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旅行与读书(1)
HAVE BOOK-WILL TRAVEL
书呆子相信凡事书中都有答案,在旅行一事也不应有例外,所以他们通常会以一本书或几本书作为旅行的依据,我当然也是这种人。
出发往意大利托斯卡纳旅行之前,我从书架上找出前些时候在伦敦买到的一本主题式的旅行书。这本书的书名叫《佛罗伦萨贪吃鬼指南:兼含托斯卡纳的美食周游》(The Food Lover's Guide to Florence: With Culinary Excursions in Tuscany,2003),作者是一位美国的旅行与美食记者爱弥莉·怀丝·米勒(Emily Wise Miller)。
根据作者米勒小姐的自述,她本来驻在旧金山,为《旧金山纪事报》担任旅行与美食的记者,有一次当她因采访来到托斯卡纳与佛罗伦萨,不意竟被当地扎实的美食与慵懒惬意的生活风景完全迷住,因此她移居托斯卡纳,一住十八年。平日她替几家英文报纸和网站继续担任美食与旅行的特约撰稿人,但现在她的职志是向世人推荐介绍托斯卡纳的“美好生活”了。
这一类的故事很多,有时候是推销书本的手段,不能尽信,不过读起书中的内容,发现作者米勒小姐的胃口很好,她照顾到的层面不仅是著名餐厅,还包括面包店、冰淇淋店、酒店、咖啡店、杂货店、熟食店,甚至也包括食材店和菜市场,这就让我相信她真的有一种“托斯卡纳生活”,而不是到此一游的“过客”。
但如果你是读了旅行相关的书才去旅行,书中所记就有了“一翻两瞪眼”的摊牌考验。书中描绘的世界终究要和“真实世界”相遇,书写者究竟是忠于真实,还是制造了真实?在书与“世界”面对面的时候,阅读者显然是会要求“兑现”的。而米勒小姐书中所记,在我这样一位读者按图索骥的对照下,必然呈现出真相来。
书本的书写工具毕竟是文字,描写美食的文章触动人心的有时候是文字而非美食本身。我也必须承认,米勒小姐书中触动我的,常常是灵光乍现的文采。譬如底下这个例子,米勒提到位于“中央市场”(Mercato Centrale)的“奈波奈”(Nerbone)时说:“奈波奈不只是一家三明治摊子,它是一项冲撞式运动。”(Nerbone is more than a sandwich vendor,it's a contact sport.)
这就有趣了,为什么把卖三明治的摊子比喻成美式足球的“冲撞式运动”呢?让我忍不住想再读下去,她也继续解释“冲撞式运动”的意义。她说,你必须先在收银台前的饥饿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挤到收银员可以和你“四目相接”的地方,你伸长手臂把二点七欧元(一个三明治的价格)交给他,换来一张收据;然后你再紧握收据,排开人群,挤向另一个由磨刀霍霍大厨领军的三明治柜台,告诉他你的需求,基本上三明治有两种,一种叫作panino con Lampredotto,另一种叫作panino con Bollito。米勒小姐解释说,Lampredotto是fatty intestine,也就是肥肠啰;Bollito则是boiled beef,所以是煮牛肉。这样还没完,酱汁也有两种,肥肠和牛肉蘸用的酱汁也要一并告知师傅,一种是红色的辣酱,名叫Salsa di Piccante;另一种则是绿色的青酱,名叫Salsa di Verde;如果你要两种酱都放,你就要说tutte le salse,也就是两种通通来的意思。
书呆子相信凡事书中都有答案,在买面包一事也不应有例外,我在佛罗伦萨中央市场开市不久,早早来到闻名遐迩的“奈波奈”,人龙还没有太长,我不困难就挤到可以看到收银员眼白的地方,把一张大钞递过去,用我自认为发音正确的意大利文向他要了三个炖牛肠面包(panino con Lampredotto)、三个煮牛肉面包(panino con Bollito),以及一升的基安蒂红酒(Chianti)……
