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楚辞

离骚

【原文】

帝高阳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摄提贞于孟陬兮[3]，惟庚寅吾以降[4]。皇览揆余于初度兮[5]，肇锡余以嘉名[6]：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7]。

【注释】

[1]帝，先秦的“帝”字，直至战国中期，都只指神界主宰者，夏以后的人间君主称“后”称“王”而不称“帝”。古氏族为了美化自己的世系，都要托祖于天神天帝，自称是某“帝”某“神”的后裔。高阳：即颛顼帝的别号。屈原之所以自托为其子孙，是因为颛顼的后代熊绎是周成王的大臣，受封于楚国，及至春秋楚武王熊通生子名暇，后封于屈地，改姓屈，屈原就是他的后代。苗裔：后代的子孙。兮：文言助词，表示语气，相当于现在的“啊”。[2]朕（zhèn）:“我”的意思，也就是先秦时古人的自称。据《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二十六年起，才诏定为帝王自称。皇：光大，美，是古代常用于神圣人、物的赞颂状词。考：指已经死去的父亲或祖先。皇考：就是对已经死去的父亲（或祖先）的美称。伯庸：“皇考”的表字。从《离骚》的艺术特点看来，应该是化名，例同下文的“正则”、“灵均”。[3]摄提：“摄提格”的简称。古人把天宫划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等分，称为十二宫。以岁星（木星）在天空转运所指向的方位来纪年。当岁星指向寅宫那一年，就叫摄提格，即寅年的别名。贞：正。孟：开端。陬（zōu）：夏历正月的别名。正月是一年的开端，故称“孟陬”。夏历正月是寅月。《楚辞》都用夏历。[4]惟：文言助词，常用于句首。庚寅：纪日的干支。寅年寅月寅日，古人认为是难得的吉日。吾：是作者在长诗中创造的神话式的艺术形象，不等于屈原本人。降：从天降临，与下文“百神翳其备降兮”的“降”意义相同。[5]皇：从王逸以来，都认为是“皇考”的简称。先秦文献中的单个“皇”字，用作名词，指天与古之帝王。王逸释“皇考”为亡父，又说它简称为“皇”，这不符合当时的语言习惯。刘向《九叹．愍命篇》把《离骚》的“皇考”理解为楚先王，相当于《诗经》颂诗里的“皇祖”、“皇王”，这样的“皇考”才可以简称为“皇”。览：观察。揆：揣度，衡量。览揆：就是研究的意思。初：开始。度：作名词解，气宇，气度。初度：就是初生时的气度。[6]肇：有“开端、起始”的意思，但此处另作他解。刘向在《九叹．灵怀篇》中有“兆出名曰正则兮，卦发字曰灵均”之句，闻一多在《离骚解诂》中认为“肇”是“兆”的借字，“肇”、“兆”古通，因此“肇”在这里取意为卜兆算卦。锡：借作“赐”，赐给。嘉：善。嘉名：就是美名，包括下文的“名”与“字”。古代贵族子弟要在祖庙行冠礼时才取字。行冠礼的年龄一般在二十岁左右，这表示正式加入统治集团，担负起国家大任。[7]“名余”二句：这是在向人阐述我的名和字。正则：公正而有法则。灵均：灵善而均调。关于“正则”和“灵均”是否是屈原的名和字，至今众说纷纭，笔者认为，无论如何，“正则”、“灵均”都是美名。

【译文】

我是帝高阳的后裔，我的父亲名叫伯庸。在太岁寅年的正月，庚寅之日我降生。先父看到我初降时的气度，卜兆赐给我美名。我的名叫正则，我的字叫灵均。

【原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1]，又重之以修能[2]。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3]。汨余若将不及兮[4]，恐年岁之不吾与[5]。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6]。日月忽其不淹兮[7]，春与秋其代序[8]。惟草木之零落兮[9]，恐美人之迟暮[10]。不抚壮而弃秽兮[11]，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12]，来吾道夫先路[13]！

【注释】

[1]纷：盛貌。《楚辞》句例，往往以一个字或三个字的形容词置于句首。内美：内在的本质的美，这里指前八句所美化的世系、生辰、“初度”、名字。[2]重（chóng）：加上。修：修饰。能：古通“态”，这里有“才能”的意思。屈赋经常以修饰容态比喻锻炼品德。[3]“扈江离”二句：扈（hù）：披在身上，楚地方言。江离：一种香草名，生在江中。芷：香草名，即白芷。辟：通“僻”，幽也。辟芷：幽香的芷草。纫：作动词，穿连。秋兰：香草名，秋季开花，花呈淡紫色。佩：这里作名词，指佩带在身上的饰物。这两句所描绘的“修能”，与《九歌》中的少司命、山鬼诸神一样，显然不是屈原的实际形象。[4]汩：水流急速的样子。[5]不吾与：不与吾，不等待我。与：等待。[6]搴：拔取，楚方言。阰（pí）：大的山坡，楚方言。木兰：香树名，辛夷的一种。揽：采。宿莽：一种经冬不死的香草。无论时间流逝多快，木兰都去皮不死，宿莽仍经冬不枯，暗喻自己在勤奋的锻炼中养成了清雅素洁的坚强个性。[7]淹：停留。[8]代序：轮换。序：古通“谢”。代序：即代谢。[9]惟：想。[10]美人：怀王。《离骚》里的美人都是“吾”思念、追求的对象，这是一个复杂巧妙的比喻。[11]今本句前有“不”字，宋洪兴祖《楚辞补注》说，他所见的《文选》古本没有。抚：据。壮，盛也。[12]骐骥：骏马，比喻有才能的人。[13]夫（fú）：语气助词。本篇除最后的“仆夫悲余马怀兮”的“夫”属实词外，其余都是语气助词。

【译文】

我既有许多内在的美德，又兼具外在的才能。身披幽香的江离和白芷，带着秋兰穿连的佩饰。时光如流水我怕追不上，岁月恐怕也不等我；朝霞中攀折山上的木兰，夕阳下采撷水洲的宿莽。日月匆匆一刻不停，春秋更替永无止息；想到草木的凋零陨落，害怕怀王霜染两鬓。为何不趁壮年摈弃污秽，为何不改变这样的态度？乘上骐骥去驰骋，我来为你引路。

【原文】

昔三后之纯粹兮[1]，固众芳之所在[2]；杂申椒与菌桂兮[3]，岂维纫夫蕙茝[4]？彼尧舜之耿介兮[5]，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6]，夫唯捷径以窘步！惟夫党人之偷乐兮[7]，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8]，恐皇舆之败绩[9]！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10]；荃不察余之中情兮[11]，反信馋而齌怒[12]。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13]，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14]，夫唯灵修之故也[15]！初既与余成言兮[16]，后悔遁而有他[17]；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18]。

【注释】

[1]后：君王。昔三后：指老童、祝融、鬻熊。纯粹：丝无杂质称纯，米无杂质称粹；比喻古三王的德行美好。[2]固：本来。众芳：喻群贤。在：聚集。因为君王贤德，所以众多有才能的人才愿意聚集到他们身边。[3]申：这里是重叠的意思，形容茂盛。椒：花椒，一种灌木，所结的果子有香气。菌桂：应作“箘（jùn）桂”，即肉桂，一种香木。[4]维：唯，只有。蕙：兰草的一种，又名薰草。茝：即白芷。[5]耿：光明。介：正直。[6]猖披：衣不束带、散乱不整的样子。[7]党人：指朝廷里结党营私的群小。先秦的“党”字多指朋比为奸的结合，故孔子说“君子群而不党”，和后来的涵义不同。[8]惮：畏惧，害怕。[9]皇舆：君王的乘车，这里比喻楚国。败绩：本指军队溃败，此指车驾倾覆，喻国家灭亡。[10]踵：脚后跟。武：足迹。[11]荃：香草名，此处隐喻怀王。[12]齌（jì）怒：怒火中烧。“齌”本义指用猛火烧饭。[13]謇謇：直谏忠言的样子。[14]九天：苍天，古说天有九层。正：通“证”，意思是指天为证。[15]灵修：作品中塑造的以怀王为原型的另一个艺术形象，寄望他德行兼备，使国家长盛不衰。灵：神。修：美。[16]通行本在这句前面，还有“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两句，现已公认是衍文，故删去。成言：成约。[17]悔遁：变心。他：别的主意。这里是说秦相张仪游说楚怀王，以商于六百里之地劝他与齐断交，后来怀王信以为真之事。[18]数化：屡次变化。怀王在位期间，张仪数次出使楚国，使怀王在联合抗秦的态度上摇摆不定，楚国国运日益衰微。

【译文】

古代三王品德纯粹，群贤都围绕在他们周围。花椒丛和菌桂树杂糅相间，岂止是串连蕙草和白芷？那尧舜是多么耿直光明，遵循正道走正路。桀与纣衣不束带，只因贪图捷径难以前行。那些小人偷安享乐，国家的前途黑暗险阻。岂是我害怕自身遭殃，只怕王车将要毁坏。急匆匆前后奔走，想让你赶上先王的脚步；你不体察我的衷情，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发怒。明知忠言会招来祸患，想隐忍却难以舍割；遥指苍天为我作证，全都是为灵修的缘故。当初你与我盟誓，后来竟然反悔另有他想；我倒不难过与你分别，伤心的是灵修的变化无常。

【原文】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1]，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2]，杂杜衡与芳芷[3]。冀枝叶之峻茂兮[4]，愿竢时乎吾将刈[5]；虽萎绝其亦何伤兮[6]，哀众芳之芜秽[7]！

【注释】

[1]滋：培植。九畹：九是虚数，表示多。下文“九死”同此。畹有十二亩、二十亩、三十亩几种说法。[2]畦（qí）：田垄，此作动词用，一行行地种植。留夷，即芍药。揭车：亦香草名。留夷和揭车都是楚地所产香草。[3]杂：套种。杜衡：即马蹄香。香草象征贤才。以上四句用栽植香草比喻培养英才。[4]冀：希望。峻：高大。[5]竢：同“俟”，等待。刈（yì）：收割。[6]萎绝：指草木的自然老化、死亡。[7]芜秽：指中途变质，即篇末“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之意。花开花落，草木凋零虽然是一件悲伤的事，但是芳草的中途变质却更为可伤。

【译文】

我已培植九畹芝兰，又种下百亩惠草。分垄栽培留夷和揭车，其中间杂杜衡和芳芷。希望枝叶繁茂，到时候我就收割；即便枯萎凋谢也不悲伤，只哀伤众芳草的中途变质。

【原文】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1]，冯不厌乎求索[2]；羌内恕己以量人兮[3]，各兴心而嫉妒[4]。忽驰骛以追逐兮[5]，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6]，恐修名之不立[7]。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8]。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9]，长颔亦何伤[10]！揽木根以结茝兮[11]，贯薜荔之落蕊[12]；矫菌桂以纫蕙兮[13]，索胡绳之[14]。謇吾法夫前修兮[15]，非世俗之所服[16]；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17]！

【注释】

[1]竞进：争着向上爬。贪婪：贪得无厌，不知满足。[2]冯不厌：指贪得无厌。冯：通“凭”，楚方言“满”的意思。厌：满足。[3]羌：发语词，楚方言。恕：揣度。[4]兴心：生心，打主意。[5]驰骛：奔走。[6]冉冉：渐渐。[7]修：本义是长，古人以长为美，此处为“美”义。[8]落：始也。英：花的别名。落英：初生的花，即蓓蕾。早晨喝木兰花上坠落的露滴，晚上以秋菊初生的花为食，饮露餐英是比喻修炼品德，使自己人格高洁。木兰春天开花，菊花秋天始荣，这两句意同上文“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也是以朝夕喻岁时。是说一年到头，无时无刻都在坚持修洁。[9]苟：只要。信：确实。姱：美好。练要：精要，是说操守纯粹。[10]长：长期。颔：面貌憔悴黄瘦。这四句意承上节，众人因追求名利而自得，我却因追求仁义高洁为志向。[11]木根：此指木兰的根。[12]薜荔：香草名，蔓生灌木，亦称木莲。落蕊：初开的花。蕊：花心。[13]矫：举。菌桂：应作箘桂，这里指箘桂的嫩枝。[14]索：绳索，作动词，搓绳。胡绳：一种蔓生的香草。 xǐ）：长而下垂，整齐美观的样子。以上四句就是篇首所说的“修能”，是“吾”的神话形象的重要部分。[15]謇：发语词，楚方言。法：效法。前修：前代的圣人。[16]服：佩，用。[17]彭咸：关于彭咸是谁有很多种说法，有说是“殷贤大夫”，也有说是彭祖祝融，即太阳神，但现在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彭咸应该是诗人心中的另一个美好化身，他包含了作者对德行深厚的理想人物的憧憬和赞美之情。

【译文】

众人都贪婪成性，个个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用自己的私心猜量他人，勾心斗角互相嫉妒。急速奔驰追逐私利，不是我心中之所急；衰老慢慢地将要来到，怕美名还不能建立。清晨饮木兰滴下的露水，傍晚吃秋菊的花瓣；只求我情操确实美好，长期饥饿也不悲伤。用木兰的根须串连白芷，再串薜荔的花蕊；用菌桂的嫩枝串连蕙草，把胡绳揉搓得又长又美。我效法前贤的模样，不是世俗之人所能够做到的；虽然不合于今人的趣味，只愿依从彭咸的风范。+

【原文】

长太息以掩涕兮[1]，哀民生之多艰[2]；余虽好修姱以羁兮[3]，謇朝谇而夕替[4]。既替余以蕙兮[5]，又申之以揽茝[6]。亦余心之所善兮[7]，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8]，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9]，谣诼谓余以善淫[10]。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11]；背绳墨以追曲兮[12]，竞周容以为度[13]。忳郁邑余侘傺兮[14]，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15]，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16]，自前世而固然[17]；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18]；伏清白以死直兮[19]，固前圣之所厚[20]。

【注释】

[1]太息：叹息。掩涕：掩面流泪。[2]民生：人生。先秦的“民”字，含义多有不同，一为百姓，一为自指，一为同列的小人。笔者认为，这里的“民”一来是诗人自伤之词，一来也是哀百姓生活多艰。这是诗人悲天悯人的济世情怀的体现。[3]虽（雖）：同“唯”，只。好：爱好。修：修饰。姱：美貌。：马缰绳。羁（jī）：马笼头。羁：束缚，牵累的意思。[4]謇：发语词。谇（suì）：原义是劝谏。但与上下文意不相属，郭沫若在《屈原赋今译》中曾说“作为卒字解，言卒业也”，即完成的意思。替：废弃。[5]：佩的带子。[6]申：再次。[7]亦：语助词，在这里有转折的语气。善：爱好。[8]浩荡：原义水大貌，这里意同荒唐，没有准则。[9]众女：喻上文“众”、“党人”，是说包围在怀王身边的一群悭吝小人。蛾眉：美貌，比喻美德。[10]谣诼（zhuó）：造谣诽谤，楚方言。[11]偭：违背。规：制圆形的工具。矩：制方形的工具。规矩：在这里比喻法度。错：同“措”，措施。[12]绳墨：木匠画直线用的墨线，喻法度。“规”、“矩”、“绳墨”都是匠人用的工具。[13]周容：就圆随方，苟合取容。[14]忳（tún）：忧郁，烦闷的样子。侘傺（chì）：心情不定、失意的样子，楚方言。[15]溘（kè）：突然。溘死：暴死。流亡：指暴死野外，尸体不得收殓，而随水漂泊。[16]鸷（zhì）鸟：鹰类的鸟，猛禽。[17]固然：本来就是如此。[18]尤：罪罚。攘：本义是取。诟：侮辱。忍尤攘诟：就是承受各种罪责侮辱。[19]伏：同“服”，保持。[20]厚：动词，看重。

