。这都是我有预谋的失败。大家果然一阵哄笑,我也一边苦笑着一边起身拍打裤子上的沙子。这时,竹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捅了捅我的后背,声音低沉地小声说道:“招数,招数。”
我听了大为震撼。我没想到的是,故意搞砸的计划居然被这个白痴竹一看穿了。我仿佛一下子在眼前看见世界瞬时在地狱之火的包围下熊熊燃烧。我险些发疯,拼命抑制住了自己想要“哇”的大吼一声的情绪。
打那以后,不安和恐怖日夜与我相伴。
从表面上看,我依旧靠着凄惨的逗乐取悦大家。但冷不丁也会沉重而痛苦地长叹一口气,害怕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会被竹一从头到尾地识破。一想到他没准儿会告诉别人,闹得满城风雨,我的额头上就会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用疯子一般奇怪的眼神,鬼鬼祟祟地打量四周。如果可能,我真想早、中、晚,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离不弃地跟在竹一身旁监视他,以保证他不泄露半点秘密。我甚至还幻想找机会跟他做独一无二的好朋友,用尽全力告诉他,我那些逗人一乐的所作所为,都不是故意为之,而是真心的。如果这些都收效甚微的话,我甚至想到只能祈祷他死了。不过,我倒没有杀他的打算。从出生到现在,我虽说极度渴望被别人杀死,但从没有想过要杀死别人。对那些我恐惧的对象,我反倒只想过给他们幸福。
为了让他乖乖就范,我三五不时地像伪基督徒一样满脸堆着温柔的媚笑,脑袋左倾三十度,轻轻抱住他那瘦弱的双肩,用肉麻的甜言蜜语邀请他到我寄宿的亲戚家做客。而他总是一副茫然若失的眼神,沉默不语。好像是初夏的一天吧,放学后,阵雨白花花地下了起来,同学们都在发愁没法回家。我因为住得近,所以满不在乎地就要飞奔出门。忽然,我发现竹一像霜打了似的站在鞋柜边上。“走吧,我借伞给你。”说着,我拉起还没缓过神来的竹一的手,冒着大雨跑回了家。我让姑姑把两人的上衣晾干,并成功地把竹一邀请到了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亲戚家只有三口人。姑姑五十多岁了。大女儿三十多,戴着眼镜,个子很高,看上去病怏怏的(她以前嫁过人,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回了娘家。我学着其他人,也叫她大姐)。小女儿唤作阿节,刚刚从女子学校毕业,跟大姐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个头低,圆脸庞。一楼开店,兼卖些文房用具和体育用品。主要收入,来源于已故户主留下的五六栋平房的房租。
“耳朵疼。”竹一站着说道。
“肯定是淋了雨才会疼。”我说着看了看竹一,他的两只耳朵都害了严重的耳漏,脓液眼看着就要流到耳朵外面了。
“这怎么能行。肯定疼吧。”我夸张地摆出吃了一惊的架势,“下这么大的雨,硬是把你拉来,对不住了。”我像个女人似的贴心地向他道歉后,跑到楼下去拿来棉花和酒精,让竹一把脑袋枕在我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给他清理起了耳垢。竹一到底没有发现这是一出伪善的阴谋,他一边躺在我的膝盖上闭目养神,一边无知地对我拍马屁:“女人肯定会对你着迷的。”
然而,我直到晚年才回想起,竹一当时的这句话简直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恶魔的预言,恐怕连他都没有意识到吧。着迷这个词,下流而随便,给人一种沾沾自喜的优越感。无论是何种“严肃”的场合,只要这个词露一下脸,忧郁的樊笼眼看着就会崩塌瓦解,心里乱得一团糟。倘若把“被人着迷的痛苦”换成“被人爱上的不安”这等极富文学色彩的语汇,那忧郁的樊笼也就不会分崩离析了。想来真是奇妙。
竹一在我为他处理耳漏的脓液时,突然傻乎乎地冒出一句笨拙的赞美:“女人肯定会对你着迷的。”那时,我只是羞得面红耳赤,笑着没有作答。其实,我内心也隐隐觉得他说得不错。不过,“被人迷上”这种卑贱的语言难免让人生出沾沾自喜的得意之感。对此,如果诚实地写上“我觉得他说的不错”,就成了向别人展示自己愚蠢的感怀,连相声里常常讥讽的少爷的台词都不如。所以,我根本不会扬扬自得地想到“他说得不错”。
对我而言,女性要比男性难懂数倍。我家里的女性比男性多得多,亲戚家也是女孩子居多,再加上那些诱使我犯罪的女佣们,可以这么说,我从小就是在女人堆里泡大的。不过细细想来,跟女人的交往总是有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我几乎寻不着门路,常常如坠五里雾中。一不小心,就会踩了老虎尾巴,败得落花流水。这种伤害跟男性对我的鞭笞不同,好像内出血似的从内发功,久久不能治愈。
女人有时主动靠过来,却又悄悄离开。女人在旁人面前鄙视我、对我恶言相加,可没人的时候却紧紧抱住我。看到女人沉沉入睡,好像死了一般,我总觉得女人是为了入眠才活着的。总之,我在孩童时代就有了自己对女人的种种观察,明明都是人类,男人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奇怪的是,这么一种难以理解且容不得疏忽大意的生物,总是来招惹我。
“被人迷上”或“被人喜欢”等词语用在我身上都不合适,“被人招惹”才能恰当地说明我的实际情况。
比起男人,女人更容易被逗乐。我像个小丑似的在人前演戏,男人通常不会一直哈哈大笑。我自己心里也明白,如果在男人面前得意忘形地演得太假,肯定不会成功,所以总是提醒自己在适当的时候结束。女人似乎不知道适可而止四个字,总是没完没了地让我逗乐,我则每每顺从地答应她们无休无止的请求,直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她们可真是能笑啊。看来,女人对于快乐更贪心。
中学时对我照顾有加的亲戚家的两姐妹,一有空就爬上二楼来我的房间。每次我都吓得差点蹦起来,一个劲儿地哆哆嗦嗦。
“学习呢?”
