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张仪风云(5)
敖仓,魏国最大的粮仓与物资重地,也是天下最大的粮仓与货仓。其所以在这里修建最大的粮仓,一是这里地势险要,二是这里交通便捷。在黄河与济水分流处的三角谷地,有一座敖山。敖山并不高大险峻,事实上只是一座丘陵山地,但因为孤立于两条大河之间的平原,所以险要易守。除了两条大河,敖山西面又有魏国开凿的引黄河入大梁又南通淮水的最大人工河流——鸿沟。如此一来,敖山三水环绕,更兼临近大梁,陆路官道畅通,物资集散极为便捷。
从魏武侯起,魏国在敖山开始修建粮仓,经过近百年扩建完善,整个敖山建成了一个城堡式的粮仓,山下则是十多个临时集散的小仓场。由于规模庞大,魏国人呼为“敖仓城”。魏国在敖仓设置了敖仓令,爵位官职与郡守等同,有五千精锐铁骑长期驻守。后来秦国统一天下,仍将这里扩建为天下最大的粮仓,以致“敖仓”成为天下粮仓的代表称谓。这是后话。
一个多月来,由于敖仓要供应六国联军四十八万人马的粮食物资,大大繁忙起来。山下十几个仓场堆满了随时准备装运的粮货,人声鼎沸,夜夜火把,加上正常进出的出粮缴粮车队,往往是昼夜不息地大开着城堡。敖仓令与所有的部属吏员、仓工都忙得团团转,一有空闲连忙躺倒打盹。山下军营的五千骑士昼夜警戒,时间一长,也是混混沌沌了。今日暮色时分,守军接到敖仓令命令:“歇仓一夜,明日卯时开仓。”于是一片欢呼,晚饭之后全营倒卧,敖山上下一片酣睡。
正是子夜时分,张仪的一万铁骑抄到了敖仓背后的山坳。奇怪的是,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厚厚的乌云淹没了月亮,秋风呜呜地刮了起来,近在咫尺的敖仓一片寂静,除了点点军灯,山上山下一片黝黑。出发时,张仪已经接到黑冰台密探的报告,知道了敖仓今日歇仓,但仍然没有料到,敖仓竟如此死寂。
十个千夫长聚来。张仪一阵低声吩咐。千夫长们立即归队,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个方块。张仪令旗一劈,三个方阵哗然散开,也不喊杀,风驰电掣般冲向了三个方向。最大的一路是六千铁骑,全力扑向了山下的魏国军营。第二路两千铁骑,冲上敖山城堡。第三路两千铁骑,杀进了山下仓场与敖仓令官署。
魏军骑士正在沉沉大梦之中,连营门哨兵也昏昏欲睡,突遭暴风骤雨般的秦军铁骑冲杀,当真是山崩地裂般恐惧混乱。许多人还没有醒来便身首异处,及至人喊马嘶,五千骑士已经伤亡大半。军营奔蹿呐喊之时,山下仓场与官署立即蹿起了大火。片刻之间,敖山上的城堡主仓也成了一片火海。大火一起,白山的一万铁骑从北面漫山遍野冲了过来,一路向鸿沟,一路向济水,大半个时辰后,便见滚滚滔滔的大水扑向了敖山谷地。
张仪一声令下,攻入敖仓的秦军骑兵立即向北方的大河岸边飞驰。到得渡口,三千骑士下马,在小半个时辰内彻底摧毁了敖仓码头,凿沉了停泊岸边的百余艘粮船。此时,遥见敖山已经陷在一片火海之中,滔滔洪水正在轰轰隆隆地涌向敖山。张仪与白山聚头,清点人数,只有二十多名轻伤,可谓全胜而归。
“回兵!”张仪一挥手,沿着大河南岸的时令大道向西飞驰而去。晨曦时分,铁骑越过了孟津,遥闻遍野杀声。
张仪登上山头一望,只见六国联军正与秦国的黑色兵团在旷野上纠缠冲杀,联军旗帜混乱,但却并未溃败。白山高声道:“丞相,那里是燕齐铁骑,我从背后杀过去!”张仪道:“好!打出战旗!号角准备!”一挥手,二十名牛角号手已经立马山头,一面“秦”字军旗与一面“白”字将旗已经排在白山马后,二十面千夫长将旗也在阵中猎猎展开。
张仪手中令旗一劈,二十支牛角号尖厉地划破秋雾。白山高举长剑大吼:“杀——”一马冲出,万马奔腾,雷霆般压下原野。
就在张仪偏师奔袭敖仓的时候,六国大军也对秦军主力发动了夜袭。可是,当田间率领三国步兵一片呐喊,攻进秦军大营时,却发现偌大的营寨空空荡荡。田间愚蠢地以为秦军怯战逃跑,喝令烧毁秦军营帐,顺着营地山谷追击。没追得二三里,秦军铁骑从两边山塬漫山遍野冲杀下来,几乎只是一个冲锋浪潮,三国步军便蜂拥溃败着向来路逃跑。当子之率领三国骑兵掩杀到秦营两侧的山麓时,却遇到了埋伏在山麓沟垒之后的步兵大阵的猛烈阻击,箭如疾雨,石如飞蝗,联军骑兵不能越雷池半步。子兰的两千辆兵车在正面已经摆好了横宽三里的大阵,等待截杀秦军,但却只闻几条山谷中杀声震天,就是不见秦军仓皇逃出。子兰心中焦躁,又是立功心切,断然喝令车阵前推,全部封堵秦军营寨。