【译文】

长声叹息眼泪擦不干，哀伤人民生活的艰难；我爱好修饰而受到牵累，早晨刚进谏晚上就被废弃。毁坏了我蕙草作的佩带，又申斥我拿的芳芷。这些都是我的爱好，纵然九死也不后悔。怨恨灵修昏聩荒唐，终究不能体察我的衷肠；众女流嫉妒我的美貌，造谣啄伤我是生性淫荡。世俗之人本来就工于取巧，违背规矩而改变措施；背弃绳墨而追随邪曲，竞相苟且取容以为法度。我忧郁苦闷惆怅失意，独自穷困窘迫在这样的时代；我宁愿暴死于野外，也不忍仿效这种丑态。雄鹰的不合群，自古以来就这样；方榫圆孔如何能吻合，异路人哪会相安？委屈心情压抑志向，隐忍罪责承担侮辱；坚守清白而死的正直，这本为前圣所称道。

【原文】

悔相道之不察兮[1]，延伫乎吾将反[2]；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3]，驰椒丘且焉止息[4]；进不入以离尤兮[5]，退将复修吾初服[6]。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7]；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8]，长余佩之陆离[9]；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10]。忽反顾以游目兮[11]，将往观乎四荒[12]；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13]。民生各有所乐兮[14]，余独好修以为常[15]；虽体解吾犹未变兮[16]，岂余心之可惩[17]！

【注释】

[1]相：观察选择。察：仔细看清楚。[2]延：长久。一说延颈而望。伫：站立。延伫：长久站立。反：同“返”。[3]步马：解开车驾，让马散步。兰皋：长有兰草的水边。皋：水边。[4]椒丘：有椒树的山丘。且：暂且，姑且。焉：在这儿。[5]进：进仕。离：借作“罹”（lí），遭遇。尤：罪祸。这是说既然进仕郁郁不得志，倒不如退隐以洁一身。[6]初服：芳洁的服饰，这里比喻美好的品德。[7]芰（jì）：菱。芰荷：荷叶，楚方言。芙蓉：荷花。衣、裳：古代分别指上衣，下服，以叶为衣，以花为裳。[8]高：用作动词，加高。岌岌（jí）：本是山高的样子，这里与高叠用，形容很高。[9]长：用作动词，加长。陆离：很长的样子。[10]泽：旧说是“润泽”，与“芳”义近。但从上下文看来，应该是芳的反面，即污浊。糅（róu）：混在一起。芳泽杂糅是说芳香与污浊混杂在一起，比喻“吾”曾与“众女”、“党人”共处。昭质，清白的本质。昭，明。这两句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意思，我虽与一些奸邪小人共处于朝廷之中，但我决不会同流合污。[11]游：放纵。游目：远眺，放眼纵观。[12]四荒：四方荒远之处。荒：远。[13]菲菲：花草香气浓郁。弥：更加。章：同“彰”，显著。[14]民生：人生。[15]好修：爱好“修能”。常：习惯的意思，本作“恒”，与下文“惩”字叶韵，后因汉文帝叫刘恒，汉人为避讳而改。[16]体解：即肢解，古代一种酷刑，把人的四肢砍掉。[17]惩：戒惧而悔恨。

【译文】

悔恨选择道路不曾细察，踌躇不前我将要返回；掉转我的车走回原路，趁走入迷途还不太远。我的马徐行在兰草边，奔到椒山暂且休息；不前去遭遇罪祸，隐退去重新修我当年衣。缝制芰荷作上衣，采集芙蓉为下裳；没人欣赏我也没有关系，只要我的内心确实芳香。把我的冠冕做得更高，把我的佩带结得更长；芬芳与污泥虽然杂糅，它的光彩质地却未受损伤。蓦然回首张望，我将远观四方；佩带缤纷装饰锦簇，芬芳格外馥郁幽香。人们天生各有自己的喜乐，我独好修洁并习以为常；纵然肢解我也不会改变，难道我的心可以惩戒？

【原文】

女媭之婵媛兮[1]，申申其詈予[2]；曰：“鲧婞直以亡身兮[3]，终然夭乎羽之野[4]。汝何博謇而好修兮[5]。纷独有此姱节[6]?菉葹以盈室兮[7]，判独离而不服[8]。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9]？世并举而好朋兮[10]，夫何茕独而不予听[11]? ”

【注释】

[1]女媭（xū）：一说是屈原的姐姐，一说是屈原的妹妹，都没有确实的证据，此处译为女伴即可，她是现实生活中对屈原既同情又缺乏理解的一类人物的艺术化身。婵媛：关心爱切而显得婉转痛恻的样子。[2]申申：重叠不休，一遍又一遍。詈（lì）：责备。[3]鲧（gǔn）：传说中禹的父亲。婞（xìng）直：刚直。亡身：忘我。亡同“忘”。婞直亡身是说持正而不顾自身。[4]夭：死于非命。羽：山名。传说鲧被杀于羽山。[5]博：多。謇：直言。博謇：过于忠贞，爱说直话。[6]姱：美好。节：节操。朱骏声《离骚补注》认为是“饰”字之误。饰指服饰，《离骚》以服饰喻节操。[7]（cí）：作动词，草堆积起来的意思。菉（lù）：即王刍，草类的一种。葹（shī）：即苔耳。菉葹都是恶草，比喻奸邪小人。[8]判：区别开来。服：佩带。[9]孰：谁。云：语助词。余：指“咱们”。[10]并举：互相抬举。好朋：喜欢结党营私。[11]茕（qióng）独：原义是无兄弟称茕，无子称独。

【译文】

女媭对我那么关切，再三地把我责备；她说：“鲧刚直而忘身，结果死于羽山的原野。你何必直言好修洁，独自赋有这美好的节操？屋子里堆积着野花杂草，偏你与众不同不愿佩带。不能逐户去解说，有谁会体察咱们的真情；世人相互吹捧好结党朋，你为啥孤傲不听我的话。”

【原文】

依前圣以节中兮[1]，喟凭心而历兹[2]；济沅湘以南征兮[3]，就重华而陈词[4]；启《九辩》与《九歌》兮[5]，夏康娱以自纵[6]；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7]。羿淫游以佚畋兮[8]，又好射夫封狐[9]；固乱流其鲜终兮[10]，浞又贪夫厥家[11]。浇身被服强圉兮[12]，纵欲而不忍[13]；日康娱而自忘兮[14]，厥首用夫颠陨[15]。夏桀之常违兮[16]，乃遂焉而逢殃[17]；后辛之菹醢兮[18]，殷宗用而不长[19]。汤禹俨而祗敬兮[20]，周论道而莫差[21]。举贤而授能兮[22]，循绳墨而不颇。

【注释】

[1]节中：节制不偏，保持正道。[2]喟（kuì）：叹息。凭：愤懑。历：经历，遭遇。兹：现在，此时。[3]济：渡。征：行。[4]重华：舜的名字。传说舜葬于沅湘以南的九疑山。[5]启：禹之子。《九辩》与《九歌》：我国古代神话中两个有名的乐曲，传说是启上天作客时偷带下来的。[6]夏康娱以自纵：语法与下文“周论道而莫差”同。一说这句仍指启一人。康：大。康娱：过分地逸乐。另一说是指启及其儿子太康。例同下文“日康娱而自忘”。[7]五子：启的五个儿子。用：因而。失：指太康失国。一说“失”为衍字。家巷：家乡，此指故都，太康躭于淫乐，被有穷国的后羿夺了故都。一说，家巷指内部的争斗。夏启十年至十一年间，五个儿子叛乱，被平定。夏启十五年，最小的儿子武观又叛，“五子家閧”就是指这两次内乱。或说“五子”即指武观。[8]淫、佚：都是过度享乐的意思。畋：打猎。[9]封：大。[10]鲜终：少有好的结果。[11]浞（zhuó）：人名，即寒浞，相传是羿的国相。厥：其。家：妻室家小。传说后羿沉迷于游猎，不理政事，国相寒浞擅权，与妃子纯狐私通，害死后羿。[12]浇：人名，即过浇，寒浞的儿子。被服：穿戴，引申为负恃、信奉之义。强圉：多力也。[13]不忍：不肯自制。[14]自忘：忘记自身的安危。[15]颠陨（yǔn）：坠落。太康弟仲康之孙少康，攻灭浇，夏遂复兴。[16]常违：“违常”的倒文，违背了正常的道理。[17]乃：于是。遂：终于，结果。焉：语气词。[18]辛：纣王的庙号。菹（zū）醢：菹是切细的腌菜，醢是肉酱，此指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酱。[19]宗：宗祀，指王朝。[20]汤禹：“汤”指商汤，“禹”指夏禹。在屈赋中禹汤并称共三次，下文“汤禹严而求合兮”, 《怀沙》“汤禹久远兮”，都是先汤后禹。俨：读作“严”，严明。祗（zhī）：与“敬”意义相同。敬重法度，不敢胡作非为，即谨慎的意思。[21]周：指周初的文王、武王和周公等人。[22]举贤授能，是屈原重要的政治主张之一，在作品里反复强调。这四字虽只在这里出现一次，但屈赋是文学作品，不是政治论文，这一政治主张，主要寄寓于“骐骥”、“众芳”等大量形象化的语言之中。

【译文】

遵循前代圣贤坚持正道，可叹历尽如此磨难让人寒心；渡过沅水湘江而朝南行，向虞舜去陈述衷情；夏启窃得《九辩》、《九歌》，夏王朝纵情娱乐放任无度；不居安思危考虑后患，五个儿子起了内讧。后羿沉溺于游猎嬉戏，喜欢射杀大狐狸。本来淫乱之徒就没有好下场，又被寒浞抢占了他的妻室。浇身体强壮有力，放纵自己的欲望不加节制；每日寻欢作乐以致忘形，终究掉了脑袋。夏桀行为违背常理，于是遭到灾殃。纣王把忠臣弄成肉酱，殷朝的王位也因而不长久。汤和禹都谨慎敬戒，周先王讲求理法也没差错，举用贤者和能者，遵守规矩没有偏颇。

【原文】

皇天无私阿兮[1]，览民德焉错辅[2]；夫维圣哲以茂行兮[3]，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4]；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5]？阽余身而危死兮[6]，览余初其犹未悔[7]；不量凿而正枘兮[8]，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9]，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10]，霑余襟之浪浪。

【注释】

[1]私：偏私。阿：与“私”同义。无私阿：即公正不偏。[2]民：人，此指君主。错：同“措”，施行。看万民之中最有道德的，就让他做君王，让贤能之士去辅佐他。[3]维：唯。茂：美。[4]相（xiàng）观：仔细的考察。民：万民众生。计：计虑。极：目的。计极：最终的想法。[5]服：义同“用”。[6]阽：临近危险。[7]初：初志，初衷。[8]枘（ruì）：插孔用的木栓，此指木柄。凿的上端圆形中空，枘插其内，是为柄。不迁就凿孔的方圆大小来削柄，就插不进去。这是比喻古代的诤臣，不肯苟合取容，而不得善终。[9]曾：借作“增”，屡次。歔（xū）欷（xī）：悲泣抽噎的声音。[10]茹：柔软。[11]霑：同“沾”，浸湿。浪浪：流不断的样子。

【译文】

上天啊，不偏私，看到了有德行的才肯辅助。只有圣哲德行美好，才能够统治天下。考察了前王而又观省后代，看出了万民的心愿。哪有不义的人可被任用，哪有行为不好的人能被敬服？我纵使是身临绝境，回顾自己的初衷也不后悔。不度量凿孔的方圆而只求正枘，前代的贤人被剁成肉酱。我忧郁而又呜咽，哀怜我生不逢时。用蕙草擦干眼泪，眼泪滚滚沾湿了衣襟。

【原文】

跪敷衽以陈辞兮[1]，耿吾既得此中正[2]；驷玉虬以乘鹥兮[3]，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4]，夕余至乎县圃[5]；欲少留此灵琐兮[6]，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7]，望崦嵫而勿迫[8]；路曼曼其修远兮[9]，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10]，总余辔乎扶桑[11]；折若木以拂日兮[12]，聊逍遥以相羊[13]。

【注释】

[1]敷：铺开。衽（rèn）：衣襟。[2]耿：明亮貌。中正：即上文“节中”，正道，真理。[3]驷：古代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这里作动词用，就是驾的意思。虬（qiú）：传说是无角的龙。鹥（yī）：传说中凤类的鸟，身有五彩。[4]轫：阻止车轮转动的木头。发轫就是在行车前把这块木头拿开，是出发的意思。苍梧：地名，舜所葬的九疑山在其境内。[5]县圃：神话中的山名，在昆仑山顶。县：“悬”的古字。[6]灵琐：神的宫门。灵，神。琐，门上雕刻的花纹。此代指门。[7]羲（xī）和：古代神话中十个太阳的母亲，又是太阳的赶车夫。弭（mǐ）：停。节：鞭子。[8]崦嵫（zī）：神山名，传说中日没之处。[9]曼曼：同“漫漫”，长而远的样子。修：长。[10]马：指上文当马驾用的玉虬。咸池：太阳沐浴的神池。[11]总：整理系结。辔：缰绳。扶桑：神树名，据说在东方，日出于扶桑之下。[12]若木：神树名，据说生在昆仑山的西极，青叶红花，光华下照。拂日：拂拭太阳，使它放出光明，不要昏暗下去。[13]相羊：同“徜徉”，自由自在地往来游玩，有逍遥之意。

【译文】

跪在衣襟上陈述衷情，我的心中耿直已得中正之道。驾玉虬乘彩凤，飘忽地乘风而上。清晨从苍梧动身，晚上便来到昆仑山上的悬圃。想要在这神山逗留片刻，无奈太阳却匆匆地要西沉入暮。我叫羲和慢慢地行车，看到崦嵫也不要急迫。前面的路那么长，那么远，我将要上天入地去寻求探索。让我的龙马在咸池饮水，把缰绳拴在扶桑树上。折下几根枝条轻轻遮挡阳光，且让我无拘无束地在这里逍遥闲逛。

【原文】

前望舒使先驱兮[1]，后飞廉使奔属[2]；鸾皇为余先戒兮[3]，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4]，帅云霓而来御[5]。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6]；吾令帝阍开关兮[7]，倚阊阖而望予[8]。时暧暧其将罢兮[9]，结幽兰而延伫[10]；世溷浊而不分兮[11]，好蔽美而嫉妒。

【注释】

[1]望舒：月神。[2]飞廉：风神。奔属：奔跑跟随。[3]鸾：神鸟名，形状如鸡而大，五色。皇：即“凰”，雌凤。[4]屯：聚集。离：读作“丽”，依附。[5]帅：同“率”，率领。霓：通“蜺”，虹霓。虹常有内外两层，通称为虹。古人分别言之，内层色鲜，称虹；外层色淡，称蜺。御：迎接。[6]斑：光彩斑烂。上下：天地。[7]阍：守门人。关：本义是门栓，此指天门。[8]阊阖（hé）：天门。[9]暧暧：昏暗的样子。罢：完，指一天将尽。[10]结：结交，这里是寄情的意思。延伫：长久站立。[11]溷（hùn）：义同“浊”，肮脏浑浊。

【译文】

月神望舒在前面为我开道，风神飞廉跟在后面随着奔跑。鸾鸟凤凰在前头替我警戒，雷神却告诉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让凤鸟展翅飞腾，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停前行。旋风把分散的云朵聚集起来，率领着云霓前来列队恭迎。飘忽时聚时散，色彩斑斓乍离乍合，我让帝阍把天门打开，他却倚着天门冷冷地望着我。天色昏暗，一天将要过去，我编结着兰花久久地伫立。人世间是这样混浊善恶不分，总爱遮蔽美好的事物并且嫉妒它。

【原文】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1]，登阆风而马[2]；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3]。溘吾游此春宫兮[4]，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5]，相下女之可诒[6]。吾令丰隆乘云兮[7]，求宓妃之所在[8]；解佩以结言兮[9]，吾令蹇修以为理[10]。纷总总其离合兮[11]，忽纬其难迁[12]；夕归次于穷石兮[13]，朝濯发乎洧盘[14]。保厥美以骄傲兮[15]，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16]。