“不。”我微笑着合上书,“今天,我们学校那个叫棍棒的地理老师……”从嘴里畅通无阻地说出来的,又是无心的玩笑。
“小叶,你戴上眼镜瞧瞧。”
一天晚上,妹妹阿节跟大姐一起来我的房间玩儿,纠缠不停地让我逗笑,最后竟冒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快戴上试试。大姐,把你的眼镜借给他。”
她总是一副粗俗无礼的命令口气。我这个小丑顺从地戴上了大姐的眼镜。见状,姐妹俩捧腹大笑。
“像极了,简直跟劳埃德一模一样。”
当时,外国有个名叫哈罗德·劳埃德的电影喜剧演员,在日本很受欢迎。
我站起来举起一只手说道:“诸位,这次,承蒙日本各位影迷的……”这短暂的演讲惹得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打那以后,只要劳埃德的电影在当地的剧场上映,我都会去看,还私下里细细研究了他的表情。
一个秋日的夜晚,我正一边躺着一边看书,大姐像小鸟一样嗖地破门而入,扑倒在我的被子上哭哭啼啼地说道:“小叶,你肯定会助我一臂之力,对吧。肯定会的。我们不如一起离家出走吧。帮帮我,帮帮我。”她语速飞快地说罢这令人目瞪口呆的想法,又哭了起来。对我来说,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女人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态度。所以我并没有对大姐过激的言语吃惊,反而觉得她的说辞陈腐而空洞,甚至有些扫兴。我一下子从被子里钻出来,剥起了桌上放的柿子,还把其中一块塞到了大姐手上。大姐一边抽抽搭搭地吃着柿子,一边说道:“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书给我看看?”
我从书架上为她选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谢谢你的柿子。”大姐娇羞地笑着离开了我的房间。
不仅是大姐,我每当思索女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活着的时候,就觉得比琢磨蚯蚓的心思还要麻烦琐碎,有时还会后背发凉。不过,我至少凭着幼年的经验知道,碰到女人突然哭起来,只要让她吃些发甜的东西,她就会马上破涕为笑。
妹妹节子常常带着朋友闯入我的房间,我也总是照例让每个人都笑得开心。朋友回家后,节子却总会讲她们的坏话。她的口头禅是:那人可是不良少女,你要小心。我心想,这就怪了,你不把她们带来不就行了。托她的福,来我房间的客人几乎全是女人。
但是,还从未发生过竹一所说的“被女人迷上”的事实。也就是说,我说到底不过是日本东北地区的劳埃德罢了。竹一那无知的恭维,直到又过了好几年,才仿佛不吉的预言一样,活生生地呈现出了不祥的形貌,在我的身上上演。
竹一还给我了另外一个重大的礼物。
“这是妖怪的画。”
忘了是什么时候,竹一来我房间玩的时候,曾得意扬扬地向我炫耀他拿来的一张四色印刷的卷首画。
听了他的说明,我吃了一惊。直到晚年,我才意识到,那个瞬间我的堕落之路似乎已经命中注定了。我知道这幅画,知道不过是梵高的自画像。我们这代人小的时候,日本很流行法国的所谓印象派油画,大家一般都是像这样开始西洋油画欣赏的第一步的。哪怕是乡下的学生,都见过梵高、高更、塞尚和勒纳尔等人的影印版绘画作品。我看过不计其数的梵高的四色印刷版作品,对其笔致的精妙之处和色彩的艳丽明媚着实感兴趣。因此,我从来不觉得上面画的是妖怪。
“那么,你觉得这幅怎么样?也是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拿出莫迪里阿尼的画集,指着一个赤身裸体、皮肤像烧焦的黄铜一样的妇人问竹一。
“真没想到。”竹一瞪大了双眼感叹,“跟地狱的马一样。这恐怕也是妖怪吧。我也想画一幅这样的妖怪。”
越是对人恐惧的人,越是期望亲眼看看狰狞的妖怪,越是神经兮兮、胆小怕事的人,越是企盼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这群画家,被一种名叫“人”的怪物伤害、恐吓,最终,他们开始相信自己的幻影,并在白昼之中看见了活生生的妖怪。他们并没有用滑稽的方式将其一笔带过,而是努力表现出眼之所见的真实状态。正如竹一所说,他们是勇敢地描绘出了“妖怪的画”。我觉得他就是我未来的志同道合之人,不禁兴奋得眼睛湿润了。
“我也要画,画一幅妖怪的话。我要画地狱的马。”不知怎的,我细声细气地对竹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