旗开得胜之后,我更加有信心挤向三明治师傅的处理柜台,大声叫出我的注文内容,并且豪气干云地为酱汁选择了tutte le salse。只见师傅拿起一个圆面包,腰上用刀划出一个缺口,叉子从锅中挑出一大块牛肉,痛快地切了十来片(后来我们发现面包夹的牛肉几乎有半磅(1磅=0.4536千克。——编者注,下同。) 以上),夹入面包中,再对着牛肉浇上红、绿两种酱汁,最后再把整个面包拿进锅中蘸一下牛肉汁,才包进纸张中,完成了一个煮牛肉面包。接着制作炖牛肠面包,师傅用大叉叉出一串像生肠一样的内脏,已经炖煮成红色(应该是和番茄一起炖煮的结果),一样痛快地切了十来刀,鼓鼓地塞满了一个面包。我要的红酒则是从一个大桶里像水龙头一样流出,注入一个大玻璃瓶里。没多久,我们捧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走向临近的公共桌椅,开始据案大嚼起来。那牛肉柔软多汁,那牛肠滋味甘美,红色辣酱呛辣有劲、绿色青酱香郁清新,连那一升价格低廉的红酒,搭配着牛肉牛肠的脂肪,也显露出一种圆润的滋味……
表面上看,这是一场“知识的胜利”。书呆子读了书,找到对应世界的方法,而当书呆子面对真实世界,世界也果真如出一辙响应了他刚得来的“新知识”。但等我回到家,重新上网想弄清楚什么是Lampredotto。这一次,我找到的是意大利文版的“维基百科”(wikipedia),却发现“维基百科”告诉我的完全是不一样的故事……
首先,百科条目里告诉我,Lampredotto不是牛肠,而是有两个用法,意思也有一点不同,它先说,“Il Lampredotto è un tipico piatto povero della cucina fiorentina…”,奇怪的是,当你知道你在讨论什么话题时,语言能力会突然增强,在这里,我发现从未学过的意大利文是“猜得懂”的,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Lampredotto是佛罗伦萨料理中一道典型的穷人料理。”然后它又进一步说,“Il lampredotto,che è un particolare tipo di t ri p pa,è uno dei qua t t ro s to ma ci dei bovini…”,我发现这一层意思也可以明白,它说的应该是:“Lampredotto是牛肚的一个特殊部位,它是牛的四个胃当中的一个……”
我的书“骗”了我,我以为我知道Lampredotto是什么,结果是错的;更糟的感受是,整个旅程中我都以为我吃到了独特的“牛肠面包”,结果我吃的也不过就是满街都有的“牛肚三明治”(番茄炖牛肚,这道佛罗伦萨知名料理,你连在台湾的意大利餐馆都吃得到),虽然“奈波奈”用的部位的确与别人不一样……
我发现我已经不止一次栽在intestine这个单词的手里,有一次我在伦敦一家中东餐馆,看到它有一道“炸羊肠”的菜,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羊肠的,就点了这道菜,菜上来之后,我吃了几口,对它的口感极为困惑,我实在想不出这羊肠是怎么做的,完全不像羊肠。再吃几口之后,我又觉得它似曾相识,应该是我认识的某种部位。经过我搜索枯肠,反复咀嚼,才猛然领悟这根本不是什么羊肠,而是“羊睪丸”,也许因为料理太过“地道”,店主人怕吓到食物冒险性不够坚强的西方人,才委婉地称它是intestine。把侍者找来一问,果然证实了我的判断。
但我不能抱怨米勒小姐的书,没有它,我能够充满信心走进店中,并且顺利要到一切我的梦想之物吗?