【注释】

[1]白水：神话中发源于昆仑山的河，饮后不死。[2]阆风：神山名，在昆仑山上。：系结，表示在这里停留。[3]高丘：指阆风山。无女：“吾”在天国碰壁以后，渡过白水，登上阆风山顶，却没有一个理想的神女可以追求。[4]春宫：东方青帝所居。[5]荣华：琼枝上的鲜花。[6]下女：指下文宓妃、简狄、二姚等下界名淑，她们都是神话式人物，只因不住在天上故称“下女”。“下”相对于天而言。诒（yí）：通“贻”，赠送。[7]丰隆：云神。[8]宓（fú）：古通“伏”。宓妃：传说是伏羲氏的女儿，因溺死于洛水，而成为洛水女神。[9]佩：佩用的丝带。结言：寄言结交。[10]蹇修：人名，旧说为伏羲氏之臣。但从《离骚》的艺术特点来看，应该是作者虚构的寓言人物。[11]纷总总：指宓妃开始时心绪很乱，拿不定主意。离合：若即若离，不易捉摸。[12]纬：别扭。难迁：难以迁就。[13]次：住宿。穷石：西极的山名，传说是夏代东夷族有穷氏后羿所居之地，说法不一。传说宓妃是河伯之妻，常与后羿偷情。[14]洧（wěi）盘：神话里的水名，发源于崦嵫山。[15]保：恃，仗。16来：招呼从者之词。违：放弃，丢开。

【译文】

明天早晨，我将渡过白水，登上阆风山把我的马拴在那里。猛然间回头望，忍不住流起泪来，哀伤这高山上没有理想的女子。匆匆地我游逛到春神的宫殿，折下玉树的枝条来续上佩饰。趁着这开放的花朵还未凋落，到下界去送给可心的女郎。我让丰隆驾起云彩，去寻找宓妃住的地方。把佩带解下来寄托我的心意，我让蹇修去作媒人。忙忙乱乱地她总是若即若离，忽然间闹起别扭，真难迁就。晚上，她在穷石住宿，早晨，她却在洧盘的岸边洗头。她仰仗着美貌而满脸骄傲，整日里在外面荒唐地漫游。她虽然貌美，可是太不懂礼节，走吧！我要丢弃她，另外去寻求（别的姑娘）。

【原文】

览相观于四极兮[1]，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2]，见有娀之佚女[3]。吾令鸩为媒兮[4]，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5]。心犹豫而狐疑兮[6]，欲自适而不可[7]；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8]。欲远集而无所止兮[9]，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10]。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11]；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12]，哲王又不寤[13]；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注释】

[1]览相观：三字同义连用，都是看的意思。[2]瑶台：玉台，犹“琼楼”，华贵美丽的建筑。偃蹇：高耸的样子。[3]有娀（sōng）：古代部落名。佚：美。传说有娀氏有个美貌的女儿，名叫简狄，未嫁时住在高台上面，她后来成了帝喾的次妃。[4]鸩（zhèn）：传说中的毒鸟，羽毛呈紫绿色，稍置酒中，即能致人死命。[5]佻巧：言辞不诚实。[6]犹豫、狐疑：都是双声联绵字，疑惑不决的意思。[7]适：往。[8]受：通“授”。诒：原义是赠给，作名词用，指聘礼。高辛：即帝喾。传说简狄为帝喾之妃，吞食玄鸟（燕子）的卵而生契，为商人的祖先。简狄的婚姻与玄鸟有关，而《离骚》此处不写玄鸟写凤凰，因为它是一部浪漫主义的作品，风格浓艳夸张，凤凰的形象比燕子华美得多，作者出于艺术上的需要，才这样处理。[9]集：就。[10]少康，夏代中兴的君主，是大康弟仲康之孙，其父名相。寒促指使自己的儿子过浇杀相，少康逃到有虞国，国君把两个女儿嫁给他。后来少康杀浇复夏。有虞氏属姚姓，故其两个女儿称“二姚”。[11]导：致。导言：传递言语。固：成，牢固。[12]闺：宫中小门，引申为内室。闺中本义是女子所居之所，这里是女子的代称。邃：幽深，深远。[13]哲：明智。哲王：指楚怀王。寤：醒，喻觉悟。

【译文】

仔细观察了天空四方的边缘，在天上周游了一遍才降临大地。远远望瑶台那么巍峨壮丽，看见了有娀氏美女简狄。我吩咐鸩鸟去替我作媒，鸩鸟却告诉我说那美女不好。雄鸠边飞边叫着飞远了，可我却讨厌它的轻佻。心里犹豫不决而迟迟疑疑，想亲自前去又觉得不可以。凤凰已经送去了礼物，恐怕高辛已经比我先到了。我要到远处去又没有地方落脚，暂且随便游荡倒也逍遥。趁着少康还没有成家，有虞的两个女儿还在呢。提亲的媒人无能笨拙，恐怕这次传话又没有把握。世道混浊而又嫉贤妒能，喜欢隐蔽美好而宣扬邪恶。闺中的美人住在幽远深邃的地方，聪明的君王又还没觉悟。满怀衷情却无处倾诉，我怎能忍受这长久的痛苦了此一生！

【原文】

索藑茅以莛兮[1]，命灵氛为余占之[2]。曰：“两美其必合兮[3]，孰信修而慕之[4]？思九州之博大兮[5]，岂唯是其有女[6]?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7]，孰求美而释女[8]？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9]？世幽昧以眩曜兮[10]，孰云察余之善恶[11]？民好恶其不同兮[12]，惟此党人其独异[13]；户服艾以盈要兮[14]，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15]？苏粪壤以充帏兮[16]，谓申椒其不芳！”

【注释】

[1]索：取。藑（qióng）茅：是一种用来占卜的草。古代楚人有“茅卜法”，结草折竹来占卦就用此草。以：与。筳（tíng）、：都是算卦用的竹片，楚人用于另一种占卜法。把两种不同的占卜工具写在一起，正如把扶桑与若木扯在一块、把燕子改作凤凰一样，是《离骚》特殊的艺术手法。[2]灵氛：卜师之名。从《离骚》的艺术特点看来，向灵氛问卜，是虚构假设之词。[3]其：表示肯定的语气助词。[4]信：真正，确实。修：美。慕：与上下文义矛盾，与“占”字韵也不叶，经多方考证，没有确切的文义。[5]九州：泛指天下。[6]是：此。[7]曰：古书中同一个人说的话，中间往往再用“曰”字。这是灵氛针对屈原所提出来的怀疑劝勉他勤奋努力，出去则必有遇合。勉：劝勉。[8]释：丢开，放弃。女：通“汝”，指“吾”。[9]宇：当作“宅”，形之误。“宅”古音待洛反，与“恶”（乌各反）叶韵。故宅：老家，指楚国。[10]世：当从一本作“时”, “世”与“何所独无芳草”矛盾。眩曜：迷乱的样子。[11]云：语气词。余：包括“灵氛”与“吾”，就是咱们的意思，是一种表示亲密的称谓。[12]民：一般的人们。[13]惟：唯。此：指“故宇”。[14]户：披。艾：野草名，有怪味。要：古“腰”字。[15]珵（chéng）：美玉。当：借作“党”，懂得，楚方言。[16]苏：借作“叔”，索取。帏：佩在身上的香囊。对草木尚且缺乏辨别的能力，更不能鉴别美玉，那么玉再美也不适合他们。灵氛这样说，是为了坚定“吾”的去志。

【译文】

找到灵草和竹片，请灵氛为我占卜。她说：“双方是美的一定能结合，可谁是真正美好值得去爱慕呢？想想天下是如此的广大，难道只是这里有美女吗？”她说：“向远处去吧不要迟疑，哪有追求美好的人会把你丢下？什么地方没有芳草你何必如此怀念故土？世道既黑暗又让人眼花缭乱，谁能够详察咱们的善恶？人们的好恶本来就有不同，只是这里的小人更加独特不同。家家户户的人都在腰间挂满了艾草，反而说幽兰不可佩戴。分辨草木都不能真切，对美玉又怎能评价得恰当？拿粪土塞满了香囊，偏要说申椒一点也不香。”

【原文】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1]，怀椒糈而要之[2]。百神翳其备降兮[3]，九疑缤其并迎[4]；皇剡剡其扬灵兮[5]，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6]，求榘矱之所同[7]；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8]。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9]。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10]；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11]。及年岁之未晏兮[12]，时亦犹其未央[13]；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14]! ”

【注释】

[1]巫咸：古代著名的神巫。但文中的巫咸，仅借用其名，不是历史人物，而是寓言人物。故下文巫咸称引周代的吕望、宁戚。降：从天降临。[2]怀：揣在怀里，准备。糈（xǔ）：精米，用于祭神的祭品。椒糈：香草和精米。要：祈求。[3]翳：遮蔽，形容百神盛多。备：齐，全都。[4]九疑：山名，此指九嶷山诸神。[5]皇：读作“煌”，辉煌，是“剡剡”的状语。剡剡：发亮的样子。灵：神。[6]勉：勉强。升降上下：俯仰浮沉，只“求榘矱之所同”，不计地位之高低。”[7]榘：即“矩”，量方形的工具。矱（yuē）：量长短的工具。同：合。[8]挚：即伊尹，汤时贤臣，帮助商汤灭夏。咎（gāo）繇（yáo）：即皋陶，传说是夏禹时期的贤臣，是精明公正的立法官。[9]说（yuè）：即傅说，相传本是傅岩地方筑土墙的奴隶，商王武丁梦到他，就画了像到处寻访，结果在刑徒中找到，后为殷高宗时贤相。筑：打土墙用的木杵。[10]吕望：又称吕尚，俗称姜太公。本届姜姓，因先代封邑在吕，故以吕为氏。传说曾在朝歌当过屠夫，遇文王而被重用，是周朝的开国贤臣。鼓：敲。鼓刀：敲刀发声，以招揽生意。[11]宁戚：春秋时卫国人，喂牛时敲着牛角唱歌，抒发怀抱，被齐桓公听到，带去列为客卿。该：预备。辅：辅佐大臣。该辅：预备作为辅佐。以上所举伊尹、傅说、吕望、宁戚诸人，都是处卑“好修”，就地待时，而得到知遇，都没有“用夫行媒”。[12]晏：晚。[13]犹其未：即“其犹未”。上文“虽九死其犹未悔”、“唯昭质其犹未亏”、“览余初其犹未悔”、“览察草木其犹未得”，都作“其犹未”。[14]鹈（tí）（jué）：子规鸟，秋天鸣。巫咸的话至此止。

【译文】

想听从灵氛的占卜吉言，心里却又犹犹豫豫无法决断。巫咸将在晚上求神降临，我准备着香椒和精米去邀请他。百神遮天蔽日一齐降临，九嶷山的众神都纷纷去迎接。光灿灿地闪耀着灵光，巫咸又告诉我一些吉利的典故。他说：“地上天下地去求索吧！去寻求道义相同的人。商汤夏禹诚心地寻求贤臣，才能和伊尹皋陶协同一心。只要内心确实是美好修洁的，又何必到处去托媒介绍？傅说曾在傅岩筑过土墙，武丁重用他却毫不怀疑。姜太公在朝歌操过屠刀，碰上周文王而得以荐举。宁戚喂牛时敲着牛角唱歌，齐桓公听到了任用他为辅佐。趁年岁还没有衰老，时势的极限还没有来到；当心那子规鸟叫得太早，使百草因此而芳香尽消。”

【原文】

何琼佩之偃蹇兮[1]，众薆然而蔽之[2]？惟此党人之不谅兮[3]，恐嫉妒而折之。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4]？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5]？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6]，羌无实而容长[7]；委厥美以从俗兮[8]，苟得列乎众芳[9]。

【注释】

[1]琼佩：玉树枝做的佩。此处是自喻。偃蹇：繁盛而高贵的样子。[2]薆然：受到遮蔽而显得黯然。[3]谅：诚实，信用。[4]淹留：久留。[5]萧、艾：都是蒿草，不香。[6]兰：旧说是暗射楚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其实不然。[7]羌：发语词。容：外表。长：义同“修”，美好。古人以长为美。[8]委：弃。[9]苟得：能够得到，实际上还配不上。

【译文】

为什么琼玉的佩饰出众地美丽，众人就把它的光彩遮蔽？这些小人是没有诚信的，怕他们会妒忌而把玉佩毁弃！世俗纷乱易变，怎能在这里久久流连？兰与芷变得不再芬芳，荃与蕙变成了茅草。为什么往日的芳草，今日里直成了野艾臭蒿？难道还有其他的缘故？都只怪他们不洁身自好！本以为幽兰可以信赖，谁知道它也虚有其表，抛弃了美质随从世俗，苟且地名列众芳。

【原文】

椒专佞以慢慆兮[1],又欲充夫佩帏[2]；既干进而务入兮[3]，又何芳之能祗[4]！固时俗之流从兮[5]，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惟兹佩之可贵兮[6]，委厥美而历兹[7]；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8]。和调度以自娱兮[9]，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10]，周流观乎上下。

【注释】

[1]椒：王逸认为是暗射“楚大夫子椒”，但和“兰”一样，没有具体实证可考。《离骚》对众芳芜秽写得特别沉痛，在作品中一再严词谴责，应有作者的实际感受为生活基础。大概屈原被疏以后，原来大批得到过屈原扶植、支持屈原的人，全都随风转舵，倒向靳尚等人一边，而与屈原为敌。这是符合旧时代官场世道的一般规律的。但要说哪种香草影射哪个人，那就很难说了。慆：义同“慢”，傲慢。[2]：茱萸（yú）一类的草，外形似椒而无香味。[3]干：义同“务”，钻营追求。[4]祗：敬重。[5]流从：“从流”的倒文，随波逐流，趋炎附势。[6]惟：同“唯”。[7]委：作“秉”解释，把持，坚持。历兹：至今。[8]沬：消失，消散。[9]和：调和，缓和。调度：调整。这句是说把自己的心情调整得和悦、愉快一些。[10]饰：指琼佩。这一段是听了巫咸“吉故”之说后的感慨，是对他的反驳。其中心意思是故国里连众芳都已变质，只剩下“琼佩”、“偃蹇”, “吉故”不可能在故国重演再现。

【译文】

花椒专横谄媚而且傲慢，茱萸还想充满佩囊。既然都只贪图攀援钻营，又有哪种芳草能够坚持芳香之道？时俗本来就随波逐流，又有谁能够不生变化？看椒兰都已经这样了，更何况揭车和江离？只有这玉佩是可贵的，却遭到弃置经此危厄！清香依旧难以污损，芳香至今还留存。调节内心的思度求得欢娱，姑且四处逍遥寻求美女。趁着我的玉佩还璀璨美丽，到天上地下去到处游览！

【原文】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1]。折琼枝以为羞兮[2]，精琼爢以为[3]。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4]；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仑兮[5]，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6]，鸣玉鸾之啾啾[7]。朝发轫于天津兮[8]，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9]，高翱翔之翼翼[10]。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11]；麾蛟龙使津梁兮[12]，诏西皇使涉予[13]。

【注释】

[1]历：选择，挑选。[2]羞：这里泛指菜肴。[3]精：捣碎。今闽南话还称捣为“精”。爢（mí）：细末。：粮食。[4]象：象牙。[5]邅（zhān）：转，楚方言。[6]扬云霓：举云霓作为旌旗。晻蔼：云旗蔽日的样子。[7]玉鸾：玉制的车铃，挂在车横上，形状像鸾鸟。啾啾：铃声。[8]津：渡口。天津：天河的渡口。传说在箕、斗二星之间。[9]翼：作动词用，展翅。承：连接。旂：指云旗。[10]翼翼：整齐和谐的样子。[11]遵：循。赤水：神话里的水名，源出昆仑山。容与：从容宽适的样子。[12]麾：指挥。梁津：在渡口搭桥。梁：桥，这里用作动词。[13]诏：命令。西皇：西方天帝少埠。涉予：帮助我渡河。

【译文】

灵氛告诉我说卜占是吉祥的，选定好日子我就去远方。折琼枝来做菜肴，用碧玉捣碎做干粮。为我驾驭飞龙之车，用美玉象牙装饰那车。怎能跟异心人在一块？我将远游放飞自己！把行程转向昆仑，路途遥远天涯漫漫。用云霓做彩旗飘扬蔽日，玉制的车铃铿锵如鸟鸣。早晨从天河的渡口出发，黄昏就到了西天的尽头。凤凰的彩翎连接如云彩的旗帜，在天空之上高高飞翔。转眼间来到一片流沙之地，沿着赤水河从容优游。指挥蛟龙在渡口搭桥，叫西皇帮我渡过河流。

