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我们的四十年》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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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黑与白(9)

冯都好奇心大起,跑上前仔细看了几眼。这是一支垂头丧气的队伍,七八个衣服破烂的大男人都是附近的住户。他们一律的面目沮丧,神情呆滞,众人居然还簇拥着一副担架呢。冯都跑到近前,竟看见五大爷赫然躺在担架上,被众人抬着正哼哼呢。冯都吓了一跳,但马上就弄明白了肖役号啕的原因。五大爷已经被毁得没人模样了,他就如一个摔在泥潭里的烂西瓜,浑身上下是一点儿象样的地方都没有了。而且这大西瓜还是红色的,别提多难看了。

此时有个抬担架的小伙子踩上了一块小石头,他晃了一下,担架也跟着晃悠了几下。五大爷血淋淋的大脸,上下左右地哆嗦着,颤着声道:“慢慢慢点儿,慢点儿,疼——疼死我了。”

有人笑道:“刚才您不是挺英勇吗?”

五大爷倒吸着气道:“这不是没抓着吗,气泄了。”

众人一阵哄笑,抬着他继续往前走。

冯都揪住一个邻居道:“五大爷怎么了?”

那人一脸的坏笑,夸张地大声叹息着。“哎!让人家踩了,把五大爷踩成这模样了,多难得呀。”说完,他高高兴兴地追上去了。

冯都立在当地,想不通。五大爷怎么会被人踩了呢?生着腿的大活人怎么能被人踩了呢?前几年他们家还是农村的时候,冯都倒听说大活人过被骡子踩伤的事,可那是畜生干的,人怎么也会踩人呢?

肖战凑过来,兴奋地说:“这事挺好玩儿的,我去打听打听,你们等着。”

肖战跑了,肖役依然在噼里啪啦地抹眼泪。肖唯一拽着他的袖子道:“二哥,你为什么总是哭啊?”

肖役指着五大爷远去的方向:“你没看见吗,他一脸血——啊——”说着,肖役又开始号丧了。

不一会儿,肖战跑回来了。他证实了冯都听到的传言,五大爷果然是被人踩成这样的。

原来百货大楼果真弄到了一批九寸的黑白电视机,大约有三十台。据说那是中国大陆第一次在商场中明目张胆地销售电视机,商场管理层毫无销售电视的经验,有点拿不准。

七十年代是物质短缺的年代,可老百姓已经开始觉悟了,所以大家对电视的渴望度超过了想象。百货大楼的头头知道这一情况,他们担心一旦上架销售,弄不好整个大楼就要被北京人拆成砖头了。于是他们郑重宣布,要在百货大楼门口摆开场子,来了一次公开抓号,凡是抓到前三十号的豪杰就有了购买电视机的资格。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抓号的当天足足来了一万多人,整条王府井大街简直挤成了一道人河。

下午三点商场领导宣布抓号开始,人们的武斗也同时开始了。一万多人呀,你抓我我踩你,蜂拥向前,英勇无比,据说是破鞋满天飞,帽子都挂树上去了。几分钟后有人被扒成光膀子了,抓号台也塌了。商场事先请了三十名警察来镇场子,他们本以为吆喝两声就能管了用。结果几十名警察一露面就被狂燥的人群涌到商场里面去了,连大门都出不来了。

五大爷本来就是个电视迷,老早就得到小道消息了。夜里两点他老人家便跑到王府井去了,结果才排到了六百多位。人群一乱,五大爷就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现在不冲,更待何时!于是五大爷仗着自己身量大,三扒拉两扒拉的,还真看见抓号台了。这一来五大爷是兴奋过头了,结果一不留神,脚底下就没根了。不知哪位高手给他下了个绊儿,当场就倒了。据说五大爷被人持续地踩了好几百脚,后来连哭都哭不出声来了。

商场领导从没见过这等阵势,事态眼看就要无法控制了。领导断然决定,终止抓号程序,玩儿了个集体撤退,但人群的骚乱还是持续了两个多钟头。有人说那天受伤的人比清明节的伤者还多呢,而五大爷也不得不被邻居们抬了回来。

再后来北京二商局下发了通知,以后商业局系统来了电视机,一律不许上架出售。办法,待定。

肖战把事情的前后弄清楚了,冯都竟不服气地哼了几声,没想到老爹居然英明了一次,真是难得!

