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灯火灿长街 酒肆深宵惊怪客 冻云横大漠 冰天雪地驰飞橇(2)
到了二十八晚上,马二牛正和外甥说得高兴,忽听鸾铃响动,由口外驿路雪弄中跑来两骑快马,马上两人,一个身材高大,貌相威武,一个中等身材,眉字精悍,都是外穿玄色罩衣,内穿锦缎狐皮长袍,足登驼毛快靴,背上斜背一个三四尺长的包裹,腰间鼓鼓囊囊似是兵刃暗器之类,另外每人手里一根极精致的马鞭,似官差不似官差、似江湖不似江湖的打扮,将近街口,便按辔徐行,互相说笑而来,各说着一口京音,看去十分面生岔眼。已然走过马二牛面前,内中一个忽然回顾了一眼,唤道:“二哥,您闻见酒香和牛肉香味吗?跑了这一程子,我有点饿了。我想到了地头,人家跟咱们客气,必要现备酒席接风,又慢又不得吃。干脆咱们这儿先吃点喝点,垫个底儿,免得主人费事,咱们还吃不饱。”前行大汉说道:“对,就这么办。那一套假排场,别瞧恭敬咱们,真不领情,打心里就起腻。干脆在这儿吃饱再去。好在五爷带着啃骨头的哩,真要今儿赶到,不会找不见咱们。”
这时晚饭早过,市虽未收,街口除了两边雪堆上停着的雪橇篷帐外,行人甚少。马上人一边应答,跟着回过马来。马二牛因是断腿,一向坐在板凳上应客,当地远近人民又全认识,成了惯习。马上人见他坐在门侧不曾起立,一同跳下马来。为首大汉把两道浓眉一竖,喝道:“老小子,你这是什么买卖规矩!大爷们照顾你,干吗装没瞅见?还不把马给接过去!”马二牛闻言虽不忿气,因见来人气势强横,不敢招惹,外甥张财恰巧进门取水,无人在侧,只得欠着半个身,强赔笑脸答道:“老汉左腿有病,不大利落。二位老爷要吃煮馍,请到里面去。那旁有木头桩子,请老爷自己把马系上,一会就有人出来了。”大汉闻言方要发作,忽一少年走来,看出情势不佳,恐马二牛吃亏,忙抢上前接口道:“二位尊客莫怪,这老汉是条断腿,行动不方便。他这铺子里烧得好牛肉泡馍,酒也颇好。尊客只管请进,这马交我代看,一会他外甥出来,就有人看了。”二人见那少年寻常穿着,却登着一双牛皮快靴,貌相十分英俊,像个练家,不禁心中一动,便问:“你是何人?”少年还未及答,马二牛已先抢口答道:“这是对门杂货铺的少东,姓柳。我们是多年老街坊。”那人听是土著,便没往下细问,也不说句客气话,正要递过马缰令代溜马,正赶张财提水出来,连忙接过,二人便掀风帘昂然直人。
二牛回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叹口气,正要发话。那少年正是柳春,新近告假回家过年,因近两月镖头两次密令局中同人,随时留意面生可疑之人,对于北京、直隶、河南、山东等北方来的,更要用心考查,随见随行密报,却不许与人过手,即或无故欺凌,也只可忍辱退让,不许动武还手。前晚告假还家时,并还特意把自己叫进屋去,说你家住在西关街口,通着驿路要道来人必经之地,令尊又是土著多年的商家,来人不致疑心,易充耳目,最好换了店伙装束,密告令尊一同留意观察,如有发现,便是大功等语。师父别前,再四严嘱,镖局中事奉命即行,向例不许探询。当时领命,回到家中,想起近数年来,局中长幼两辈同仁相待忽然较前亲密,好些从未听过的话也入了耳,虽因谨守师戒,不曾探询谈论,听众人平日所说口气,分明这镖局另有几位具极大本领的高人前辈暗中主持,不特总镖头凡事秉承意旨,不是正主人翁,便连师父、师伯那大本领,也只是后辈偏裨之流,照近两月所奉密令,对方必是一伙厉害劲敌。先疑敌人是绿林中有名人物,纠合党羽上门生事,仔细一想,本年买卖甚好,镖旗四出,从未起过风浪,按照江湖过节,随时皆可生事,而这几次派出去的镖师,人数极少,又都是连自己都不如的三四路庸手,分明只凭那杆镖旗,全无戒备,就算对方洗手多年,不愿由镖车上找过节,随便一纸书来,约上时地相见,岂不光棍?如是仇家报复,听镖头口气,来人有好几拨,不特明张旗鼓,并且有两三拨先到,偏又无人登门,明暗都觉不似。当地无什别的武家,只有日前由迪化回来,偶听同人说有一老一少带一赶车壮汉路过,长路奔驰,牲口病死,急于往三道岭去投亲;镖头把自己两匹最爱的骡子借与了他,去后便下大雪,本定到了前途有人送回,如今那里的人正忙,恐无此闲空,适才镖头吩咐,连命两个跑趟子的伙计踏上雪里快带了骡踏子赶急将他带回等语,听时没怎留意,跟着便连下密令,留意北来人,许与此有关也说不定,一面暗告乃父,一面随时留心查看。