【原文】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1]；路不周以左转兮[2]，指西海以为期[3]。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4]；驾八龙之婉婉兮[5]，载云旗之委蛇[6]。抑志而弭节兮[7]，神高驰之邈邈[8]；奏《九歌》而舞韶兮[9]，聊假日以媮乐[10]。陟升皇之赫戏兮[11]，忽临睨夫旧乡[12]；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13]。乱曰[14]：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15]，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16]，吾将从彭咸之所居[17]。

【注释】

[1]腾：传告。待：当从一本作“侍”，与“期”叶韵。径待：在路边侍卫。[2]路：路过。不周：神话里的山名，在昆仑山西北。[3]期：读作“极”，目的地。[4]轪：车轮的别名，楚方言。[5]婉婉：一作蜿蜿，龙在天空飞行蜿蜒的样子。[6]委蛇（yí）：即“逶迤”，舒卷蜿蜒的样子。[7]抑志：抑制自己的情绪。[8]邈邈：高远的样子。[9]韶：即九韶，传说是舜时的舞乐。[10]假日：利用时间。媮（yú）：通“愉”。[11]陟（zhì）：登。皇：皇天。戏：同“曦”，光明的样子。[12]临：居高临下。睨：斜视。[13]蜷局：卷曲不伸。顾：回头。[14]乱：本是古代乐曲里的一个名称，用在末尾，约当于今天的“尾声”。辞赋最后往往也有“乱”辞作为一篇的总结。[15]莫我知：“莫知我”的倒文。[16]美政：理想的政治。[17]从彭咸之所居：追随彭咸去他的居处。

【译文】

行程悠远而艰难，叫随从的车辆在两旁等待。路过不周山向左转弯，直奔西海而去！成千的车辆列队集中，玉制的车轮隆隆转动。每辆车驾八条婉婉的神龙，车上云旗飘飘荡荡。控制住兴奋减少兴态，心神已经像奔马一样跑远了。奏起了《九歌》，舞起《九韶》，姑且娱乐一下来打发时光！登上了光辉灿烂的皇天，忽然间俯视看到了故乡！仆人悲伤，马儿也怀恋，弯曲着身体回头看不肯向前。最后说：就这样算了吧！国家里没有人懂得我，我又何必怀念故都？既然没有人能同我推行美政，我将追随彭咸寻求安身的地方！

天问

【原文】

曰：遂古之初[1]，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2]，谁能极之[3]？冯翼惟像[4]，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5]？阴阳三合，何本何化[6]？

【注释】

[1]遂：通“邃”（suì），远。[2]冥：幽暗，指黑夜。昭：光明，指白昼。瞢（méng）、暗：都是昏暗的意思，“瞢”、“暗”连文，是说昼夜未分，混沌不明的样子。[3]极：穷究。[4]冯（píng）翼：宇宙混沌时，大气充盛弥满的运动状态。古代传说，未有天地之时，宇宙间只有大气在运动。惟：语气助词。像：只可想象得之，而无实形可见。古代“形”、“象”有别，“形”实“象”虚。这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不实在的无定形感觉或现象。[5]惟：发语词。时：是，此。[6]三：同“参”，渗合。我国古代的朴素辩证思想，认为宇宙万物的生长，都由于阴气与阳气这两个对立物渗合统一的结果。又说阴阳渗合是由阳者吐气，阴者含气；吐气称“施”，含气称“化”；施出者为本，化即化育、化生。或说“三”指阴、阳、天。

【译文】

话说：远古初态，宇宙尚未形成，谁能将此种形态传言开来？天地还没有成形，又从何考定天地的差别？日月明暗昼夜清浊皆浑沌一片晦暗不清，谁能探究出它的道理？天地形成前仅能想象到处充塞着无形的元气，又怎么能识别它的形体？昼与夜、阴与阳的分界，究竟是谁作谁为的？阴阳三合而生宇宙，何为本源何所变化？

【原文】

圜则九重[1]，孰营度之[2]？惟兹何功[3]，孰初作之？斡维焉系[4]，天极焉加[5]？八柱何当[6]，东南何亏[7]？九天之际[8]，安放安属[9]？隅隈多有[10]，谁知其数？

【注释】

[1]圜：同“圆”，指天。则：规则，体制。[2]营：通“萦”，环绕。度：计量。[3]惟：发语词。兹：此。何：赞叹词。[4]斡：旋转，指旋转着的圆穹形天。维：本义是绳，此指地维，是四方形平地的四个角。[5]天极：星名，构成天顶，指最高层天的顶端。极：屋梁，引申为顶义。加：安放。[6]八柱：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支撑天的八座山，另一种是指地上支撑天的八根柱子。当：对着。[7]亏：缺损，此指低陷。[8]九天：这里指天的中央和八方。际：边际，指九野之间。[9]放：放置，设置。属（zhǔ）：连接。[10]隅：角落。隈（wēi）：弯曲处。

【译文】

天圆而生九重。谁又曾去环绕度量？开辟九重天需要什么样的功力，又是谁的力作？能使天体旋转的网绳系在哪里？而天体的八极又依附在何处？撑天的八柱根植何方？东南的天柱为何缺损不齐？九天的边际，放置何处？附属何方？天边相交隅角众多，又有谁能知道它的数目？

【原文】

天何所沓[1]？十二焉分[2]？日月安属？列星安陈[3]？出自汤谷，次于蒙汜[4]。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5]？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6]？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7]？伯强何处[8]？惠气安在[9]？何阖而晦[10]？何开而明？角宿未旦[11]，曜灵安藏[12]？

【注释】

[1]沓：交会。是问天与地在哪里交会。[2]十二：即十二辰，指太阳与月亮在天空黄道上的一年十二会。[3]属：附着。陈：陈列。[4]汤谷：即“旸谷”，传说这是日出的地方。次：停宿。蒙：神话中的水名。汜（sì）：水边。蒙汜：传说中太阳落下的地方。[5]夜光：月亮的别名。德：通“得”。则：而。育：生。“死”、“育”指月的亏、盈。[6]厥：其，指月亮。维：同“惟”。顾菟：指月中的阴影。[7]女岐：传说为女神“九子母”，系由尾宿“九子星”衍变而来。合：匹配，婚配。夫：发语词。取：取得，这里指生出。[8]伯强：亦名禺强、隅强，神话传说中北方的一位风神。[9]惠气：祥瑞惠和之气。[10]阖：关闭。[11]角宿（xiù）：星名，二十八宿中东方苍龙七宿的第一宿，有两颗，传说这两颗星之间就是天门。旦：明，指天亮。[12]曜灵：对太阳的尊称。以上是《天问》的第一部分，都写天象。先写鸿蒙未开，再写建立天盖，最后写日月星宿。

【译文】

天体中的日月在哪里相会合？十二个时辰如何划分？日月依附在哪里？众星陈列在哪里？太阳从旸谷中升起来，夜晚歇息在蒙水河边。从天明到日暮，所行之路究竟有多少里？月亮具有什么本领，竟然死了又能再生？月亮究竟有什么好处？而兔子竟在月亮里面藏身？女岐未曾婚配，怎么会生了九个孩子？伯强之神主宰戾气，他在何处？祥和明惠之气究竟在哪里？关闭什么而天黑？开启什么而天亮？角宿星尚未发光，太阳又藏在何方？

【原文】

不任汩鸿[1]，师何以尚之[2]？佥曰：“何忧[3]，何不课而行之[4]? ”鸱龟曳衔[5]，鲧何听焉？顺欲成功[6]，帝何刑焉[7]？永遏在羽山[8]，夫何三年不施[9]？伯禹愎鲧[10]，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11]，遂成考功[12]。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13]？洪泉极深，何以窴之[14]？地方九则[15]，何以坟之[16]？应龙何画？何尽何历[17]？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冯怒，坠何故以东南倾[18]？

【注释】

[1]任：胜任。汩（gǔ）：治水。鸿：借作“洪”，指洪水。[2]师：众人。尚：推举。[3]佥：皆，都。[4]课：试，考察。行：用。[5]鸱龟：形如鸱鸟的龟。曳（yì）：牵绕，缠绕。衔：相衔接。[6]顺欲：顺从愿望。鲧这样做也是为了治平洪水，顺从众人的愿望。一说欲是“将”的意思。顺欲成功：犹言将要成功。[7]刑：极刑。[8]遏（è）：遏制，幽闭。永遏：长久拘禁。羽山：神山名，传说在东边海滨，鲧死于此。[9]施：通“弛”，缓解，释放。“不施”指不释放鲧。[10]愎（bì）：当从一本作“腹”。是说禹直接从鲧的腹部生出来。[11]纂就：继续。前：前人。绪：事业，指平治水土的工作。前绪：即前业。[12]考：对已亡故的父亲的称呼，这里指禹的先父鲧。[13]谋：谋略，指治水的方法。传说鲧用筑堤堵塞的消极方法，禹用疏通九河的积极方法。下面对比两人不同的方法及其不同的后果。[14]窴：同“填”，填塞。[15]方：音义同“旁”，广大。则：当从一本作“州”。[16]坟：堤。此作动词用，筑堤。传说鲧盗息壤以筑堤。“息”是生长的意思，息壤是一种会自行增殖的神泥。[17]这两句当依一本作“应龙何画，河海何历？”应龙，有翼的龙。据说蚩尤出兵伐黄帝，黄帝就命令应龙攻打翼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来风伯雨师，操纵大风雨。黄帝于是请天女叫鲅，大雨停止。应龙杀死蚩尤，后又杀夸父，于是去往南方，所以南方多雨。而此处应龙为禹画地导流入海是又一个神话。传说禹治水时，应龙以尾巴画地，成为江河，导水入海。历：经过，指水通过。[18]康回：指共工。冯：通“凭”，满，盛。坠：同“地”。传说共工与颛顼争帝，败后盛怒，用头撞坏西北天柱周山，周山因而改称不周山，大地也因而向东南倾斜。在总结夏禹治水时，插入共工之事，是因为共工使地倾东南，为禹的导洪入海准备了地理条件。共工争帝虽败，在改造自然方面，却是胜利的英雄。故写完鲧禹治水后，即追述共工的先行之功。

【译文】

鲧不能胜任治水重任，众人为何推举他？众人都说不必太过担忧，为什么不让他试着去做呢？鸱鹄和龟拖土衔泥，鲧为何对它们言听计从？如果顺应民意治水成功，尧帝又怎么会对鲧施以刑罚？虽然鲧在羽山被处死，但他的尸体为什么三年没有腐烂？伯禹从鲧腹中而生，为何他治水的方法会有变化？继续先人未尽的事业，完成先父治水之功德。为何继承先业，而他的谋略方法却与前人不相同？洪水渊泉深不见底，竟然能将它填平？天下土地有九州，肥瘠有九等，用什么方法来划分？应龙如何以尾画地导流？江河湖海流域遥远又是如何流入大海？鲧在治水时采取了什么办法？禹成就了什么？康回勃然大怒，大地为什么就向东南倾斜？

【原文】

九州安错[1]？川谷何洿[2]？东流不溢，孰知其故？东西南北，其修孰多[3]？南北顺㯐，其衍几何[4]？昆仑县圃[5]，其凥安在[6]？增城九重，其高几里[7]？四方之门[8]，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9]？

【注释】

[1]错：同“措”，安排。[2]洿（wū）：凹坑，此作动词用，挖坑，掘坑，可引申为疏浚。[3]修：长度，指距离。我国古代有各种关于大地广度的臆说，具体数字各不相同，有的认为南北比东西略短，有的认为南北与东西同，有的认为南北长于东西。观《天问》文意，屈原属后一种看法。[4]衍：余。这两句是说：以南北的宽度减东西的长度，尚余多少。[5]县圃：神话里的地名，神仙所居之处，在昆仑山上。[6]凥：即尾，脊骨的末节，这里是基础的意思。“县圃”的“县”是悬空的意思，即系于天，故问其地基安在。[7]增城：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地名，为昆仑山上的一座城堡，共九层。[8]四方之门：昆仑山之门。[9]辟：打开。气：风。传说昆仑西北有“不周之山”，昆仑的北门开以纳不周之风。

【译文】

九州大地如何安置？河流山谷为何都如此之深？水都东流入海而不满溢，谁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大地有东西南北四方，哪方更长又长出多少？从南到北为椭圆形状，它的广度又是多少？昆仑山上悬圃仙境，到底在哪里呢？山有增城九重，它的高度又有多少里？四方之门户，都有谁由此出入？西北门户敞开，是让什么气由此通过？

【原文】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1]？羲和之未扬[2]，若华何光[3]？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兽能言？焉有虬龙[4]，负熊以游？雄虺九首[5]，倏忽焉在[6]？何所不死[7]？长人何守[8]？靡蓱九衢，枲华安居[9]？一蛇吞象[10]，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11]？鲮鱼何所[12]？鬿堆焉处[13]？羿焉日？乌焉解羽[14]？

【注释】

[1]烛龙：古代神话中的一种神龙，能把日光照不到的地方照亮。[2]羲和：神话中的太阳之母，又是太阳的赶车夫。扬：扬鞭东行。[3]若华：若木的花。若木是神树，在昆仑西极日落之处，花发红光，照耀大地。[4]虬（qiú）龙：无角的龙。[5]虺（huǐ）：传说中的毒蛇。[6]倏（shū）：义同“忽”，倏忽，极快的样子。[7]不死：指不死的人。[8]长人：指长寿的人。[9]靡蓱：一种神异的萍草，生长在水中。靡：古通“麻”。蓱：同“萍”。衢：本指岔道，这里指一枝多杈，或一叶多瓣。枲（xǐ）：麻的一种。华：古“花”字。[10]蛇吞象：指《山海经》中巴蛇吞象的事。[11]黑水：水名，发源于昆仑山。玄趾：地名，传说为黑水流域的一座山。[12]鲮（líng）鱼：一种怪鱼，即《山海经》中所说的陵鱼，人面人手鱼身，见则风涛起。[13]鬿（qí）：义同“魁”，大。堆：“雀”的误字。鬿堆：神话传说中的一种亦怪鸟、亦神兽的动物。[14]羿（yì）：神话中的英雄，善射。（bì）：射。乌：金乌，传说是太阳里的三脚神鸟。解羽：羽毛脱落，指死。传说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羿奉尧命，射落九日，日中金乌羽毛飘零，都被射死。这里也是太阳的代称。

【译文】

太阳光何处照不到？为何还要烛龙照耀？日神羲和还没扬鞭启程，若木之花为何会放光？什么地方冬天温暖？什么地方夏天严寒？哪里能有岩石成林？什么野兽能说人的语言？哪里会有虬龙，背着熊遨游？雄的虺蛇长了九个头颅，往来倏忽会在何处？什么地方的人长生不死？长寿的人在守候什么？蔓生浮萍生有九重枝，麻萍的花又长在哪儿？灵蛇能吞下大象，那灵蛇的身子又有多大？黑水、玄趾之地，还有三危等山川都在哪里？哪里的人长生不死，生命究竟有无期限？鲮鱼生于何方？魁雀长在哪里？后羿在哪里射下了太阳？日中金乌于何处坠羽丧生？

【原文】

禹之力献功[1]，降省下土四方[2]。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3]？闵妃匹合[4]，厥身是继[5]。胡维嗜不同味[6]，而快鼌饱[7]？启代益作后[8]，卒然离蠥[9]。何启惟忧[10]，而能拘是达[11]？皆归[12]，而无害厥躬[13]。何后益作革[14]，而禹播降[15]？启棘宾商[16], 《九辩》《九歌》[17]。何勤子屠母[18]，而死分竟地[19]？

