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速之客(1)
弗兰克林·休斯提早一小时就登船了。他要向乘客们做一些必要的友善表示,这些乘客可以使他往下二十天的工作变得轻松些。这会儿,他靠在船栏杆上,看乘客们爬上舷梯:大部分是中年和老年夫妇,有的带着明显的国籍标志,还有的看上去更有教养,一时看不出来自何方。弗兰克林一只手臂轻轻松松但又稳稳当当地搭在他的旅行同伴肩上,心里猜测他的听众都从哪儿来,这在他是每年玩一次的游戏。美国人最好认,男人穿淡色的新大陆休闲服,女人大腹便便也无所谓。接下来比较容易辨认的是英国人,男人穿粗花呢上装,罩住赭色和米色的短袖衬衫,女人很有脚劲,一听说有希腊神殿,不管什么样的山都要去爬。有两对加拿大夫妇头戴高耸的帽子,帽子上有醒目的枫叶图案。一个来自瑞典的四口之家,都是修长身材,清一色的金发。还有一些法国人和意大利人不好分辨,但弗兰克林凭他们讲的单词baguette或macaroni就能加以区别。还有六个日本人一反常态,没有一个挎照相机的。除了一些全家同行的,偶尔还有个把孤独无伴、外表高雅的英国人。乘客们成双成对有秩序地登上舷梯。
“动物们成双成对地进来。”弗兰克林说道。他四十来岁,高个子,身体肥胖,一头淡淡的金发,肤色带红。至于皮肤红的原因,恶意的认为是常喝酒,善意的认为是日晒过度。他的长相叫人觉得似曾相识,也就不去管它是否好看。他的同伴(或叫助手,她坚持不让叫秘书)身材苗条,皮肤黝黑,一身衣服是为这次航行新买的。弗兰克林摆出一副老手的架势,身穿卡其布丛林茄克衫和皱巴巴的牛仔裤。在一些乘客心目中,有身份的客座讲演者本不该是如此装束,但这恰好映衬出弗兰克林的这种身份的来历。他如果是美国学术界出身,就会穿一身泡泡沙套装;如果换成英国学术界,也许就穿奶油色带褶缝的亚麻布茄克。可是,弗兰克林的名声(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来自电视。他最早只是传达别人观点的传声筒,一个穿灯芯绒套装的年轻人,以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方式阐释文化。过了没多久,他意识到,他既然能讲这些东西,就没有理由不能写。起初,只不过是“弗兰克林·休斯提供的补充材料”,之后是与别人合写脚本,最后达到像模像样的“由弗兰克林·休斯撰稿并播讲”。谁也搞不清楚他的学识专长是什么,但他却在考古、历史和比较文化几个学术界里漫游。他最拿手时下的典故引喻,把死透了的题目再搬出来,让它们在一般电视观众眼前活起来,像什么汉尼拔[5]翻越阿尔卑斯山,北欧海盗藏在东英格兰的珍宝,希律[6]的宫殿,等等。“汉尼拔的象群就是他那个时代的坦克师。”他在异国风光里热情奔放地边走边说。或者是:“步兵人数多得像英国足球总会杯决赛时温布莱体育场爆满的球迷。”再不就是:“希律不单单是个暴君,统一了全国,他还庇护艺术——也许我们应该把他想象成一个很有格调的墨索里尼。”
弗兰克林的电视名声很快为他招来第二任妻子,两年之后又第二次离婚。如今,他和阿芙洛狄特文化旅行社的合同总少不了为他助手安排一个客舱的条款,圣尤菲米娅游轮的船员们不无羡慕地注意到,他的这些助手很少有跟他航行超过一次的。弗兰克林待乘务员们不错,和那些为二十天旅游花费了一两千英镑的游客相处得也很好。他有时兴致上来讲离了题,要等停顿后,脸上带着迷惘的微笑愣半天,才想起来应该往哪儿讲,这种习惯倒也很迷人。乘客当中很多人谈起弗兰克林,说一看就知道他演讲很投入,在如今这什么都不在乎的年代,这是多么让人耳目一新,他又是如何让历史真正地在他们面前重现。他的丛林茄克衫纽扣经常没有扣好,劳动布牛仔裤有时沾上了龙虾,这只不过更加确证他对工作的痴迷。他的衣着也反映了当今时代足可称道的学术民主作风:你不必非要系上燕子领,像个一本正经的教授,才算领悟了希腊建筑原理。
“欢迎自助餐八点开始,”弗兰克林说,“我想最好还是用一两个钟头准备一下明天早上的演讲。”
“你以前肯定讲过好多遍了吧?”特里西娅心里有几分希望他能和她一起呆在甲板上,看船离港驶入威尼斯海湾。