少年人贪功好胜,每日无事常往铺门外眺望,这晚刚吃完了夜饭,知道连日夜市热闹,须到深宵才收,欲往闲游,就便买些自用年货,刚换好长衣走出,便见二骑由雪弄中驰来。柳春聪明,出门保了两次镖,耳濡目染之下已有识见,一看便觉岔眼,本打算跟踪下去,嗣见二人返身下马,欲往对门饮食,又是一口京音,益发心动,忙装买馍走近前去,一面为二牛解围,一面观察马上人神情动作,觉出二人虽是性暴气粗。武功似有根底,二目更带贼光,瞳睛闪烁,先还上下打量自己,嗣听是对门商家之子,方始做然入内。如换稍微粗心一点的人,不必二牛开口,已先谈论笑骂,柳春却是机智,听出二人人门后,脚步之声忽然停歇,知道马家铺房共分内外两半,为了天寒,又是年下,正门内已改作货房,灶锅和客座均在左侧打通的两大问内,天虽亥初,一些准备办完年货半夜起身、连同两边坡上帐篷中守候的远方客人,多喜寻觅素识酒店馍铺饮酒吃肉,候伴取暖,后半夜人数越多,马家酒肉味美,离街口近,此时还有不少吃客在内,马妻勤俭,不肯用人,只找娘家弟侄相助照料,共只两人,必顾不到堂屋这间。这两人足音忽止,必在偷听,便不等二牛开口,忙使了个眼色,故意笑道:“马二叔,你这条腿既不方便,又是半百以上的老汉,年下这忙,怎不多寻两个帮手?自己在里面安坐享受,等候赚钱多好。这冷天气,你终日坐在门外,就有这一地灶大火,至多前半身烤着点,头上身上穿多严实也挡不住寒气,你那只假脚又被大羊皮外套遮住,我们本地人都认得你,就不起来也不会计较,刚才两位想是大营里新接事的老爷,官家老爷们都讲规矩,见你坐着不起,还不见怪么?如不是我爹想问你买锅魁,管保那位戴狐皮风帽的老爷更要生气呢。”边说边使眼色、打手势,叫二牛少说话。二牛也自省悟,又叹口气答道。
“我这老残废,平时坐着做买卖弄惯,谁想到呢?今天太冷,你婶炖的牛肉真肥,你先进去吃一碗,喝上两盅,再带锅魁回去吧。”话未说完,忽听内里门帘一响,跟着便听女主人让客和马上人走动之声,往横里间走进。
柳春正想人内,知道这些问答的话已吃马上人听去,不致生疑,方欲乘机直入,猛觉身后有人擦过低语道:“两个蠢货,理他则甚!快到南坡上去。”回身一看,那人已自走过,忽然回头一笑,炉火灯笼映照之下,分明是上年学成回家时往另一偏院拜见几位师伯叔,师命称他为五师伯、坐在首位的矮于,料有原故,见马二牛正命张财取锅魁,不曾留意,忙凑近前附耳道:“二叔,我是故意说的,这两人来路不明,你须暗中留意,休现形迹,更不可说我是镖局中人。明日有空,再和你说。他如问时,说我买完东西回家去了。”二牛点头。柳春铺子原在街南头一家,匆匆赶回,径由门前昏灯底下溜向坡前,轻轻纵上南坡,见坡上停有好些雪橇篷帐,只一二人在内拥毡对火而坐,装着寻人,绕向前面无人之处,心正寻思,五师伯命我上坡,人怎不见?在何处守候他呢?心念才动,猛瞥见前面下临官道的雪堆后面有矮小黑影一闪,忙即赶去一看,人已无踪,相隔街口已二三里,俯视下面雪弄中静荡荡的,一直望向前面,更无一个人影,只来路西关街肆上依然灯火千家,灿若繁星,与积雪回光互相掩映,点缀得残年夜景别有风光。