【注释】

[1]之力：“之”作“致”解，致力，用力，与“献功”对文。功：指治水。[2]降：从天降临。省（xǐng）：察看。[3]涂山：传说中的南方古国名。一说在安徽当涂，一说在浙江会稽。传说禹在治水途中，娶涂山氏之女为妻。台桑：旧说是地名。一说指桑间野地。桑间野地是古代男女私会的地点。[4]闵：同“悯”，爱怜。妃：配偶，是说禹的配偶涂山之女。[5]继：继嗣。[6]维：语气助词。嗜不同味：指志趣不同。[7]快：满足于。鼍：音义同“朝”。“饱”与“继”韵不协调，疑是“食”的误字。“朝食”是古代男女情事的隐语。[8]“启代”句：传说益是禹的助手，禹死后曾继承禹的王位，后被启取代。后：君主，国王。[9]卒（cù）：读作“猝”，出其不意。卒然：突然。离：借作“罹”，遭遇。蠥（niè）：忧患，灾祸。[10]惟：通“罹”，遭遇。惟忧：即罹忧，遭难。这里是指启当初被益所囚。[11]拘：拘禁，囚禁。达：逃脱。拘是达：即“达是拘”的倒装句，是说启逃脱益的拘禁。[12]归（kuì）：通“馈”，送来：古“射”字，此指弓箭。：音义同“鞠”，一本即作“鞠”，是练武用的毯。[13]躬：身。[14]作：刘盼遂校作“祚”（zuò），王位。革：推翻。[15]播降：播下种子，比喻子嗣繁昌。[16]棘：读作“亟”，屡次。宾：宾礼，古代的一种礼制，是诸侯朝见天子。此作动词用，朝见。商：当为“帝”字之误。[17]《九辩》与《九歌》，系夏启所制的新乐曲。[18]勤：笃厚，厚待，这里是偏爱的意思。屠母，传说禹妻涂山氏孕启时，化为石头，禹高呼：“归我子！”石即破裂，启从中出。启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屠母”指破石的传说。“勤子”与“屠母”互为对比，有厚此薄彼的意思。[19]死：古通“屍”。竟：满。启是个淫君，天帝却对他特别偏爱，为了使他出生，不惜屠母分屍；后来又与他往来密切，送给他天乐《九辩》、《九歌》，更助长夏王朝的淫乐生活。屈原笔下的天帝，远不是道德的典范。

【译文】

大禹勤劳辛苦完成功业，尧让他去察视天下四方。在何处与涂山氏之女相遇，而与她在台桑结成夫妇？与涂山女结合，是忧虑没有继嗣。为什么禹喜好与众不同，不贪图男欢女爱的情欲？启代益而作国君，突然间遭到禁困。为什么启遭到拘囚，却又能逃脱？益的兵徒皆交兵器投降或逃跑，而启无丝毫损伤。为何后来伯益失败，而夏启的统治能够长久？启执戟而舞并以美女祭祀天帝，得到了《九辩》和《九歌》。为何爱子竟使母亡，而尸骨竟分散遍地？

【原文】

帝降夷羿[1]，革孽夏民[2]。胡䠶夫河伯，而妻彼雒嫔[3]？冯珧利决[4]，封狶是䠶[5]。何献蒸肉之膏[6]，而后帝不若[7]？浞娶纯狐[8]，眩妻爰谋[9]。何羿之䠶革[10]，而交吞揆之[11]？

【注释】

[1]帝：天帝。夷羿：夏代大康时有穷国的君主。有穷氏是东夷族，故称“夷羿”。[2]革：革除。孽：灾祸。革孽夏民是“革夏民孽”的倒文。史传启之子太康沉溺于游猎，羿利用夏民的不满情绪夺了夏都。[3]妻：作动词用，娶妻。彼：指河伯。雒嫔：指洛水女神宓（fú）妃。据说宓妃是河伯之妻，后羿射瞎河伯左眼，夺宓妃为妻。[4]冯：大而满，指拉满弓。珧：蚌壳，此指蚌壳装饰的弓。决：射箭时钩弦的用具，套在右手指上，今称扳指。利决：灵活顺利地使用扳指。[5]封：大。狶（xī）：野猪。[6]蒸：祭。膏：肥美的肉。[7]若：顺从。不若：不顺从，即不顺从羿的心愿，指羿不得善终。屈原认为行为不善，祭祀无用，下文“缘鹄饰玉，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也以祭礼的丰厚来挖苦、讽刺暴君的可悲下场。[8]浞（zhuó）：即寒浞，后羿的国相。纯狐：纯狐氏之女，后羿之妻。后羿重蹈大康的覆辙，也沉溺于游猎，不理同政，寒浞与其妻私通，后合谋杀羿自立为君。[9]眩：惑乱，此作淫乱解。眩妻：犹淫妻，指羿妻纯狐。爰：乃，于是。谋：指纯狐与寒浞图谋杀羿。[10]䠶革：传说后羿能射穿七层皮革。[11]交吞：联合吞食。传说后羿打猎回来，被家众烹食。揆（kuí）：揣度，思量，此作暗算解。

【译文】

天帝派遣夷羿降临，以消除忧患安抚夏民。为何却要射杀河伯，而娶雒嫔为妻？持着强弓戴上扳指，巨大的野猪都能射死。为何羿献上肥美的祭肉，天帝仍然不使他如意？寒浞要娶羿妻纯狐氏之女，惑于羿妻之言而谋杀羿。为什么羿能射穿皮革，而竟遭暗算被烹成肉汤？

【原文】

阻穷西征，岩何越焉[1]？化为黄熊[2]，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雚是营[3]。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4]？白蜺婴茀[5]，胡为此堂[6]？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7]？天式从横[8]，阳离爰死。大鸟何鸣[9]，夫焉丧厥体？

【注释】

[1]“阻穷”二句：是说鲧被困羽山，不得越羽山之岩的事。[2]黄熊：指鲧死后化作黄熊之事，也有一说是化作黄能，即三足鳖，神异之物。[3]咸：都。秬（jú）黍：黑色黍子，是古代良种。莆（pú）：疑即“蒲”字，水生的草。雚：芦苇类植物。营：读作“耘”，除草。“莆雚是营”即清除水草。鲧虽未根治洪水，却也有一定成绩。原来的一些草泽地区，清除了水草，种上了小米。[4]并：读作“屏”。投：弃。疾：恶，指恶名。在儒家经典里，鲧与共工、驩兜、三苗共称为“四凶”、“恶人”。修：长久。盈：满。修盈：指罪恶之多。[5]蜺（ní）：同“霓”，虹的一种，也称副虹，色较淡。白蜺：指嫦娥身着霓裳羽衣。婴：颈饰。茀（fú）：妇女首饰。[6]堂：盛装的样子。[7]臧：读作“藏”。传说嫦娥吞了西王母的不死之药，飞进月宫。“不能固臧”，是说嫦娥变成月影蟾蜍，仍显露于人间。[8]天式：自然的法则及规律。式：法式，法则。从横：即“纵横”，喻矛盾交错。从：同“纵”。[9]大鸟：姜亮夫认为是指太阳里的金乌。

【译文】

鲧往穷石西行遇阻受困，山岩重重又怎能超越？鲧既然已经化为黄熊，巫师又如何使他复活？鲧教百姓播种黑黍，种植莆雚。为什么和四凶一样同被摒弃，而认为鲧恶贯满盈？嫦娥身着霓裳美服头戴首饰，为何打扮如此华丽堂皇？羿从哪儿得到了仙药，却又不能妥善收藏？天体形式有纵有横，阳气散失就会死亡。巨大的飞鸟为什么鸣叫，又为何会解体命丧？

【原文】

蓱号起雨[1]，何以兴之？撰体协胁[2]，鹿何膺之[3]？鳌戴山抃[4]，何以安之？释舟陵行，何以迁之[5]？惟浇在户[6]，何求于嫂[7]？何少康逐犬[8]，而颠陨厥首？女岐缝裳[9]，而馆同爰止[10]。何颠易厥首[11]，而亲以逢殆[12]？

【注释】

[1]蓱：即蓱翳，或作屏翳，神话里的雨师。[2]按此二句依《楚辞校补》当作“撰体胁鹿，何以膺之”。撰：胁，借指身体。鹿：指风神飞廉（用蒋骥说）。传说飞廉鹿身鸟头。[3]膺：呼应，应承。以上两句通行本作“撰体协胁，鹿何膺之”，疑“协”字因“胁”字而衍。[4]鳌（áo）：神话中的大海龟。抃：拍手，此指抃舞，即鼓掌欢舞，传说渤海之东，有十五只巨鳌，用头顶着五座神山。[5]释：放弃。陵行：在陆地上行走。陵：陆地，楚方言。迁之：指神山迁移。传说龙伯国有一巨人，一次钓去六只巨鳌，它们所负载的岱舆、员峤两山，因而漂到北极，沉入大海。浇与鳌颇多类同之处。古代传说往往人兽不分，浇可能是鳌的化身，故《天问》将鳌负山与浇释舟合为一节。[6]惟：发语词。浇（áo）：寒浞之子，又称过浇，富有武力，曾杀死夏国君相（大康之侄，仲康之子），后又被相之子少康所杀。户：门，此指浇嫂的家。[7]嫂：浇之嫂，据说是寡妇。[8]少康：夏代的中兴之主，在夷夏争霸的斗争中杀浇复国。[9]女岐：人名，浇之嫂。[10]馆：馆舍。“馆同”即“同馆”。止：宿。[11]颠易厥首：指少康派人夜袭，错杀了女岐。易：以此代彼，指杀错。[12]亲：亲身，指浇自身。殆：危险，祸殃。这句是说浇后来遇难的事。

【译文】

雨师屏翳能呼云唤雨，他到底是如何使雨势兴起？风神长着鹿的身体，为何能接受长成这样的体形？大龟昂首背着五山击手而舞，这五座山又怎么能稳定不移？让舟船在陆地上行驶，怎么才能让它移动？来到女岐的门口，对他的嫂嫂有何相求？为什么少康驱赶猎犬袭击浇，却误杀了女岐砍下她的头？女岐替浇缝补衣裳，两人淫乱同宿共眠。为什么少康误取首级，女岐遭殃身亡？

【原文】

汤谋易旅，何以厚之[1]？覆舟斟寻[2]，何道取之？桀伐蒙山[3]，何所得焉？妺嬉何肆，汤何殛焉[4]？舜闵在家[5]，父何以[6]？尧不姚告[7]，二女何亲？

【注释】

[1]汤：牟廷相、闻一多认为是“浇”的误字。谋：谋划，研究。易：治。旅：甲的别名。传说浇最早作甲。厚：指浇制的战甲坚厚。[2]斟寻：古国名。[3]桀：夏朝末代国君，是历史上著名的昏暴之君。蒙山：古国名。[4]殛：诛灭，指灭夏国。[5]闵：同“悯”，爱，此指孝。[6]：字同“鳏”，无妻的男子。舜幼年丧母，父亲是个糊涂的盲人，偏爱继妻的儿子象。舜三十岁，还不曾娶妻，且受到全家人多方虐待。后来，尧访知舜是贤人，提拔他作继承人，并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都嫁给他。[7]姚：舜属姚姓，此指舜父瞽叟。尧不姚告：尧不把配亲的事告诉姚家长辈。

【译文】

少康开始谋划灭浇时人甚少，为什么能迅猛壮大而取得胜利？浇有覆舟之力而灭斟寻，而少康又用什么方法取胜？夏桀出兵攻打蒙山，得到了什么战利品？妺嬉做了什么放肆的事，商汤竟把她诛杀？舜忧心还没有成家，父亲为什么不给他娶亲？如果尧不告诉舜父，娥皇、女英如何能与舜成亲？

【原文】

厥萌在初，何所亿焉[1]？璜台十成，谁所极焉[2]？登立为帝[3]，孰道尚之[4]？女娲有体[5]，孰制匠之？舜服厥弟，终然为害[6]。何肆犬体[7]，而厥身不危败？

【注释】

[1]萌：指贪欲初萌。亿：通“臆”，臆测，预料。这是说纣王制作象牙筷子时，大师箕子曾叹道：有了象牙筷子，势必要配上玉的杯子；有了玉的杯子，势必要配上山珍海味。发展下去，终将劳民伤财，滥建宫室。[2]璜：美玉。十成：指十层。极：至，这里是最后完成的意思。[3]立：古通“位”。帝：登位为帝，是指舜继位为帝王。[4]道：通“导”，引导。尚：推崇，崇尚。[5]女娲：我国神话里一位造人、补天的女神。在先秦古籍中，其名仅见于《天问》，汉以后记载渐多。女娲又是女性的天帝。[6]服：顺从。弟：指舜同父异母的弟弟象。舜取帝尧二女，象很嫉妒。为了夺取嫂嫂，千方百计地陷害兄长，这就是“终然为害”的意思。[7]肆：放纵，肆无忌惮。犬体：泛指兽性。这里是说象肆无忌惮地犹如猪狗一样谋害舜。

【译文】

生民最初的生活劳动，谁能凭空猜测？纣王建造的璜台高达十层，谁能有这样的功劳？女娲登位称帝，是谁记载传播这件事？女娲创造了人类，又是谁制成了她的形体？舜帝顺从他的弟弟象，最终使其成为祸患。为何象放肆如同猪狗一般，而舜却能不为他所害？

【原文】

吴获迄古[1]，南岳是止[2]。孰期去斯[3]，得两男子[4]？缘鹄饰玉[5]，后帝是飨[6]。何承谋夏桀[7]，终以灭丧？帝乃降观[8]，下逢伊挚[9]。何条放致罚[10]，而黎服大说[11]？

【注释】

[1]吴：古国名，春秋时据有今江苏、浙江的一部分。获：得。迄古：久远。[2]南岳：泛指南方的山岳，此不必实指。止：止境。[3]期：料想。去：一本作“夫”，当据改。夫斯：这样，指上文“迄古”二句。[4]两男子：指太伯、仲雍两贤人。他们分别是古公禀父（周文王的祖父）的长子和次子，由于看出父亲要把君位传给幼子季历，就主动避开，逃到江南。吴地人拥太伯为国君，太伯死后，仲雍继位。[5]缘：衣服的边饰，引申为装饰。[6]后帝：天帝。飨：拿酒食招待。[7]承：传，贻。谋：通“规”，规谋，规划。[8]帝：商汤。降：下来，走出去。观：观察，视察民情。[9]伊挚：即伊尹，名挚。[10]条放：从鸣条放逐。条：鸣条，地名，在今河南开封北岸，或说在今山西安邑县北。夏桀败于鸣条，并从这里被流放到南巢（在今安徽巢县附近）。致罚：遭受惩罚。[11]黎服：黎民百姓。刘永济说“服”是“民”的误字。“服”古写作“”，与“民”字形近。说：通“悦”。

【译文】

吴国得到长久存在之地，于是留在南岳之地使民众栖止。谁能想到离开这个地方，竟然能得到太伯、仲雍两贤人？妺嬉的衣服上绣鸿鹄配饰玉佩，桀对她的恩宠如同帝王一样。为何她竟能接受伊尹的谋略，而最终使夏桀灭亡？商汤降临下土巡视四方，在民间遇到贤臣伊尹。为何夏桀自鸣条被放逐受罚，而黎民百姓十分高兴？

【原文】

简狄在台，喾何宜[1]？玄鸟致贻，女何喜[2]，该秉季德[3]，厥父是臧[4]。胡终弊于有扈[5]，牧夫牛羊？干协时舞，何以怀之[6]？平胁曼肤[7]，何以肥之？有扈牧竖[8]，云何而逢？击床先出[9]，其命何从？恒秉季德[10]，焉得夫朴牛[11]？何往营班禄[12]，不但还来[13]？昏微遵迹，有狄不宁[14]。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15]？