当天晚上,冯胜利买了包点心,带着冯都,上门探望五大爷去了。

五大爷浑身浮肿,已经起不来床了。他一眼看见冯胜利,就像看见亲人一样,哽咽着说:“大冯啊,他妈的怎么就来了这么多人啊?幸亏你是没去,你要去了就让人家睬成照片了。”

冯胜利说:“五哥,我当时就劝你别去凑热闹,可你偏去!结果怎么样?你想想啊,咱北京城不得一半人憋着买电视呢?总共就那么几十台,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五大爷懊丧地捶着床板道:“我是真没想到啊,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反革命我都打趴下十好几个,可抓个电视票倒差点儿抓成了残废。”

冯胜利又好言安抚了一会儿,最后道:“今年啊咱们千万别找事了,龙年不吉利。你想想,一过元旦总理就逝世了。清明节,满大街跑反革命。抓个电视票,北京人就跟疯了一样,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呆着吧。”

五大爷难过地指着打了夹板的小腿,脸上洋溢着难过:“我不在家里呆着我还能去哪儿啊?”

从五大爷家出来,冯都对父亲产生了那么一点点钦佩,至少冯胜利比五大爷高明多。冯都歪着脸问:“爸,大家伙都想看电视,那为什么商场不张罗多进几百台呀?”冯胜利说:“工厂里没电视,商场能卖什么呀?总不能拿木头刻一个吧?”冯都说:“工厂里为什么没有电视,我们老师说工厂天天加班干四化。”冯胜利有点恼怒地说:“是天天加班,可加班也照样生产不出来,生产不出来就没东西可卖。”冯都执着地梗着脖子:“工人干活却生产不出东西来,那他们是干什么呢?”冯胜利一把揪住儿子的脖领子,狠狠甩了一把。冯都给甩了个趔趄,险些撞在墙上。冯胜利气呼呼地说:“他小姥姥的,我也不是厂长,有本事你——你——”他本来想说,有本事你将来考上大学,你就什么都明白了。可转念一想,考上大学也没用,零蛋大学生不见得比自己知道得更多。冯胜利本想借这个机会激励儿子上进学习,却找不到适当的例子,真苦闷。

关于动物的传说中,能预测灾难的故事不少。据说灾难来临之前,许多动物都有异常表现。其实人也是动物,人的话往往也能够应验,冯胜利自认为就有这个灵性。之后的很多年,他都认为是自己的预感救了自己和全家的性命。那天他在五大爷面前,预言龙年不吉利,后半夜这话就应验了。

冯胜利睡觉一直是比较轻的,而且有起夜的毛病。那天他起来要撒尿,却见窗外一片血红,窗户纸呼啦啦直响。冯胜利立刻意识到要坏事了,他赶紧把老妈推起来了,叫道:“你抱冯青,我背咱妈去。”说完他扶着桌子,回身就要进里屋。怪了,桌子就如水面的木板一样,猛然就滑出去了,冯胜利平着就趴地上了。但他心里明白,撤着嗓子高喊:“快跑,快跑,打炮啦!”

老妈抱起冯青就向门口冲,可冲了几步居然发现自己在原地踏步。老妈的褂子当时就湿透了,是吓的。冯胜利还真是不含糊,连滚带爬地跑进里屋,背上老太太就往外跑。老太太惊恐地嚷嚷着:“闹鬼子时打过炮,打炮就是这动静,快跑吧。”

冯胜利背着老太太跑到外屋,见冯都傻傻地站在床上,怒吼道:“你苶症了你?赶紧跑啊。”

冯家人是胡同里第一户冲出来的,冯胜利将大家安顿在胡同外的小广场上,便开始了思想斗争,是不是应该回去叫上肖家呢?是不是应该吼两嗓子呢?但他很快就放心了,肖从抱着肖役,肖妈抱着肖唯一从胡同里跑了出来,肖战则欢快地冲在最前面。冯胜利张着大手道:“肖老师,我妈说是打炮了。你们有电视,是不是苏修真打过来啦?”

肖从瞪了他一眼,低沉地说:“什么打炮,这是地震!”

那天是1976年7月28日,是冯都、肖战记忆中存留的第一个确切日期。那一晚北京东北部的唐山有几十万人一命呜呼了,据说北京也吓死了不少老人。好在大杂院所在的胡同还算安定,大家基本都在第一时间里跑出来了。

胡同前的小广场立刻成了谣言的集散地,说什么的都有,想什么的都有,有人甚至抱头痛哭起来,号称原子弹已经爆炸了,大家全完了。半个小时后,众人才知道这是地震,人心也算安稳了些。

此时忽然有个女人大哭起来,大家一看,原来是五大妈。冯胜利走上去道:“嫂子,你这是怎么了?”五大妈说:“我们是跑出来,可你五哥还在屋里呢。要是再震一下,他就算交代了。”冯胜利大惊道:“为什么不一起跑出来呀?你们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五大妈哭泣着说:“我弄得动他吗?他有二百多斤呢,身上又都是伤……。”