“每年要有所不同。要不,你就成了老一套了。”他轻轻按一下她的胳膊,然后下了甲板。实际上,明天早上十点他的开场白跟前面五年是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唯一能让弗兰克林不至变成老一套的东西——就是特里西娅的在场,而不是……最后那位姑娘叫什么来着?不过,他喜欢做出事先做好演讲准备的样子,再说他也不是没看过威尼斯渐渐消失在天际,不看也没什么了不起。明年还看得到,最多再下陷一两个厘米,更加贴近水面,粉红色调(和他的肤色相仿)又褪了一点。
特里西娅在甲板上注视着威尼斯城,直到圣马可教堂的钟楼变成了一个铅笔头。她第一次见到弗兰克林是在三个月前,当时他正在一个电视谈话节目中露面,而她才工作不久,为那个节目准备资料。他们同床过几次,也不过如此。她告诉合住同一套公寓的女孩子们,她要和一个校友出行。事情顺利的话,她回去后会给大家讲,但这会儿还心中无数。弗兰克林·休斯!到目前为止,他真的很体贴,还给她分派一些象征性的工作,不要让人一看就是女朋友。电视上很多人在她看来有点假惺惺——很迷人,但不那么诚实。弗兰克林在屏幕外和在屏幕上完全一个样:性情开朗,爱开玩笑,乐于交谈。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电视评论家们取笑他的服饰,还有衬衫开领处的一撮胸毛,有时还讥讽他播讲的内容,但那只是嫉妒,她倒要看看这些评论家能有几个站出来跟弗兰克林比试比试。他们第一次一起吃午饭时,他就向她解释过,要做得表面看上去轻松实际上是最难的。他还说,电视的另一个秘诀是要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让画面接过来代你说——“你要在话语和图像之间求得微妙的平衡。”弗兰克林私下里期望得到最高奖赏:“由弗兰克林撰稿、解说和制片。”他在梦中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漫步古罗马广场的大镜头,他从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拱门走到维斯太神殿。唯一的问题是摄像机往哪搁。
旅程的第一段平平常常,船在亚得里亚海上航行。先是欢迎自助餐,船员们则在一旁对乘客评头论足,乘客们小心翼翼地互相绕过。弗兰克林在首场演讲中讨好一番听众,贬低自己的电视名声,又称直接面对听众演讲有一种新鲜感觉,不像面对一个玻璃眼球,摄像的又在叫“嘴上有毛,再拍一次怎么样,亲爱的?”(听众中大多数不会懂这当中的技术含义,弗兰克林的用意也是如此:他们可以瞧不起电视,但不能认为这是傻瓜的营生。)弗兰克林还有另一段开场白也是少不了的。他告诉助手,他们最要紧的事是过快活日子。当然,他有工作要做——有时,尽管不情愿,他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客舱里准备演讲稿,但是,他大致的感觉是,他们应该把这次旅行看做是三个星期的假期,远离恶劣的英格兰天气和电视台里的种种明争暗斗。特里西娅点头同意,虽然她只是个初级资料员,还没有目睹(更不用说经受)过什么明争暗斗。世故一些的女孩子马上就会明白,弗兰克林的意思是“就这么回事了,别指望再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了”。特里西娅性情温和乐观,把他这番话往好处想,当做“我们还是注意不要抱不切实际的想法”——要替弗兰克林·休斯说句好话,他大致也是这番用意。他每年几次轻度坠入爱河,他对自己这种倾向有时也觉懊悔,但一般都沉溺其中。不过,他远非无情无意。他一旦感觉某个女孩——特别是好女孩——需要他超过了他需要她,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可怕的恐慌。这么一来,他往往会在两种可能性中提出一种——那女孩要么住进他的公寓,要么退出他的生活,而两者都不是他情愿的。如此说来,他对珍妮,对凯西,或这一次对特里西娅所致的欢迎辞更多的是出于谨慎,而不是玩世不恭。可是,到后来,事情搞僵了,如果珍妮、凯西或者这一次的特里西娅把他想得比实际上更会算计,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出于同样的谨慎(这么多骇人听闻的新闻报道都在告诫他要谨慎),弗兰克林·休斯弄到一本爱尔兰护照。这世界已不再友好相待,不像以前那样,你只要持一本深蓝皮的英国护照,再加上“记者”和“BBC”字样,就要什么有什么。