【注释】

[1]简狄：传说中有娀氏之女，嫁给高辛氏帝喾（kù），生子契，契是商族的始祖。台：玉石装饰的九层瑶台。宜：通“仪”，此作动词用，求爱。[2]玄鸟：即燕子。传说简狄吞下玄鸟之卵而生商之始祖契。致：送去。贻（yí）：赠，此作名词用，礼物，指送的蛋。[3]该：“亥”字之误。亥是殷人祖先，契的八世孙，传说他始“服牛”，即用牛驾车的创始人。秉：保持。秉德是古代常用语。季：亥的父亲，叫作冥，传说他曾任夏朝水官。[4]厥：其。臧：善，此作榜样解。[5]弊：通“毙”，死。扈：“易”之误。有易是夏代古国名。亥到有易放牧，被有易人杀死。[6]干：盾牌。协：配合。时：是，此。王亥执盾入舞。这是古代一种流行的武舞，称干舞，是万舞（包括文舞龠舞和武舞干舞）的一部分，有蛊惑淫事的作用，有时也径以万舞称干舞。诗的这两句可能是写王亥以干舞诱惑有易女人。怀：诱惑。[7]胁：腋下有肋骨的部位。平胁：体态丰腴的样子。曼肤：肤色润美。曼：美。[8]牧竖：牧童。竖：蔑称，童仆。[9]击床：指牧竖袭击王亥于床笫之间。[10]恒：王恒，王亥之弟。商族有兄终弟及的继承法。亥死于有易，弟恒继立。[11]朴：大。[12]班禄：颁赐爵禄。“班”通“颁”。“往营班禄”，姜亮夫认为可能说王恒到有易去颁赐爵禄，希望以此换回所失之牛。[13]但：疑是“得”字因形残而误。[14]昏微：即上甲微，亥之子。遵迹：遵循祖宗的行迹，指继承王位。有狄：即有易。“狄”、“易”古音相近。传说上甲微借河伯的军队讨伐有易，杀其国君绵臣。[15]“繁鸟萃棘”是古代典故，比喻众目睽睽，丑行难饰。萃：集中。棘：荆棘。很多鸟集中在荆棘上。负：背弃。肆情：放纵情欲。

【译文】

简狄深居九层高台，帝喾为什么对她如此钟爱？玄鸟送来礼物，简狄为何那么欢喜？王亥秉承了父亲王季的德行操守，他的父亲于是大为褒奖。为什么最终遭到困顿，为有易氏放牧牛羊？王亥跳起武舞，竟使有易氏之女对他怀思。有易氏之女体态曼妙，王亥以什么赢得了她为妻？有易氏之女与王亥，是如何得以相遇相逢？击床之事件发生的时候王亥已经逃出去了，否则如何能够保全性命？王恒依然秉承王季的德行，又为什么能够重得王亥所失的牛？为什么王恒能得到有易的赐禄，而且能够安然回返？上甲微追循祖迹而征伐有易，有易国因此不得安宁。为什么会荒废于击鸟射兽，而且会有荒淫秽乱的言行？

【原文】

眩弟并淫[1]，危害厥兄[2]。何变化以作诈[3]，后嗣而逢长[4]？成汤东巡，有莘爰极[5]。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6]？水滨之木，得彼小子[7]。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8]？汤出重泉[9]，夫何罪尤[10]？不胜心伐帝[11]，夫谁使挑之？

【注释】

[1]眩：眼花，引申为糊涂，昏乱。弟：王逸说是舜弟象。[2]厥：其。[3]变化：传说象为了陷害舜，变换过三种奸诈的阴谋。[4]逢：大，昌盛。传说舜做天子后，不咎既往，封象于有庳，子孙都做了诸侯。[5]有莘（shēn）：古国名，在今河南陈留县。极：到。[6]小臣：官名，此指伊尹，本为有莘国的媵臣。吉：美好。[7]“水滨”二句：传说伊尹的母亲住在伊水边上，怀孕时伊水泛滥，母溺死，化为空心桑树。水退以后，人们听到婴儿哭声，就从空桑中抱出伊尹，献给国君。[8]媵（yìng）：陪嫁的人，此作动词用。[9]重泉：桀囚禁汤的地方。[10]尤：罪。[11]胜心：克制内心的欲望。伐：称功，夸耀。帝：指夏桀。这两句是说：商汤不能克制内心的欲望而去讨伐夏桀，这是受何人指使挑唆的？

【译文】

不成器的弟弟也是如此荒淫，并且因此杀害了他的兄长。为何王统善变狡诈多端，而他的后代竟也能长久绵延？成汤出巡东方，来到了有莘氏的国土。为什么本来是乞取小臣伊尹，竟娶得了贤淑的妃子？水边的那株空桑树下，拾获了那个小儿伊尹。为什么又生出恶感，把他送给有莘氏之女？汤从囚地重泉摆脱，究竟他犯了什么罪？汤能下定决心而伐桀，又是谁挑唆的？

【原文】

会鼂争盟[1]，何践吾期[2]？苍鸟群飞[3]，孰使萃之[4]？到击纣躬[5]，叔旦不嘉[6]。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7]？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8]，其罪伊何[9]？争遣伐器[10]，何以行之？并驱击翼，何以将之[11]？

【注释】

[1]鼂：同“朝”。会鼂：史称甲子之朝，指周武王姬发与各路诸侯于甲子日凌晨会师在殷郊牧野（今河南汲县北）盟誓，当天攻下殷都。会：会合。争：一本作“请”，宣告。[2]吾：疑是“晤”字之残。晤期：会晤的日期。[3]苍鸟：鹰，喻各路诸侯。[4]萃：聚集。[5]据《周书．克殷篇》和《史记．周本纪》记载：周武王攻下殷都后，先乘车到达纣王自尽的地方，亲自向尸体射了三箭，然后下车用剑击之，最后用大斧砍下纣王的头，挂在大白旗上。到：通“倒”。躬：身体。[6]叔旦：即周公，武王之弟，故称叔旦；因封于周（岐山北），而称周公。嘉：称赞。[7]揆：测度。亲揆：贴心领会。发：武王名。足：应为“定”的误字。咨：叹息，此疑代指怀秉政策。这两句是说：周公不赞成残杀败军，而能领会武王的真正心意，用怀柔政策平定天下。“到击纣躬”，大概是武王的一时激愤，怀柔政策才是他一贯主张。[8]反：当从一本作“及”，等到。[9]伊：语气助词。[10]伐器：攻伐之器。伐：攻伐。此句是指周武王东征四国之事。[11]将：统率。

【译文】

武王伐纣，诸侯前来朝会请求一起征伐，为什么都能如期实践约定？苍鹰成群而飞，是谁把它们聚集在一起？分解砍断纣王的尸体，周公叔旦并不赞成。为什么武王亲自拨乱反正，确定周的天下，百姓赞叹不已？上天既然已将天下授予殷商，为什么又转移给了周？纣王的军队全部倒戈而使国亡，他又有哪些罪过？武王的军士踊跃拿起武器，是用的什么方法来动员他们？军队并驱齐进击敌，他又是怎么样来统帅大军？

【原文】

昭后成游，南土爰底[1]。厥利惟何，逢彼白雉[2]？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3]？环理天下[4]，夫何索求？妖夫曳衒，何号于市[5]？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6]？

【注释】

[1]昭后：西周第四代国王。成：规模盛大。南土：指楚国。爰：乃。底：至。昭王南避，据说淹死于汉江。[2]逢：迎取。雉（zhì）：野鸡。[3]穆王：西周第五代国王。巧梅：即“巧模”，穷巧模拟，指穆王穷巧模拟营造宫室器具。[4]理：借作“履”，行。环理天下：即指周穆王周行天下。[5]据《国语．郑语》、《史记．周本纪》记载：周厉王（幽王祖父）时，有一个七岁的小宫女碰到龙的吐沫所化的玄鼋，等她长大就自然怀孕了，在宣王（幽王父）时生一女。因害怕处罚，把她扔掉，被一对叫卖木弓、箭袋的夫妇拾去收养，带到褒国（在今陕西褒城县东南），后来就是传说“千金一笑”、“致亡西周”的褒姒。妖夫：指收养褒姒的夫妇。曳：牵引，指夫妇相引而行。衒：炫耀，指行卖时夸说货美。号：指叫卖。[6]谁诛：诛谁。诛：讨伐。幽王若不讨伐褒国，就不会得到褒姒。这二句意同上文“桀伐蒙山，何所得焉？”伐人等于自伐，诛人等于自诛。

【译文】

昭王盛车出游，来到遥远的楚国。他想获取什么利益，难道只是想获取白色的野鸡？穆王既然得到了良马，又为什么还要周游四方？既得天下就应当治理，又为何到处周游？妖异的夫妇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叫卖，究竟他们在叫卖什么？到底是谁杀了周幽王？又是如何得到的褒姒？

【原文】

天命反侧[1]，何罚何佑[2]？齐桓九会[3]，卒然身杀[4]。彼王纣之躬[5]，孰使乱惑？何恶辅弼[6]，谗谄是服[7]？比干何逆[8]，而抑沉之？雷开何顺[9]，而赐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10]？梅伯受醢[11]，箕子详狂[12]？

【注释】

[1]反侧：反复无常。[2]何罚何佑：当作“何佑何罚”。佑：通“祐”，神的福祐。[3]齐桓：齐桓公，是春秋五霸的第一个霸主。九会：多次会盟诸侯。实际上齐桓公与诸侯会盟不止九次。九表示多，不是实指。[4]卒：终。身杀：犹言身亡。这是说齐桓公晚年任用竖刁、易牙、堂巫、开方四个恶人，酿成内乱。桓公被禁于一室，病时竟得不到饮食，死后诸子争权，六十七天尚未入殓，以致尸体腐烂，虫都爬出门外。[5]之：这。之躬：这个人。[6]弼：义同“辅”。辅弼：能起辅佐作用的贤臣。[7]服：任用。[8]比干：纣的叔父。因多次谏言，纣王怒而杀之，剖其心。[9]雷开：也称“来革”，纣王的佞臣。[10]卒：结局。异方：不同的方式。[11]醢：是“菹（jū）醢”的省文。菹醢是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酱。诸侯梅伯因忠谏而受此酷刑。[12]箕子：纣王的叔父，封于箕，为殷太师，忠谏纣王不被接纳，而披发装疯。详：通“佯”，假装。

【译文】

天命真是反复无常，什么人会受惩治而什么人能得到福祐？齐桓公有九合诸侯的威力，最终也遭到杀身之祸。那殷商纣王以帝王之尊，又是谁使他狂暴昏乱？为什么会憎恶辅佐良臣，却听信小人的谗言谄媚？比干有什么悖逆的地方，而要加害于他？雷开善于阿谀奉承，却得赏赐封地？为什么圣人的德业相同，最终的结局却不相同？梅伯受刑被剁成肉酱，箕子披发装疯消极避世。

【原文】

稷维元子[1]，帝何竺之[2]？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3]？何冯弓挟矢[4]，殊能将之[5]？既惊帝切激[6]，何逢长之[7]？

【注释】

[1]稷：后稷，名弃。维：是。元：首。元子：长子。传说稷是帝喾的长子，是周族的始祖。喾正妃姜嫄因踩着上帝的脚印而怀孕生稷。[2]帝：帝喾的神化。竺：借作“毒”。[3]投：投放，抛弃。稷诞生后，家里人先弃之于“隘巷”，再弃之于“平林”，都未弃成，最后弃之于“寒冰”，但又有“鸟覆翼之”。因多次被弃，故取名为“弃”。燠（yù）：温暖。后稷之所以被“竺”、被弃的原因，在于氏族社会末期，对偶婚未严，丈夫往往怀疑第一个孩子是妻子在母家怀胎的，故有“杀首子，以荡肠正世”的风俗。后稷遭弃正是这种远古风俗的史影。[4]冯：持。[5]殊：特异。能：才能。将：持。这两句说稷从小就有特殊的才能。[6]惊帝：惊动上帝，即《诗经．生民》所说的“上帝不宁”。切激：激烈，说上帝震惊激烈。[7]逢：大。逢长：长大成人。

【译文】

后稷是嫡出长子，帝喾为何会憎恶他？将他丢弃在寒冷的冰上，鸟儿为什么会用翅膀盖着他给他温暖？为什么稷能拿强弓持利箭，是因为有殊异的才能而得到天帝的帮助？帝喾既然惊异而弃稷，为什么天帝又护佑他长大成才？

【原文】

伯昌号衰[1]，秉鞭作牧[2]。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国[3]？迁藏就岐，何能依[4]？殷有惑妇[5]，何所讥？受赐兹醢[6]，西伯上告。何亲就上帝罚[7]，殷之命以不救[8]？师望在肆，昌何识[9]？鼓刀扬声[10]，后何喜？武发杀殷，何所悒[11]？载尸集战[12]，何所急？伯林雉经[13]，维其何故[14]？何感天抑坠[15]，夫谁畏惧？皇天集命[16]，惟何戒之？受礼天下[17]，又使至代之[18]？

【注释】

[1]伯昌：即周文王，姬姓，被殷王朝封为雍州伯，也称西伯。号：号召。号衰：发号于衰微之世。[2]秉：持。秉鞭作牧，是说周文王作雍州牧伯一事。[3]令：使，指天命使然。彻：引申为发展、扩大。岐：地名，在今陕西岐山县东北，古公室父开始迁居于此。社：祭祀土地神的庙，建于国都，象征政权。[4]依：归。[5]惑妇：指妲己。[6]受：纣王。兹：读如“孳”，即“子”的假借字。文王的长子伯邑考被纣王所杀，并将其肉烹制为羹赐给姬昌服食。[7]亲就：亲受，主动接受。纣王灭绝人性，亲受天罚。[8]以：同“用”，因而。[9]师：太师，军队的统帅。望：吕尚，号太公望，俗称姜太公，做周的太师。肆：店铺。昌何识，如何识得吕望的贤才。据说吕望在店铺里卖肉，文王去请教，他说：“下屠屠牛，上屠屠国。”文王听后，“文王喜，载与俱归也。”[10]鼓刀：敲刀。鼓：鸣。[11]武发：周武王，名发。悒：忧郁，这里是愤恨的意思。[12]尸：木主，特指周文王姬昌的灵牌。集战：会战。[13]伯：当为“燔”之音讹，焚烧，指纣王自焚于火中。雉经：缢死。[14]维：语气助词。故：缘故。[15]感：通“憾”。抑：义同“按”，指各种地质灾害。[16]集命：集禄命而授之，即授予天下。[17]礼：借作“理”，治理。[18]至：通“周”，指西周王朝。

【译文】

伯昌在殷商衰退的时候，拿着鞭子来到九州做牧伯。为什么上天把大任降临到岐社，让他们来统治殷国？当年太王带着宝藏迁居岐山，现在岐地将以什么作为依持？殷有妲己迷惑纣王，对纣王又能怎样劝谏？文王被赐喝用他儿子的肉煮的肉汤，西伯姬昌向天告命。为什么要亲自把纣王的罪状上告于天帝，而不去拯救殷商衰退的国运？姜太公吕望隐居在屠市，伯昌为什么就能识知？吕望敲击刀子放声歌唱，文王听后为什么那么欢喜？武王姬发既然已经诛纣灭商，为何还有忧虑？载着文王灵位出战，为什么又这样心急？纣王自焚身亡，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何他的死能感天动地，而生前又畏惧谁？天帝既然已降天命于殷，为什么祖伊还要劝戒？纣王既然已经统治天下，为什么又被异姓取代？

【原文】

初汤臣挚[1]，后兹承辅[2]。何卒官汤，尊食宗绪[3]？勋阖梦生[4]，少离散亡[5]。何壮武厉[6]，能流厥严[7]？彭铿斟雉，帝何飨[8]？受寿永多，夫何久长[9]？中央共牧，后何怒[10]？蠭蛾微命，力何固[11]？惊女采薇，鹿何祐[12]？北至回水，萃何喜[13]？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14]？