遍野火把下,兵车大阵隆隆向前推进的时候,秦军营寨里潮水般涌出了溃逃的联军步兵。无论子兰如何号令,恐惧的步卒们全然不顾,只是一味尖叫着四散逃命,将子兰的兵车大阵冲得混乱不堪。正在子兰要下令兵车后退到宽阔原野时,万千黑色铁骑如怒潮般从山谷中呼啸扑来,冲进车阵猛烈砍杀。片刻之间,两千辆兵车互相冲突,向身后平原夺路狂奔。车战之法,每辆战车都有二三十名步兵追随,一则保护战车,二则在战车甲士号令下冲锋,形成一个战斗单元。两千辆战车,实际上便是五万多兵力。如今战车混乱夺路,车下步兵成了秦军铁骑的剑桩,但见大劈的剑光在黑夜中霍霍闪亮,遍野都是惨烈的号叫。
不到半个时辰,楚国战车后退了二十余里,数百辆兵车已经车毁人亡,车下步卒几乎全数被杀。子兰大是恐慌,如同梦魇一般。正在此时,子之率领联军骑兵撤回,与楚国战车会合,子兰方稍稍觉得心安,却是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号令三军。
子之大怒,抛开子兰,厉声喝令军马集结,列成两个大阵。乱军败退,最是需要主将胆识。主将但有勇气,败军犹可收拾。子之久在辽东作战,极具实战经验,在他威猛的号令下,剩余可战的近一千辆楚国战车,竟重新列成了大阵。子之将剩余的四万多骑兵,在兵车大阵左右两翼列成两个方阵,举剑大呼:“败退死路一条!杀——”率先反身杀回。楚国战车与两翼骑兵一声呐喊,竟隆隆海啸般冲了回来,迎住了秦军的黑色浪头。这些战车骑兵虽然也是败兵,阵形更是混乱,但人怀必死夺路之心,比前大不相同,生生地与秦军五万铁骑纠缠混战起来。
正在晨曦初露秋雾蒙蒙两军相持混战的时刻,联军身后突然爆发出震人心魄的喊杀声。但见黑色大旗招展,漫山遍野的黑色铁骑竟从身后杀来。正面的秦军骑兵精神大振,一阵呐喊冲锋,便将联军战车骑兵混杂的阵形彻底冲垮。联军后退之间,白山的两万最精锐铁骑堪堪赶到,硬生生将溃逃的战车骑兵堵了回去。两面夹击,不到半个时辰,被包围进来的战车骑兵几乎全数被杀。
原野上寂静下来。
子兰方才并未随同冲杀,只木呆呆地在战车上观望。从其他方向溃逃的楚国步兵,渐渐在他旗下聚拢,一时有数千人之多。当白山的两万铁骑发动冲锋时,子兰彻底绝望,不顾一切地率领残兵逃跑了。将到大营,忽有残兵来报:信陵君与孟尝君偷袭函谷关的五万步兵,被埋伏在崤山河谷的秦军截杀,大败逃走;秦军伏兵转道淮北,要抄楚军后路,全部斩杀楚军。子兰吓得心胆俱裂,嘶声喝令:“快!立即逃回楚国!”带着数千残兵落荒向南去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坐镇幕府的苏秦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信陵君与孟尝君狼狈逃回。信陵君连连叹息。孟尝君则大骂司马错“贼将老狐”。苏秦却只是淡淡地一笑,一句话也没说。正在一片默然的时候,斥候飞马来报:子兰丢弃大军逃回楚国。春申君顿时气得跳脚大骂,骂声未落,又是斥候飞报:敖仓被秦军袭击,粮仓大部烧毁,敖山四面汪洋。
顿时,信陵君面如死灰般跌坐在地,大帐中死一般的沉寂。苏秦依旧淡淡地一笑,踱步帐外,凝望着血红的秋日,双眼一片模糊。
四 大才机变修魏齐
河外战胜,张仪没有稍歇,立即东出函谷关趁热打铁。
此时山东深为震恐,联军自行溃散,六国朝局都陷入了相互指责的纷争之中。张仪向秦惠王禀明,须趁此时机一举摧毁合纵根基,不使合纵死灰复燃。秦惠王只说了一句话:“卿乃开府丞相,但放手行事便了。”并当殿特加张仪一千铁骑护卫并全副特使仪仗,以增张仪出使声威。张仪通盘权衡了六国大势,第一个目标直奔魏国。