爱弥莉·怀丝·米勒的《佛罗伦萨贪吃鬼指南》一书,带我勇敢地挤开排队的饥饿人群,吃到了我误以为是牛肠的“牛肚三明治”(panino con Lampredotto)。现在我已经知道,Lampredotto不是fatty intestine,而是牛肚的一个“特殊部位”(un particolare tipo di trippa),更是牛的“四个胃当中的一个”(uno dei quattro stomaci dei bovini)。牛胃部里的第一个胃是瘤胃(rumen),第二个胃是蜂窝肚(reticulum),在料理里有时候我们称它作金钱肚,第三个是瓣胃(omasum),也就是俗称的牛百叶,第四个就是皱胃(abomasum),也就是这个三明治摊子使用的不常见的Lampredotto。
但米勒小姐的美食指南书教会我吃的不只是“牛肚三明治”,她的书中还有许多餐厅或熟食店等着我去“探险”,譬如说,你看看她怎么样描述另一家有意思的餐厅:“每当有人问我哪一家是佛罗伦萨我最喜欢的餐厅,我马上想到马里奥,跟着就饿起来了……”(When people ask me what's my favorite restaurant in Florence,I think of Mario,then I get hungry…)
这样的开场文字当然令人感到悬疑好奇,忍不住想要进一步读下去,作者就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轻描淡写地说:“为什么马里奥餐厅的食物会这么美味?可能是因为它靠近中央市场,所以它的食材特别新鲜;或者是因为某种马里奥神力,食物中隐藏着他热情投入的各种能量……”作者谈到的餐厅是一家位于中央市场对街的小餐馆Trattoria Mario,每天只从中午营业到下午三点半,星期天还休息,“装潢介乎简单到不存在,服务是直截了当,菜单上的菜色则和佛罗伦萨其他小餐馆大致相似”,侍者要你坐哪里你就坐哪里,通常你得和一大堆陌生人摩肩接踵坐在一起……
米勒小姐又说,尽管这家小餐馆已被“发现”,而且出现在若干“旅游指南”或“餐馆指南”书上,但它每天仍然挤满当地人(通常是好的征兆),包括当地的生意人和附近大学的教职员,有些人甚至是每天中午都向它报到。
我们开车抵达佛罗伦萨时,已经过中午了,好不容易还了租的车,办好旅馆的住房手续,一行人赶到马里奥餐厅的门口已经快三点,门口却还排了长长的队伍。我挤到前头去向女侍者报姓名、人数时,生怕她会不让我排队(如果他们想准时下班的话)。忙得不可开交的侍者小姐倒是仁慈大方,回头指着一张大桌子,说:“他们差不多要吃完了,等一下我就给你这张桌子。”大桌子上看来不止一组人马,大部分已经杯空盘空,抱着双臂在聊天了,几个人听到女侍者的话,纷纷站起来结账;不多久,只剩一对深情对望的恋人,不但没有要走的意思,还继续叫了一杯甜酒和饼干,颇有天长地久恋恋不想散席的样子。
眼看着时间一分分过去,我心里暗暗焦急,那位女侍者回头对我挤挤眼,面露神秘微笑,只见她走过去把两位情人请去另外一张小桌,把整张大桌空出来,挥手要我们过去。我们大概是当天最后一批被接受的客人了,周围的食客鼓起掌来,庆贺我们得到座位。我们正要挤过狭窄通道,一路“依思巧思米”,一位食客拉拉我的衣服,正色说:“不要错过tagliatelle al ragu。”另一位则插话说:“vitello arrosto。”其他人也听到了,纷纷出起主意,但我可就听不懂那些七嘴八舌的意大利发音了。
坐定之后,女侍者走过来,指着我身后写满字的白纸,用力在几个菜名上划了叉叉,说:“这几样没了,其他都还有,你们想吃点什么?”
“我们什么都想吃,我可以点一大堆东西,不管它前菜主菜,全部都一起分享吗?”我说。
“当然,我们意大利人也是这样吃饭的,何况,你们爱怎么吃全看你们高兴,谁也管不着。”
“好极了。那我先要一份tagliatelle al ragu(肉酱宽面),一份牛肝蕈面,一份培根番茄面,再要一份煮白豆,一份烤小牛肉(vitello arrosto),一份烤兔子,一份炖鸡,我还要来一份你们最有名的bistecca alla fiorentina(佛罗伦萨牛排)……”
“要喝点什么吗?”
“你们的house wine是Chianti吗?”
“当然,你现在就在佛罗伦萨呀!我要提醒你,我们的house wine,一壶是半升。”
“那我们就先来两壶吧。”
过了一会儿,一位帅哥厨师抱来一块巨大的牛肉,问我们牛排分量要多少,我们在托斯卡纳地区旅游时已经知道此地的牛排习惯以“宽度”为单位,我把手指头一指,指在约一英寸(1英寸=2.54厘米。) 多厚的位置,一位老先生,应该就是马里奥本人,负责操刀,在肉案上用斧头一砍,砍下一英寸半厚度的大块带骨牛肉,放在秤上,大叫一声:“1.36Kilo。”这样,我们就知道牛排的分量,连带价格也知道了,因为墙上就有牛排每百克的单价。帅哥厨师把切下来的牛肉抱进开放式的烧烤厨房,放在炭火上的铁架上,高温的炭火立刻把牛肉炙得滋滋作响,脂肪也随着流在铁架上,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