“大不列颠女王陛下的国务大臣”——弗兰克林都能背得出来——“以女王陛下的名义请求阁下向本护照持有者提供必要的帮助和保护。”想得倒美。如今,弗兰克林旅行在外都是用绿皮的爱尔兰护照,封皮上烫金印着竖琴图案。就为这,弗兰克林每次亮护照都觉得自己像个吉尼斯代表。打开护照,休斯的自我描述大体是如实的,只是隐去了“记者”字样。世界上有些国家不欢迎记者,还认为装出对考古现场有兴趣的白皮肤记者明显是英国间谍。填上“作家”会好一些,也有意以此自勉。如果弗兰克林把自己说成是个作家,说不定他还真会变着法地成为一名作家。下回再出一套丛书,他肯定能摊上一本;在这之后,他打算写点严肃的东西,但很性感——类似个人的世界周游史,可能在畅销书榜上停留几个月。
圣尤菲米娅游轮已有些年代了,但还算舒适,船长是个威仪堂堂的意大利人,希腊船员们干活也很利索。参加阿芙洛狄特旅游团的全是些因循守旧的客人,国籍不同但趣味相投。这些人喜欢阅读胜过在甲板上玩掷圈游戏,情愿晒日光浴而不热衷迪斯科。他们到哪都紧随客座讲演者,差不多所有的补充游览项目都参加,对纪念品商店里的草编驴子不屑一顾。他们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尽管有时会随弦乐三重奏跳跳老派的舞。他们轮流到船长的餐桌就座,每逢化装晚会便别出心裁,还认认真真地阅读船上印发的报纸,看报纸上登载的每日航线、生日贺词,还有欧洲大陆上发生的不会引起什么争议的事情。
特里西娅觉得气氛不够活跃,但这是经过精心安排的。正如弗兰克林对他助手讲的那一番话一样,他在开场演讲中强调,下面三周要做的事就是消遣和放松。他很艺术地暗示,人们对古代经典的兴趣程度不同,就他个人而言,他不会做考勤记录,谁不来听讲就打个黑叉。弗兰克林为了讨好人心,承认自己也有看腻了艳阳天下又站一排科林斯圆柱的时候。不过,他这么讲,并不是叫乘客们真的相信他。
北方的残冬已被甩在后面,圣尤菲米娅轮缓缓驶入地中海,把一船优哉游哉的乘客带入地中海平静的春天。花呢茄克换成了亚麻布茄克,裤式套装换成了略嫌过时的无袖连衣裙。他们在夜里通过科林斯运河,有些乘客穿着睡衣挤在舷窗旁边。更壮实的则到甲板上,偶尔能见到照相机发出软弱无力的闪光。从爱奥尼亚海到爱琴海:在基克拉迪群岛,更冷一些,风浪也大一些,但谁都不在乎。他们先是在华丽时髦的美可诺斯上岸,有一个老校长爬废墟时扭了脚踝;之后,又在出产大理石的帕罗斯岛和锡拉火山岛两处上岸。航行到第十天,他们在罗得岛停靠。乘客们上岸后,圣尤菲米娅轮加了油,又补充了蔬菜、肉和酒。还上了几个客人,但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家才知道。
船正驶向克里特岛,到十一点钟,弗兰克林照常开始演讲,今天是讲克诺索斯和米诺斯文化。他得留点神,因为听众一般都知道克诺索斯,他们中有些人还自有一套理论。弗兰克林喜欢人们提问;在他讲过之后,如果有人补充一些鲜为人知的资料,甚至提出一些更正意见,他都毫不介意——他会很有风度地欠身致谢,尊称对方“教授先生”,这中间的含义是,只要有些人对事情有个总体的把握,其他人完全可以用渊博的细节充实他们的脑袋。可是,弗兰克林不能忍受的是有些令人讨厌的听众,有点小聪明就迫不及待地要在客座讲演者面前炫耀一番。对不起,休斯先生,依我看这像是埃及人造的——我们怎么知道这不是埃及人造的呢?你这不是在按照人们的想法来假定荷马的写作时间吗?我没什么专家见识,但更有道理的说法应该是……至少总要冒出个把来,一副外行样子,不得其解,但又擅长推理;不盲从主流观点,深知历史学家就会信口开河,知道要搞清楚复杂的问题最好完全凭直觉,不受任何实际知识和研究的影响。“我欣赏你讲的这些,休斯先生,但是,更符合逻辑的说法应该是……”弗兰克林有时想说(但从没有说出口),这些对早期文明的胡乱猜测,在他看来差不多都是以柯克·道格拉斯或伯特·兰卡斯特主演的好莱坞历史大片作为蓝本的。他想象自己在听完一个这样的傻冒提问之后,反唇相讥地答道:“当然啦,你应该知道,电影《宾虚》[7]也不是全部可信的。”不过,这次航行还使不得。说真的,他要等到最后一次航行时才这么做。那时,他可以放松一些,对听众可以更坦率一些,酒可以多喝一些,对秋波顾盼的回应也可以更殷勤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