【注释】

[1]汤：商汤。挚：伊尹。伊尹初为商汤的媵臣。[2]兹：读作“滋”，益，进而。承：通“丞”，辅。[3]卒：死。官：疑“追”字之讹。这两句是说：伊尹死后其牌位进入商的宗庙，跟成汤一起受到祭祀。“尊食宗绪”是享受王宗的庙食。[4]勋：功，此作“阖”的状语，言阖功勋显赫。阖（hé）：吴王阖闾。梦：吴王寿梦。生：古“姓”字，捐长孙。阖闾是寿梦的长孙。[5]少：少年。离：借作“罹”，遭遇。散亡：指阖闾年少时曾离散亡放在外。[6]壮：长大。武厉：勇武猛厉。[7]流：流播。严：原来应当是“庄”字，与“亡”叶韵，汉代人为避明帝之讳而改。“庄”在这里指战功。[8]彭铿（kēng）：即彭祖，传说中寿命长达八百岁的人。斟：此指烹调。传说彭铿善于烹调。飨：享食。[9]寿：久。传说彭铿是尧时人，活到周代。长：当作“怅”，惆怅：烦恼不快。[10]中央：中央之州。共牧：可能中央之州有公共牧场，国人到那里“共牧”。后：指周厉王。厉王“好专利”、“不布利”，遂引起国人起义。[11]蠭：古“蜂”字。蛾：古通“蚁”。蜂蚁：比喻周厉王时起义的国人。微命：指国人赤手空拳，以命相拼。力何固：力量为什么那么顽强，是说国人的这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态度，实在是很强大。[12]殷亡后：原殷的属国孤竹国国君二子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采薇充饥，不吃周朝的粮食。有位妇女提醒他们说：“这薇也是周的草木啊！”从此，他们连薇也不吃。传说有白鹿给他们哺乳。惊女：“惊”是“警”之误，妇女警醒他们。薇：一种野菜，高二三尺，嫩时可食。祐：当从一本作“佑”，帮助。[13]北至：向北行至。伯夷、叔齐隐居前大概住在首阳山以南。回水：河水环绕处，即河曲。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县南，其西、南是黄河，北是汾水，周围河网稠密，故称回水。萃：聚集。指兄弟相聚隐居。[14]噬（shì）：咬。春秋时秦国君主秦景公有恶狗，弟想要，景公不肯。以百辆车去换，景公怒而夺其爵禄。百两：百辆车。

【译文】

开始汤让伊尹当个小臣，后来竟然做了辅政宰相。为何伊尹一直追从商汤为官，子孙得享王宗庙食百世？寿梦的孙子阖闾功勋卓著，少年时遭受离乱之苦。为什么壮年后能如此勇武，而使其威严远布流传？彭祖善于烹调雉鸡之羹，为何帝尧要亲自品尝并大加赞美？彭祖得享高寿活了八百多岁，为什么竟然能活得这么长久？中土九州共同治民，黄帝为什么会发怒？蜂蚁生命原本微小，为什么它们的生命力如此顽强？伯夷、叔齐采薇当作食物，有村妇警戒讥讽，白鹿为什么会来庇佑夷齐？二人北行来到回水之地，见到了什么让他们突然惊喜？秦伯有善咬的猛犬，为何他弟弟竟萌生据为己有的念头？弟弟想要以一百辆车来交换，最终不成反而失去了俸禄。

【原文】

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1]，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2]？荆勋作师，夫何长[3]？悟过改更，我又何言[4]？吴光争国，久余是胜[5]。何环穿自闾社、丘陵[6]，爰出子文[7]？吾告堵敖，以不长[8]。何试上自予[9]，忠名弥彰？

【注释】

[1]奉：奉持，保持。[2]“伏匿”二句：是说自己遭到排斥，退居在野。爰何云：作“云何爰”。云：语气助词。爰：哀叹，楚方言。“爰”与“言”叶韵。[3]荆：楚国。勋：大。作师：兴兵。长：指国运久长。[4]当是作者对楚王讲的话。[5]吴光：吴公子光夺取吴国王位之后，连年作战，屡败楚师。楚怀王受张仪之骗后，曾心血来潮，轻举妄动，倾全国军队伐秦，结果兵败地削。这一节是提醒楚怀王要记取历史教训，不可轻易兴兵。[6]闾：里巷的大门。社：古代二十五家为一社，这里泛指村庄。[7]爰：乃。出：生出。子文：春秋前期楚成王的令尹（丞相）。其母处女时代与表兄斗伯比（楚宗室）私通而生子文，产后嫁给伯比。[8]吾：疑是“牾”宇之误。牾告：犹今“乱”讲。堵敖：楚文王之子，即位不久被其弟弟楚成王所杀自立。[9]试：读作“弑”。予：作“与”, “予”、“与”古通。自与：给自己。在传统观念里，楚成王与子文是一对明君贤臣，素享美名，屈原却揭了他们的老底，颇有非议。

【译文】

傍晚时分雷电交加，归去吧，还有什么忧愁？其威严已经不复存在，对天帝又有什么祈求？虽然藏身在荒山野林，幽愤填胸还能讲些什么？荆楚之师功勋显著，如何能够久长？既然能够悔悟过失改正错误，我又有何话可说？吴光与楚争国，我国为什么能被他战胜？为何来往穿越里社丘陵，通淫荡之事，而生出令尹子文？子文对堵敖讲若杀熊恽，则国将衰不能长久。为何子文侍奉杀君之主，而能显忠义之名？

思美人

【原文】

思美人兮，揽涕而竚眙[1]。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2]。蹇蹇之烦冤兮[3]，陷滞而不发[4]。申旦以舒中情兮[5]，志沉菀而莫达[6]。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7]。因归鸟而致辞兮[8]，羌迅高而难当[9]。

【注释】

[1]揽：收。竚：久站。眙（chì）：瞪着眼。[2]结而诒：犹今“封寄”。[3]蹇蹇：同“謇謇”，忠贞直言的样子。[4]陷滞：郁结。发：指发轫，开车前进。[5]申旦：申明。申：重复，一次次。申旦即再三表白。[6]菀（yù）：读作“郁”。沉菀：沉闷而郁结。[7]丰隆：云神名。将：送。[8]因：依，凭。归鸟：鸿雁。[9]当：值，遇。

【译文】

思念着我心爱的人，揩干眼泪久立凝望。没有媒人而道远路遥，心中的话不知怎样向你表达。我忠贞一片却屡遭蒙冤，阻塞陷滞我无处发泄。日日夜夜都想表达我的情怀，然而心志沉郁压抑而难以表达。想请浮云为我传话，然而云神丰隆却不肯帮我传达。想托鸿雁为我传信，但是它飞得太快太高而难相遇。

【原文】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1]。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初而屈志[2]。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3]。宁隐闵而寿考兮[4]，何变易之可为！知前辙之不遂兮[5]，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6]。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7]。迁逡次而勿驱兮[8]，聊假日以须时[9]。指嶓冢之西隈兮[10]，与黄以为期[11]。

【注释】

[1]高辛：即帝喾（kù）。灵：美。玄鸟：燕子。诒（yí）：通“贻”，赠。此作名词用，聘物。[2]媿：同“愧”。易初：改变初衷。屈志：屈辱本志。[3]羌：发语词，楚方言。冯心：同“凭心”，愤懑的心情。化：消。[4]隐：忍。闵：忧。寿考：老死。[5]辙：车轮滚过的迹印。前辙：指前途。遂：顺利。[6]蹇：发语词。异路：另外的一条道路。强秦的崛起，对于当时的楚国而言，和既不可，战亦不能。所谓异路，就是下文说的发愤图强，待时而动。[7]造父：周穆王时的善御者。操之：指执辔。[8]迁逡次：缓行前进。迁：前进。逡次：逡巡，徘徊游移。[9]假：借。假日：借些日子，费些日子。须：等待。这是说要报仇雪耻必须做好充分准备，不能急于事功。[10]嶓（bō）冢（zhǒng）：山名，又称兑山。在今甘肃省天水县和礼县之间，在汉水源头西北数百里，是漾水的发源地，古人误以为是汉水发源地。隈（wēi）：山边。[11]黄：即黄昏。：借作“曛”，一本正作“曛”，落日的余晖。嶓冢在西北，是日落方向，这句以日落喻寿终。以上两句意谓终久必然达到这个目的。又因嶓冢一带是秦的最初封地，也有人说这两句是“直捣黄龙”的意思。

【译文】

难比帝喾高辛神灵盛明，能遇到燕子而得到厚礼。想要改变气节而追从流俗，然而改变初衷有违志向又感觉耻辱。多年来孤独地遭受着祸患，可是我心中的愤懑却丝毫不减。我宁可隐忍含恨到老，也不改变我的信念！我明知以前的道路行不通，我依然不能改变志节。尽管车子倾覆马翻倒，我依然独自走这不同世俗的道路。我勒着骐骥更换车驾，请造父为我驾马。逡巡缓行不必驱驰，姑且假以时日等待另一个时机。我指着嶓冢山的西边，约定在黄昏时分。

【原文】

开春发岁兮[1]，白日出之悠悠[2]。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3]。揽大薄之芳茝兮[4]，搴长洲之宿莽[5]。惜吾不及古之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解萹薄与杂菜兮[6]，备以为交佩[7]。佩缤纷以缭转兮[8]，遂萎绝而离异[9]。吾且儃佪以娱忧兮[10]，观南人之变态[11]。窃快在其中心兮[12]，扬厥凭而不竢[13]。芳与泽其杂糅兮[14]，羌芳华自中出[15]。纷郁郁其远烝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16]，羌居蔽而闻章[17]。

【注释】

[1]开：开始。发：发端。[2]悠悠：舒缓的样子。初春夜长，太阳迟出，故云。[3]江夏：长江、夏水。夏水，古河名，连接长江、汉水，今已改道。[4]揽：采摘。薄：草木丛。芳茝：即白芷，香草名。[5]搴：拔取，楚方言。宿莽：即卷施草，楚方言。宿莽经冬不枯。[6]解：采。萹：萹蓄，一名萹竹，蓼科，不香，短茎白花。薄：读作“”，花朵。[7]备以：聊以，暂且。交佩：左右佩。[8]缭转：互相缠绕。[9]离异：言其不为人所佩用。[10]儃佪：徘徊。[11]南人：指郢都的党人，就是《涉江》所说的“南夷”。变态：一种出乎情理以外不正常的态度。[12]窃快：暗喜，隐藏而不敢公开的欢快。中心：心中。[13]扬：外露。凭：怒。竢（sì）：同“俟”，待。不竢，这里是无所顾虑的意思，即尽情逞怒。以上两句写“南人”的异状。[14]泽：芳之反，即臭，详见《离骚》“芳与泽其杂糅兮”注。[15]闻一多《楚辞校补》:“案出字不入韵。疑此二句上或下脱二句。”[16]可保：可靠。17居蔽：指被逐在野。闻：名声。章：同“彰”，明。

【译文】

新春来到新的一年开始了，太阳悠然从容地升起。我将放开胸怀纵情欢乐，沿着长江夏水排忧解烦。于草丛间摘一朵芳芷，在沙洲上采一把宿莽。可叹我没与古人生在同时，我与谁共赏如此芳草。拔下萹蓄与杂菜，做成佩饰左右配戴。佩饰缤纷环绕左右，最终仍然枯萎而凋落。我暂且徘徊逍遥以解忧烦，观看南人特别的状态。心中暗暗地感到欣喜，发泄愤懑的时机已经到来。虽然芳香与污秽混和在一起，却总有芳华自内心而出。馥郁的芳香向远处传播，内部充实而洋溢在外。真诚的情感美好的本质忠实可信，虽处偏僻依然声名显著。

【原文】

令薜荔以为理兮[1]，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以为媒兮[2]，惮褰裳而濡足[3]。登高吾不说兮[4]，入下吾不能。固朕形之不服兮[5]，然容与而狐疑[6]。广遂前画兮[7]，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8]。独茕茕而南行兮[9]，思彭咸之故也。

【注释】

[1]薜荔：香草名，蔓生灌木，也称木莲，缘木而生。理：使者，媒人。[2]芙蓉：荷花。[3]褰裳：把衣裳提起来。濡（rú）：沾湿。[4]说：通“悦”。[5]朕：我。形：指形于外的一个人的作风。朕形：犹今“我这个人”。服：习惯。[6]然：乃。容与：徘徊不进的样子。狐疑：犹豫。[7]广遂：多方求实。前画：从前的计划，指前面所说的任用贤才，发愤图强的策划。[8]“命则”二句：包含两层转折的意思。“愿及白日之未暮”是说自己愿意抓紧时间，“广遂前画”；而“命则处幽”则道出了客观现实的遭遇，“吾将罢兮”是说自己屡经打击，生命中已有没落的预感。命则处幽：生命已处在将暮阶段。则：语词。[9]茕茕（qióng）：孤单的样子。

【译文】

想请薜荔为媒与我说合，又不敢举趾而爬树。想托芙蓉替我说媒，又怕卷起衣裳而弄湿了足踝。我不喜欢登高爬远，也不能往低处走。本来以我的个性对这些就不习惯，所以我犹豫徘徊心内不安。还是完全依照着以前的方法，始终不要改变这种态度。命该我受难而我也已经疲倦，但愿在日落之前，我孤独一人走向南边，只因我依然思念着彭咸。

惜往日

【原文】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诗[1]。奉先功以照下兮[2]，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3]。秘密事之载心兮[4]，虽过失犹弗治。心纯厖而不泄兮[5]，遭谗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澄其然否[6]。

【注释】

[1]命诏：诏令，君王对臣民颁发的号令。诗：朱熹据别本改作“时”。[2]照：读作“昭”，昭示，教育。下：下民。[3]属（zhǔ）：托付。贞臣：忠贞之臣，作者自称。娭：同“嬉”，游玩，玩乐。[4]载心：放在我的心里。[5]厖：厚实。不泄：忠于职守，不泄漏机密。[6]清澄：这里作动词用，指弄清一件事情的真相。然否：是这样或不是这样。

【译文】

惋惜往日也曾得到您的赏信，接受您的诏命想使时政光明。继承先人的功业来光照天下，阐明法度消除是非嫌疑。国家富强而法度建立，把大事托付给忠贞之臣而君王日享安逸。国家机密事都牢记在心，纵使有了过失君王也不会把我治罪。我的居心淳厚善良绝不泄露国家机密，竟然也遭到奸人妒忌。国君听信谗言而对我大发脾气，也不明辨是非审察清楚。

【原文】

蔽晦君之聪明兮[1]，虚惑误又以欺[2]。弗参验以考实兮[3]，远迁臣而弗思[4]。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5]。何贞臣之无罪兮，被离谤而见尤[6]。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7]。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沈流。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8]。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9]。焉舒情而抽信兮[10]，恬死亡而不聊[11]。独鄣壅而蔽隐兮[12]，使贞臣为无由[13]。

【注释】

[1]聪：指听觉好。明：指视觉好。聪明：比喻耳目好。[2]虚、惑、误：近义字叠用，虚是捏造事实，惑是颠倒是非，误是陷害误人。[3]参：比较。验：验证。[4]迁：放逐。臣：作者自称。[5]盛气志：指大怒。过：罪过。此作动词用，责罚。[6]被离：两字同义，都是遭受的意思。[7]“惭光”二句：景，古同“影”。光景诚信，犹今“形影不离”。这两句是说：君臣关系本该像光影一样，但自己因受谗人离间，被楚王排斥放逐，因此，在光亮的地方看到光影诚信的景状，就要触景伤情，惭愧得无地容身，想隐退到幽暗的地方而避之。[8]壅君：受蒙蔽的君王，指楚怀王。屈原对楚王都用美称，如“灵修”、“哲王”、“荃”、“荪”等，唯这篇用鄙称，是可疑者一；其次，“遂自忍而沈流”的“遂”（就）, “卒没身而绝名”的“卒”（终于），都是已完成的语气，既已沉流没身，又怎能写诗？这是更大的漏洞。但它却为屈原确曾沉江殉节提供一条证据。昭：明。[9]为：处于。薮：草泽。薮幽：大泽的幽暗处。[10]焉：何处。抽：抒。信：真实的心情。抽信：与舒情同义。[11]恬：安然。不聊：不苟活在世，意即安于死亡。[12]鄣壅：与蔽隐同义，谓谗人在君王面前造成障碍，蔽隐贤才。[13]由：缘由，指报国的机会。