大梁街市萧条,国人惶惶,全没有了以往的繁华兴旺气象。战国年头,人们对大战已经习惯了麻木了,一战死伤几万人也都是寻常事了。况且对于殷实富强的魏国来说,六万步兵的损失根本不足以使朝野恐慌。可是敖仓被毁,对魏国的打击却是太大了。那里储存着魏国十之八九的粮食与物资,自李悝实行平粜法以来,敖仓便是魏国平抑物价赈灾救荒的宝库。如今,粮食物资被大火烧毁十之七八,整个敖山被大水包围,临近渡口全部被毁坏,洪水竟然漫流到了大梁城外。如此一来,整个魏国的物价在旬日之间飞涨了十倍,粮价更是一日数涨,难以抑制。私家粮栈干脆关闭,准备将余粮留下自家度日。官府粮栈虽勉力支撑,也架不住国人抢购如潮,虽然没有关闭,也是眼看无粮可以上市了。眼看着北风渐紧,窝冬期临近,从来没有操心过粮米短缺,也很少存粮的大梁国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人们东奔西走地讨粮债,欠粮的人家则千方百计地躲债,更多的大梁人则纷纷出城,到乡野去偷偷买粮。一时间,大梁这个令魏国人傲视天下的商市都会,乱得人人没有了方寸。
魏襄王窝火极了,整日阴沉着脸不说话。
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本。国仓没有了粮食,比任何灾难都可怕。以目下情势,没有百万斛[3]粮米,难解这大灾大难。可是,冬期将至,仓促间到哪里去谋如此多的粮食?原本六国有盟约:大战后其他五国加利偿还魏国供应的军粮与物资,魏国显然有一笔不小的收益。可如今兵败山倒,联军作了鸟兽散,连统帅子兰都弃军逃跑了,六国丞相苏秦也悄悄回到燕国去了,到五国找谁讨粮去?纵然想讨,以魏国目下处境,五国落井下石倒是大有可能,谁还肯认这笔账?向中小诸侯国借粮么?昔年它们多受魏国欺凌,避之犹恐不及,谁还能雪中送炭?百思无计,魏襄王只好召集了几个亲信大臣秘密商议,有人主张将信陵君也召来,魏襄王却连连摇头。
在密殿里商议了整整一天,谁也想不出好办法。魏襄王无名火起,拍案怒喝:“个个都是高爵厚禄,事到临头,一个没用!都下去!”这时,丞相惠施突然高声道:“魏王,臣有谋划。”
“是何谋划?快说!”魏襄王急不可耐。
“进攻洛阳,夺王室粮仓!”
大殿中人人瞠目,没有一个人回应。惠施昂昂然道:“濒临危境,岂能坐等灭顶!”
司土先轹吭哧道:“怕,怕是难,此时不宜轻动。”
魏襄王眼珠转悠了半日,终究长叹一声:“去去,痴人说梦也。”他心里清楚,此时兴兵,无异于火中取栗,焉知秦国不会以“尊王”这个古老的名义,呼喝列国携手灭了魏国?
正在魏国君臣团团乱转惶惶无计的时候,宫门急报:“秦国丞相张仪,请见我王——”
“张仪?”魏襄王惊得一激灵,“他,意欲何为?”
惠施连忙道:“无论意欲何为,我王都不能慢待。”
魏襄王猛然醒悟,大袖一挥:“走!随本王出迎。”
一阵煞有介事的迎宾大礼,张仪踩着厚厚的大红地毡与魏襄王并肩进入了魏王宫。看张仪身后跟着两个英武俊秀的带剑卫士,惠施几次想说不能有带剑卫士进宫,可看看魏襄王与掌典大臣浑然无觉,也就生生地咽了回去。毕竟,张仪这个煞神不能得罪,惹火了他,此时兴兵攻魏如何了得?
对张仪,魏襄王可是久闻大名了,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亲眼目睹了张仪舌战孟子而被父王赶出王宫的情景。后来,隐隐约约地听说张仪死在了楚国。不想在苏秦合纵之后,张仪却突然冒了出来,而且一出山便是秦国丞相。一开始谁也没在意,都说这个魏国布衣平常得紧。做过敖仓令后来做了司土的先轹,更是哈哈大笑:“张仪算得甚来?一个败落布衣,当初还求靠我等,想谋个小吏也。”不成想正是这个张仪,定连横长策,一举撼动楚国,再举大破六国联军,竟在一夜之间成了令山东六国谈虎色变的人物。大梁的市井国人将张仪奇袭敖仓的故事传得神奇极了,也恐怖极了。奇怪的是,竟没有几个人骂张仪,却都说,这是上天对魏王不识贤愚的报复。如今想来,若有张仪,魏国何至于此?魏襄王硬是弄不明白,如此一个扭转乾坤的大才,父王如何就粪土般扫了出去?而且就在魏国朝臣的众目睽睽之下?细细想来,自己当初也在当场,又何曾想到过劝阻父王?
今日之张仪威风八面,魏国君臣个个小心翼翼地看张仪脸色。那个嘲笑张仪的司土先轹,遮遮掩掩地始终不敢与张仪照面。魏襄王心中酸涩难禁,坐定之后竟神不守舍地恍惚起来。
“敢问丞相,是过道魏国,还是专程而来?”丞相惠施赶忙插上圆场。
“张仪奉秦王之命,专程为秦魏修好而来。”张仪直截了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