正观望间,忽又听得马蹄疾驰之声起自来路,疑是那两马上人饮罢回转,又觉走得大快,并与所说去往城里寻人的语气不符,那蹄声已由远而近,借着雪光遥望,西关路上驰来一骑白马,马上坐着一壮汉,人强马壮,其行甚速,眨眼工夫到了面前。柳春生长当地,人物熟悉,一见便认出那是驻防哈密领队大臣阿良所养的心爱良驹。此马名白云飞,乃当地富豪所赠,日行千里,神骏非常。阿良把它爱如至宝,除自己外,只有心腹武师黑太岁王腾偶然特许一骑。当这残年风雪的深夜,居然肯把爱马放出在冰天雪地中奔驰,必定有紧急公事无疑。王腾生得短小精悍,不似此人健壮,别人又不应骑他爱马。念头才转,那马四蹄如飞,已自下面驰过,方觉此事奇怪,一眼瞥见壮汉身后还带着一人,再定睛一看,原来那壮汉背上绑有一个形似小箱的包裹,身后那人身形甚是矮小,虽附在壮汉身后,人却不曾沾着马背,似用两手握着那长方小包裹的两头,下半身斜行向上倒立起来。马行甚速,将那人似风筝一般带起往前急驰。未及看清,马后那人忽然偏头回顾,匀出一手,朝着自己面前一挥,这一来,只剩一手抓附在壮汉身后,马行又速,好似力未使匀,后半身忽然下落,刚一沾着马股,那马立将后股往上一颠,昂首一声长嘶,弩箭脱弦般急窜出去,同时身后那人也似知道有此一着,乘着一颠之势,立即松手纵落,身于一闪,便到了路侧雪凹以内,身法轻灵巧妙,竟未见过。马上壮汉也真粗心,丝毫不曾觉异,一路大声呼叱绝尘而去。
柳春先就疑心马后那人是先遇矮子五师伯,这一回顾落地,越发认准不差,心中一喜,见那一人一骑转眼投入前途暗影之中,待要纵落相见,猛觉微风扑面,眼前黑影一晃,还未看真,来人已低语道:“我是你五师伯陆萍。那马真灵,几乎误事。且喜移花接木,东西到手。敌党来了好些能手,闹得今年过年都不似往年快活。这一二年工夫,你师父为你费了很大心力,现已考查出你心性为人。此时我须往仁贤村接应,事尚难说。”
“这东西关系紧要,你带了它急速回家,不可开看。另外备上几大筐年货,照我字条所开路程地点,天明前换了庶民装束,假作与熟识富家代办年货,将这东西装在里面,到天快明,附一相识雪橇起身,中途再穿雪具,改道与那五老前辈送去。路上万一有人盘问,务须见景生情,切忌动武,事越隐秘越好。本来我该送去,与人打赌,办有一件要事,往返费时,恐万一出什差错,只有用这替身法稳妥。连日见你忠诚机警,方令你负此重任。如若办到,你有此大功,便真成我们的人了。父母不可告知,只说看望师父,年货作为礼物好了,你自相机而行罢。”说时,柳春早已礼拜起立,闻言刚答“小侄遵命”,陆萍已将手中之物递过,道声“事完再见”,身形一晃,便顺上面雪地往前驰去,晃眼便剩了一点小黑影子,再看人已无踪。
柳春惊喜交集,暗忖:前数日听同人说,草上飞赛空空陆萍乃北天山小一辈中英侠,原来是他!师父既与弟兄相称,连那日同桌的,想必都是非常人物了。无怪乎艺成回家时,师父说以后必须下苦,本领还差得远,可是和镖局长幼两辈武师过手,又觉不相上下,内有几个也是成名人物,如动真的,还未必能胜自己,只镖头一人深浅难知,余者就比自己强,也似有限,心还奇怪,师父何以那等说法?照今晚五师伯本领一看,果是天上地下,突然付此重任,可见看重,如有失误,休说无颜见人,有负师门恩义,只恐命都难保,当时又喜又怕,不敢就地开看,忙把小包揣入怀中,匆匆绕道赶回,背了父母家人取出一看,乃是用黄锦缎包就的一个尺许长两寸许粗的圆筒,份两不重,包扎甚紧,外面附有一信和一张字条。信甚考究,上写“五老前辈尊启,内详”等字。纸条却是粗纸,字迹也不似信皮上字工整,除画有所去地点的途径并加注明外,另有两行字迹,大意是:令柳春将此信件小包,速即起身送呈五老面收,并写那地方只此一家庄院,不必打听,径直登门,只说塔平湖来人,就可见到收信的李老前辈了。再还有一过双柳沟,往东南一拐,走出不到三里,越过沙沟子大土堆便是入庄正路,不会再有敌踪。万一敌人追来或是走岔了道,相逢狭路,也不必顾忌,说好便罢,不好便动手,如打不过,不必恋战,顺路前驰而下,必有人赶来接应。此外如遇川、湘口音装束华丽的少年男女,十九都是庄主人的儿女门人,遇上必要盘问,只把前言一说,立即引往。这些少年年纪虽小,辈分却尊,至少也高着一辈,不可失礼,越谦恭越好。可虑只是由西关起,经红山嘴折向双柳沟的前头百余里一段,幸值年底,路上尽是远近各村镇寨去往哈密采办年货的商民人等,搭上相熟雪橇行路,人再放机警些,必能混过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