【译文】

小人们隐蔽事实晦塞君王的耳目，您受到谣言迷惑颠倒是非又被欺骗。您不去察验考证以查出事实，就将忠臣迁谪到僻远之地而从不思念。您听信谗佞小人的污言浊语，您盛气凌人地以那些莫须有的过错对我指责发怒。为何没有罪的忠贞之臣，竟然遭到离间诽谤而被贬斥？惭愧于日月光辉的诚信永恒，虽已身处幽暗隐蔽之地仍要小心防备。面对沅水湘水的深渊，我索性忍着痛苦而沉入深流。纵然我的身体死去名声消亡也不在乎，只可惜君王已被小人蒙蔽永远不会觉悟。君王没有分寸无法明察下情，竟然使芳草被埋没在幽暗的薮泽。怎样才能舒散心情表示我的忠诚？还是恬然死去不苟且偷生。您被障碍壅塞所阻隔，使忠臣无法向您亲近靠拢以尽忠。

【原文】

闻百里之为虏兮[1]，伊尹烹于庖厨[2]。吕望屠于朝歌兮[3]，宁戚歌而饭牛[4]。不逢汤武与桓缪兮[5]，世孰云而知之[6]。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7]。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8]。封介山而为之禁兮[9]，报大德之优游[10]。思久故之亲身兮[11]，因缟素而哭之[12]。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谩而不疑[13]。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14]？

【注释】

[1]百里：即百里奚，原为春秋时虞国大夫。晋献公打败虞国，俘百里奚，当陪嫁女儿的奴隶送给秦穆公。百里奚中途逃走，被楚兵捉去。秦穆公得知他是贤才，用五张黑羊皮赎回，封为大夫，他助穆公成就霸业。[2]伊尹：商汤的辅佐大臣，出身奴隶，做过厨子。[3]吕望：即吕尚，俗称姜太公。本姓姜，因先代封在吕，故以吕为氏。未发迹时，曾在朝歌（故城在今河南省淇县北）卖肉，晚年垂钓渭滨，遇周文王而得重用，后来辅佐武王灭商。[4]宁戚：春秋时卫国人。喂牛时唱歌抒怀，被齐桓公听到，得以赏识重用。饭牛：喂牛。[5]汤：商汤。武：周武王，重用吕望而灭商。桓：齐桓公。缪：秦穆公。[6]云：语气助词。自“闻百里”至此，专写君臣遇合的好先例。[7]弗：不能。味：体味，辨别。子胥：姓吴，名员，字子胥，吴国大将，屡劝夫差灭越和暂缓伐齐，夫差听信太宰伯嚭的谗言，不辨究竟，赐剑命子胥自杀。结果，吴被越王勾践所灭。弗味，是说不能理解伍子胥的忠言。[8]介子：介子推。文君：晋文公，春秋时晋国君，献公之子，名重耳。被父妾骊姬谗毁，曾出奔流亡十九年，介子推等从行，备受危难苦辛。文公归国即位后，大家报功争赏，介子推不肯自荐，被文公遗忘。子推带母亲隐居緜山（今山西省介休县东南）。文公这才想起，遂在緜山三面放火，只留一面，想让子推出来。子推坚持不出，抱树烧死。立枯：指抱树站着被烧焦。[9]“封介”句：晋文公为了纪念子推，封赐舒，山为“介山”，禁止采樵。[10]优游：大德宽广的样子，形容介子推德行伟大。[11]久故：多年的故旧，老朋友。亲身：不离身，一说当作“割身”，指割股。流亡期间，介子推曾割股肉给重耳充饥。[12]缟素：白色的丧服。[13]：通“诞”。谩：欺诈。[14]申旦：再三表白。详见《思美人》“申旦以舒中情兮”注。

【译文】

听说百里奚曾做过俘虏，伊尹也曾是个善烹煮的厨子。姜子牙在朝歌是个屠夫，宁戚一边唱歌一边放牛。如果不是遇到商汤、武王、桓公、穆公这些明君，那么世上谁又会知道他们的贤能才华？吴王听信谗言而不能省察，当忠臣伍子胥被逼死后才觉悟忧愁。介子推忠贞而被焚骨枯，晋文公觉悟了才去求寻，把绵山改名为介山并封山禁止砍伐，以报答介子推割股的大恩大德与博大胸怀。思念起故交多年的随侍同伴，因而穿上丧服而痛哭失声。有人忠贞诚信而死于守节，有人欺诈而获信任。您不去省察而依照事实，却听信谗佞之人捏造的虚妄之词。芳香与汗臭混杂在一起，谁又能一夜之间将其辨别？

【原文】

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下戒[1]。谅聪不明而蔽壅兮[2]，使谗谀而日得[3]。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母姣而自好[4]。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愿陈情以白行兮[5]，得罪过之不意。情冤见之日明兮[6]，如列宿之错置[7]。乘骐骥而驰骋兮，无辔衔而自载[8]。乘氾泭以下流兮[9]，无舟楫而自备[10]。背法度而心治兮[11]，辟与此其无异[12]。宁溘死而流亡兮[13]，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以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

【注释】

[1]下：是“不”的误字。戒：戒备。[2]谅：义同“诚”，诚然。聪不明：听觉不明。[3]日得：日益得逞。[4] mó）母：一作“嫫母”，传说是黄帝的次妃，貌极丑。姣：妖。自好：自以为美好。[5]白行：表白行为。[6]见：音义同“现”。[7]宿（xiù）：星宿。错：借作“措”，安置，安排，陈列。[8]辔：缰绳。衔：勒住马口的铁。自载：没有工具，依靠自己的身手驾驭。[9]氾：同“泛”，浮起。泭（fú）：同“桴”，木筏。氾泭：指浮在水面的木筏。[10]舟楫：划船的桨。楫：桨。自备：是说不用船桨而自恃人力。[11]心治：不要法度，随心所欲地治理国家。这句明确反映了屈原反对心治，主张法治的进步思想，正如秦的崛起离不开法治一样。[12]辟：读作“譬”。此，指乘马无辔，氾泭无揖。譬如治国无法，任凭“心治”。[13]溘（kè）：忽然。流亡：指尸体不得安葬，而随水漂泊。

【译文】

为什么芳草会如此早地凋谢，原来在微霜下降时就应该警戒。显然是您视听不明而被小人蒙蔽，所以才使谗谀的小人日益得意。自古贤能之人便遭嫉妒，他们说蕙草和杜若不能佩戴。嫉妒佳丽怡然的芬芳，丑陋的嫫母以为娇媚的打扮就是漂亮。纵然有西施般的绝顶美貌，谗妒之人也能入宠取代你。愿陈述真情以表白自己的行迹，想不到竟意外地获得罪过。我的真情和冤屈日益明白，如同罗列在天空中的星宿般错落清楚。驾着骐骥飞奔驰骋，没有辔衔而任其奔驰。乘着漂浮的木筏顺流而下，没有船桨而任其随波漂荡。违背法度而凭自己的心意治理国家，与上面的事例又有什么差别。我宁可死去而流亡，只因恐怕还会有祸殃降临。如果不等把话说完就跳渊自尽，又可惜糊涂的国君将永远不知道我的忠贞。

橘颂

【原文】

后皇嘉树[1]，橘徕服兮[2]。受命不迁[3]，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4]，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5]，圆果抟兮[6]。青黄杂糅，文章烂兮[7]。精色内白[8]，类任道兮[9]。纷缊宜修[10]，姱而不丑兮。

【注释】

[1]后：后土。皇：皇天。后皇：是对天地的尊称。先“后”后“皇”，是因为古代称人王为“皇后”，倒置为“后皇”，可以避免与人王的“皇后”相混。[2]徕：同“来”。服：习惯。[3]受命：受天地之命，即禀性，天性。[4]素荣：橘树初夏时开五瓣的白花。[5]曾：通“增”。曾枝：犹繁枝。剡：尖利。棘：指橘枝上的刺。[6]抟：同“团”，圆圆的。[7]文章：花纹色彩，指橘子的颜色。烂：光泽貌。[8]精色：鲜明的皮色。内白：内瓤清白净洁。[9]类：像。任：抱。[10]纷缊（yūn）：指橘的香味盛茂。宜修：美好。

【译文】

天地间孕育一种美好的橘树，生下来就习惯了我们的水土。你秉承天生的品质坚贞不移，生长在江南的国土。你生长得根深蒂固难以迁徙，更有着专一的志行。翠绿的叶片相衬着白色花朵，缤纷繁茂的样子让人欣喜。重叠浓密的枝条长满锐利的荆棘，圆圆的果实挂满枝条。青色黄色的果实交错混杂，色彩斑斓多么灿烂夺目。外表鲜明精美内心纯净洁白，多么像一个可担当重任的君子啊。繁茂的枝条恰到好处的修饰，优雅的美貌不同于流俗。

【原文】

嗟尔幼志[1]，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2]。苏世独立[3]，横而不流兮[4]。闭心自慎[5]，终不失过兮[6]。秉德无私[7]，参天地兮[8]。愿岁并谢[9]，与长友兮。淑离不淫[10]，梗其有理兮[11]。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12]，置以为像兮[13]。

【注释】

[1]嗟：赞叹词。[2]廓：指胸怀旷达。[3]苏：苏醒。[4]横：横渡。流：水向下。这句以驾舟横渡不随流而下，比喻为人处世不因时俗的好尚而变更自己的意志。[5]闭心：凡事藏在心里。意同上文“无求”，下文“自慎”。[6]失过：“过失”的倒文。[7]秉：持。私：偏阿，不公正。[8]参：合。作者说橘也公正“无私”，其德可比天地。[9]岁：年寿。并谢：同死，是指百草百卉同时凋谢的时候。[10]淑：善。离：借作“丽”。[11]梗：正直。理：纹理。此以橘之干直而有纹理，喻人之坚守直道、符合正理。[12]伯夷：殷末孤竹君的长子，周灭殷后，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这是一个个性坚强、独行其志的典型，橘的特性与之相似，所以用来相比拟。[13]像：榜样。

【译文】

啊！你虽幼年却有如此志气，有着与大众不相苟同的地方。你坚守独立的品格永不改变，很令人欢喜。你品德深厚坚定不移，心胸开阔不追求私欲。你苏醒独立超越这污浊世俗的世界，敢于逆流横渡而不追随流俗。你清心寡欲谨慎自重，自始至终不会有罪行与过失。你秉持美德而无私欲，此情此德可与天地齐。愿与岁月一起流逝，而与你结成知己友谊天长地久。你善良美丽而无杂念，既坚贞又富有条理。你的年龄虽然还小，但你的品德却可为师表。你的品行可与伯夷相比，是我追随效仿的榜样。

卜居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往见太卜郑詹尹[1]，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2]，曰：“君将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3]？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媮生乎[4]？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5]？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6]？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氾氾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7]？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8]？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9]？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10]，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注释】

[1]太卜：官名，掌管卜卦的事。[2]端：摆端正。策：蓍草。龟：指龟壳。“策”与“龟”都是占卦的工具。[3]悃悃（kǔn）款款：诚实而无保留的样子。劳：慰劳。送往劳来：送往迎来，指社会上的人事应酬。斯无穷：就这样没有穷尽。[4]媮：同“偷”。[5]哫（zú）訾（zī）：想前进又不敢前进的样子。栗：借作“慄”，古本亦作“慄”，谨畏貌，形容阿谀的丑态。喔咿儒儿：指勉强装笑，讨人欢心的样子。妇人：指楚怀王的宠姬郑袖。[6]突梯：圆滑的样子。滑稽：本是古代的流酒器，引申为人长于辞令，这里则指善于巧言谄媚。脂：油脂。韦：柔软的熟皮。如脂如韦：比喻人的圆滑。洁：用绳子计量圆形物体。楹：屋柱，圆形。洁楹：也比喻人的态度圆滑。[7]氾氾：浮游不定的样子。[8]亢：同“伉”，并。轭（è）：车辕前套牲口用的横木，此作动词用，指负轭前行。亢轭：并驾齐驱。驽：劣马。[9]黄鹄（hú）：善飞的大鸟。鹜（wù）：鸭。[10]数：卦数。逮：及。这里的“不及”，是预料不到的意思。

【译文】

屈原被放逐后，多年还不能被赦罪召回得见楚怀王。他对国家竭尽心智以尽忠，却被奸佞所掩蔽阻挠。他心情烦闷思绪混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他去拜访太卜郑詹尹，说道：“我心中有一些疑问，想请您帮我解答做个决定。”詹尹于是就摆正筮草，拂试龟甲，问道：“先生有何指教？”

屈原道：“我是应该诚恳忠贞地尽忠呢？还是无休止地媚世逢迎随欲周旋呢？是应该去锄掉茅草而努力耕作呢？还是去逢迎有地位的人借以成名呢？是应该直言不讳以至危害到自身呢？还是随波逐流求取富贵欢愉偷生呢？是应该超然离世而隐居以保存自身的本性呢？还是巧言逢承，强颜欢笑，来侍奉女人呢？是应该廉洁正直以保持自身的纯洁呢？还是圆滑世故，如脂如草，来滋润楹柱呢？是应该高傲得像千里马那样昂然翘首呢？还是像野鸭一样在水中浮游，随波上下，苟且偷生以保全身躯呢？是应该与骐骥抗轭并驾呢？还是跟随劣马的足迹呢？是应该与黄鹄一道比翼齐飞呢？还是去和鸡鸭争食呢？以上所说这些，究竟什么是吉什么是凶呢？该舍弃什么？又该顺从什么？人世混浊而不清！人们认为蝉翼很重，却把千钧看得很轻。黄钟被人们毁坏抛弃不用，瓦釜却被敲得如雷鸣般响动。谗佞之人位高权重，十分显赫，贤良之士却屡遭遗弃，默默无闻。我悲叹这世间如此沉默，有谁能知道我的廉正忠贞？”

詹尹听后放下了筮草而辞谢说：“唉！尺虽长也有嫌短的时候，寸虽短也有嫌长的时候；事物有不足之处，智慧也有不能洞察之处；卦数的推算也有预料不到之处，神灵也有不能通过的地方。顺应您的心意，去行使您的意愿。龟策实在不能算出这些事情。”

渔父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1]？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2]，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其泥而扬其波[3]？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醨[4]？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5]? ”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6]。安能以身之察察[7]，受物之汶汶者乎[8]？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9]。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10]。”遂去，不复与言。

【注释】

[1]三闾大夫：楚官职名，掌管与教养楚国屈、景、昭三姓宗族子弟。这是屈原最后所担任的官职。[2]凝滞：水流不通，这里是拘泥的意思。物：外物。凝滞于物：受外物所限，只能适应某种客观环境。[3]淈（gǔ）：搅浑。[4]：食。糟：酒糟。歠（chuò）：饮。醨（lí）：薄酒。[5]为：语气助词。[6]沐：洗头发。浴：洗身体。[7]察察：洁净的样子。[8]汶汶（wèn）：昏暗不明的样子。[9]莞尔：微笑的样子。鼓：击，拍打。枻（yì）：短桨。[10]沧浪：水名，或说是汉水的支流，或说是汉水。清水洗缨，浊水洗足，因时而异，即上文“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的意思。

【译文】

屈原被放逐后，就徘徊游荡在沅湘之间深渊之旁。他在江畔边走边低声吟唱。脸色憔悴，神态枯槁。渔父遇见了他就问道：“您不就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会沦落成这个模样？”

屈原回答说：“整个世界到处都是污浊只有我是清白的，大家都酒醉沉迷只有我清醒，因此我被放逐了。”

渔父说：“有德行的圣人不应该受事物所限制，而能随世俗而一起改变。既然世上的人都污浊一片，那您何不随着污秽之波而沉浮上下？大家都烂醉如泥，您为何不跟着一起吃酒糟喝其酒呢？为什么要忧思国民而与世俗相异悖离，以至于让自己落了个被放逐的下场？”

屈原说：“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人一定要弹弹帽子再戴上，刚洗过澡的人一定要抖抖衣服再穿上。我怎能让清白干净的身体，沾染上污浊之物？我宁可跳到湘江之中随流而去，葬身江鱼之腹。我又怎能让纯洁的名声，蒙上世俗的污垢？”

渔父听了微微而笑，他摇起船桨顺水而去。唱道：“沧浪之水清清，可以洗涤我的帽缨，沧浪之水浊浊，可以洗涤我的脚。”于是他便远去了，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