此时有人惊呼了一声,只见一条人影飞快地向胡同里跑去,他边跑边喊道:“跟我去救人,再来两个,把老五抬出来。”

众人相互看了看,谁也没敢动地方。现在回去?那不是耗子耍猫玩儿吗,找死吗?谁能保证地震就这么过去了?再震一次,谁也别想出不来了。冯胜利早就听出来了,那人是肖从,他心道:这家伙真是拉屎蛋动,跟你有什么关系?没想到冯都竟挑战似的看着自己:“爸,人家肖叔叔都去了,你怎么不去呀?”冯胜利真想把这儿子踹茅房里去,但他这做爸爸总不能说自己怕死吧?最后他只得咬着牙道:“我得系系鞋带。”说完,他象征性地紧了紧鞋带,然后一闭眼就冲进去了。

冯胜利跑进胡同,并没有发现要接着震的迹象,胆子大了些。他跑到五大爷家门口,只听五大爷正在屋里哭呢:“肖老师啊,我是缺了德啦,我不该打那帮孩子,他们是悼念总理呀!我缺德了。”

肖从急道:“赶紧,赶紧,这不是说话的时候。”接着就听“扑通”一声,震天动地的。

冯胜利以为又地震了,吓得一缩脖,但四周并没有连锁反应。他跳上门槛,当时就乐了。原来肖从想把五大爷背出去,于是蹲在床边,让五大爷趴在他身上。可五大爷的分量超过了他的预料。五大爷的身子刚离开床板,肖从的腿就软了,不自觉地跪在地上了。结果五大爷大头朝下地被扔了出去,摔了个狗吃屎。

这回五大爷的懊悔更甚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咧着大嘴道:“都他妈的是电视票闹的,他奶奶的,我这辈子再也不看电视了。”

冯胜利觉得自己该出面了,于是跑进屋子,高声叫道:“五哥,兄弟来救你啦。”说着,他与肖从联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五大爷弄出去了。

十一

地震了,惶恐如暴风雨,席卷了整个北京城。

那个晚上的天空几乎是全黑的,空气中是股暴躁的焦土味儿,而大人们也从来没有那么严肃过。黎明前又发生了几次余震,人们的恐惧到达了极点。清晨时东方竟呈现出一片明亮的血红色,街上人影婆娑,恍惚如梦。

第二天又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色暗淡,雨声如吼。人们利用各种工具,在小广场上支起了简陋的帐篷。后来积水把帐篷淹了,但大家还是不敢回家。

孩子们往往是灾难中最先解脱的一群。下午,肖战、肖役、冯青他们便纠集了一伙人,在帐篷群里上演捉迷藏,玩儿得还挺热闹的。

冯都心事挺重的,没有参加其他孩子的游戏。他一直认为灾难只是语文课本上的一个名词,但从没想到灾难居然能落自己身边。那一阵子冯都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这个世界终于和自己建立联系了。

吃过晚饭,冯都拉着肖战,偷偷地问道:“地震到底是怎么回事?”肖战说:“我也不知道。”冯都又问:“是不是全世界都震了?”肖战说:“我也不知道。”冯都思索着说:“看来只有你们家电视知道了。七点钟要演新闻,咱们去看看。”肖战看了家人一眼,小声说:“我爸爸要是知道了,就得打我。”

冯都拉着他走出帐篷,神秘地说:“咱们从另一个胡同口进去。”

肖战从不承认,自己的幼年一直跟在冯都屁股后面转悠,可事实地区如此。之后二人绕了个圈子,从胡同的另一个进口,摸回家去了。

由于逃得太仓促了,肖家的电视并没有锁起来。二人开了电视,新闻节目刚好开始。十五分钟的新闻,一会儿就过去了。全国上下,除了一片大好就是一片大好,播音员人是一句关于地震的话都没说。

这一来两孩子糊涂了。肖战说:“没说地震的事。”

冯都说:“怎么会不说呢?难道电视台不知道?”

肖战翻着眼睛说:“是不是咱们都弄错啦,根本就没有地震。”

冯都点着头道:“电视里不说,估计就是没有了。”

肖战拍着自家的电视道:“幸亏我们家有电视,要不,咱们就让外面那帮人骗了。”

冯都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不对,难道全天下的人都错啦?当然,与人比起来,他宁肯相信电视,肖从是人,是人就可能犯错误。

翻云覆雨是大多数野心家的美好理想,实际上我们中国人一般都是具备这个潜质的,即使无法实际操作也乐于接受,更乐于参与。其中最具体的表现之一就是丧事当喜事办,打肿了脸一定要充胖子。